一時間大轎從瞿府大門進來,吹吹答答的細樂迎出去,十二對熒光閃閃的宮燈由八個緋衣少女提進來。儐相在門外高喊,“請新人上轎——”
飛雪整整妝容,幫疏影把喜帕再好;瞿香把門推,和飛雪一起把梅疏影送上花轎。疏影上了轎子,飛雪便跟在瞿香身後,隨着瞿香走了。瞿香在宮中安穩渡日了好些年,其中的艱辛也只有飛雪她們幾個知道。幾年以後,飛雪被瞿香送給瑞王做選侍。而那個所謂的伊路絲絲在飛雪入宮幾個月便死在後花園的井裡,死因不詳。
花轎進了容府,容華的十二個侍女身穿紅衣手把黃金傘站立兩旁,更有丫鬟在後面撒花灑香片,十分歡騰喜悅。喜娘請了新人出轎,攙扶新人的原來就是珍珠。她本是容府半個管家,日後自然是要跟梅疏影打好關係。容華見疏影身後只有天童捧着花籃,猶自暗罵:瞿府也真是吝嗇,連個女侍也不給配上?
其後,一對新人進了廳堂,由儐相贊禮拜了天地,剛唱和道‘再拜父母’,拜了瞿恩,突地一陣怪風颳起。半空中猶有聲音道,“小女娃,你嫁進我們容家,有經過我們同意沒有。”
話音剛落,只見一男一女落在庭院裡。那男子雖四五十歲左右,一笑起來卻很有魅力,想必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男子;身旁的白衣女子女子衣帶當玦,面若冰霜。
“你們是誰?”
“容容!!!”
“容媓。”
容端一見這兩人,大步走上前,手指着兩人哆嗦卻說不出話來。衆賓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當是攪和婚禮的,突得終於聽容華掙扎出一句:“爹,娘。”
衆譁然。
原來這兩人竟是容華容端的親生父母。
“……你,你們倆個還好意思回來。”隨着姐姐這一生叫喚,容端像是終於找回來了聲音,咬牙切齒數落道:“說是要去修什麼道學什麼,扔下我和姐姐一走就是幾十年。你們倆個,你們倆個……”
聽到兒子如此指控,容媓面色不變,看自己兒子就像在看路人甲;反倒是他爹容容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套近乎道:“兒子,雖說我跟你娘是有那麼點不負責。但是,你們人生中的重要事我們都有參加哦,我們都有在天上看你們哦……”
“是啊這麼多年我權當你們死掉了。”
容媓看也不看丈夫跟兒子的胡言亂語,只管走到瞿恩面前,簡明扼要道:“親家好。”饒是瞿恩見慣各種場面,也被這從天而降的親家公親家母搞得張口結舌,他轉頭問向容華:“令尊令堂不是過世了麼?”
容華頓感尷尬,幸好她母親心性寒涼,沒聽見一般絲毫不爲所動。容端還在那邊跟自己的父親打口水仗,瞿恩這邊已經和容媓陷入了你不開口我也不多說的僵場狀況。
衆賓客正處於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中,梅疏影一把掀開自己頭上的喜帕,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不妨進來慢慢說。”
話音剛落
,所有人頓時都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梅疏影淡淡笑着,有點抵擋不住了。
“嘿嘿,小女娃,沒有我們倆個,你以爲你嫁得進來麼。”容容撇開自己兒子,自來熟地朝梅疏影走去,還順手不忘指着自己的兒子道:“這個傻瓜,不知道要娶多少個沒水準的女人進門,我和媓媓想了多少折才攪和掉……”梅疏影探究地朝容端看去,容端咬牙切齒,“爹,娘,你們鬧夠了沒有。”
“沒有,”容容大言不慚道,“我們等你把她娶進門,等了多少年你知道麼?你能體會到麼?我們容易麼?……”
容媓繼續冷着一張臉,緩緩點頭。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又聚焦到疏影臉上。“那你們到底是看中了她哪一點。”容端不耐道。
“嘿嘿,她的好處,你小子纔看不出來……”
不等這位未來的公公再講出什麼話,疏影笑了笑,上前問道,“兩位是靈寂期的老前輩吧。”
容端火速竄到疏影身邊,道:“別跟他們兩個糊塗人……”話音未落,便捱了自己父親一個爆慄,“別過河拆橋!”
