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拿着的道書,疏影其實已是熟讀過百,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摩挲,不用看,便知上面說的是什麼。
“……養氣忘守言,降心爲不爲,動靜知宗主,無事更尋誰;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不迷性自往,性往氣自回;氣回丹自結,壺中配離坎,陰陽生反覆,普化一生雷;白雲朝頂上,甘露撒須臾,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疏影的聲音,低低落落,好似雨打芭蕉,混夾與外面的風雨錚鳴聲響。
“你在說什麼?”容端看向疏影。
疏影擡頭,試探地說道,“這是火龍真人的道書,裡面摘錄了呂純陽的百字銘。”
“什麼真人假人的,”容端輕輕鬆鬆從疏影手中抽出書,隨手翻了兩頁,擱茶几上,冷哼嗤笑道,“這世上最騙人的就是道家丹書,騙得人傾家蕩產,騙死人不償命。疏影你信這個?”
“……”梅疏影靜靜地聽容端把話說完,知道這份鄙夷是來自容端父母的荒誕事。她想了想,緩緩道,“如此,鬼神之說,你也不信?”
“……”容端沉吟了一會,笑道:“不知道呢?等見到了再說。”
疏影的面色雖然柔和,卻沒有笑,她斟酌着句子,“鬼魅之事也倒真少有人見過。只不過未知之事,還是不要亂說。”頓了頓,又道,“世上只存在知道的事,只存在可能的事。”
容端的手指熟稔地敲上着疏影的額頭,什麼也沒有說。
疏影遂又低下頭去看道書,知道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了。
容端的目光落在窗外,枝葉如潑墨般在白紗窗上狂舞,雨點敲打得更加激越了,錚錚作響左右對峙,倒像是讓人回想起戰場上連珠流矢,濺落在地上,開出一朵朵血紅色的花……一朵又一朵。
他動了動鼻子,一股陰冷的氣息,血腥氣味也濃,很冷。
很冷。
恍惚間,突然容端一激靈,終於從突如其來的幻覺中回到了現實。疏影的手正按在他手上,有那麼一點絲絲的溫度傳遞過來。
疏影琉璃般的眼中流露出些許關切之意。她收回手,攏袖站起身來,行至屋內的角落處的櫥櫃裡,翻倒了一會,拿出個暖爐出來,擺在茶几上,
她又從袖中的荷包中掏出一兩個香片,丟進暖爐,取點火器燃香。
容端看着疏影忙這一切,問道,“你的琉璃白香爐呢?”
容端說的,是疏影以前常用的琉璃香爐。這琉璃器皿,越耐火的色澤越純粹,透明若水,清清淨淨。而但凡雜色,間色妖豔雖好看,其實卻是不耐燒製的次貨。這琉璃制的白香爐,把細碎的紅色花瓣盛在裡面,若隱若現,如同坐下雪落亂沏梅。
疏影一面伸手點火,一面隨口回答,“倒多少年沒見那事物了,這暖爐也湊合。”她不甚在意地說着,似乎已經忘卻了多少年前的奢華和精緻。
容端像是又想起了什麼,眼盯着那香點着了;疏影以手微微扇香,不經意間,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傳遞而來,優雅而又迷惘。
“什麼香?”
“不是什麼好香片,就是用冬日裡的臘梅花製成。”
容端盯着疏影,“你別騙我了,梅花清明怡神,這香味卻迷惘誘惑……”
疏影擡眼,“是麼,那可能是我把桃花