容媓終於又再次開口,講的卻是一般人聽不懂的道家術語:“梅姑娘,其實你的修爲已經到金丹期,用不着跟我們稱前輩。”“就是就是,”容容插話道,“什麼前輩前輩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他這樣說着,面上可一點不好意思也沒有。
容端的面部一陣抽搐:這勞什子的爹媽看中疏影竟然是因爲她也是修道之人……
“梅姑娘,其實以你累世的積緣,短短十幾年就已經到了金丹期,將來前路不可限定。”容媓道。
“哎哎她已經到金丹期了,那爲什麼還要嫁我們的蠢兒子,來來來,跟我們走。”容容伸手拉着梅疏影就朝外面走。
容端面目持續抽搐中,爹你一出場就拐未來兒媳婦?娘你也不管管?
容媓伸手拍掉了容容的爪子,問道:“也是呢?梅姑娘,何必嫁我這個從來不懂得珍惜的兒子。”
爲什麼呢?
全場人的目光第三次聚焦在梅疏影臉上。
容端抽搐的俊臉還沒有恢復過來,轉眼就面臨人生中重要的宣判。
疏影的表情略微迷惘,思緒飄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生平第一次,她撿了尚嫙不要的東西。
她胸口間懷抱着的,是她的心痛。
“……因爲,因爲時間是流動的,”疏影盤算了一會,答道,“流動的時間就如流動的水一樣。樹葉落入水中,有時停滯,有時團團轉,還有時飛流急下。時間到了,會發生何事,不要說樹葉不明白,就是樹葉一樣的自己也不是很明瞭。只能說,是因緣吧。因緣讓我被瞿家收養,因緣讓我遇見容端,讓我們大家在這裡相遇。若要一定問什麼,前緣果報,非有大智慧,誰也看不清,誰能明白呢?”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瞿恩第一個想拍掌,真不虧是他聰明的好女兒,這誰能明白,
誰也不明白!
看着衆人一臉迷茫地在回味這段話,疏影知道自己的回答也算過關,正想着,突地紅喜帕蓋住了頭,什麼都看不見了,然後被人攔腰抱起。她聽得容端在自己身邊說道:“跟我回房吧。”疏影在容端的懷中,那人在她耳邊如是說道,有點威脅的意思,她不敢動。
容端帶着她離開大廳的時候,遠遠還聽得容媓念道:“北溟有魚逍遙遊,自向凡塵羈網撞。”
那一刻,她有些後悔,但是容端靠近了她,她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這樣好麼?”疏影坐在喜牀上問道,“就這樣把你父母留在外面。”
“我還沒打算認他們呢?”容端沒好氣道,“說是要去修道什麼的,把我和姐姐扔下不管,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疏影笑了笑道,“不過,我想他們這麼多年,肯定還是關心你們的。”容端的臉色變了變,他總算知道這麼多年來總是被傳鬧鬼是什麼原因了……
外面的喧譁聲還沒有平復,燭光清晃,鼎中焚的香也似乎點多了,讓人有點恍惚。
“你在想什麼?”容端問。
“我在想,”疏影道,“你說,做夢的時候,所有的感覺都是真的,真實到就算在夢裡,也會逼迫我們做出一個又一個選擇。可悲的是,那些都是虛幻的,但我仍然在認真地做選擇,白白浪費心力。”
“……”
“你說,”疏影擡頭問道,“會不會這又是一個夢境。”
容端看看她,他知道她嫁給他,是因爲她願意,但是不意味着她信任他,而甚至也許在他們餘下的日子裡,他永遠也得不到當初她對他的信任。
關於愛的信任。
他想了一會,緩緩道:“人在做夢的時候,肉體和精神是分離的,所有感覺到的,都是精神上的痛苦:恐怖、失去、未知;但是現實,卻是痛苦加劇於肉體,”他解開大紅的喜服,讓疏影看夏日裡那刀扎進去留下的傷疤,至今還留有的痕跡,“……很痛吧。”疏影擡頭問道,容端把她抱在懷裡,道:“現在,還覺得是做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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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月桃花。
“十月謂之陽月,先儒以爲純陰之月,嫌於無陽,故曰陽月。此臆說也。天地之氣,有純陽必有純陰,豈能諱之?大凡天地之氣,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當純陰純陽用事之日,而陰陽之潛伏者已駸駸萌櫱矣。故四月有亢龍之戒,而十月有陽月之稱,即天地之氣,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華者,俗謂之小陽春,則陽月之義斷可見矣。”
然竊以爲,十月桃花,是難成之事。
其實寫到這個地方,我真的想讓疏影從這個夢中醒過來,這只是一場夢幻而已,幸福地連我自己都有做夢的錯覺,忍不住想讓她醒來……
幸好,我還沒有殘忍到這個程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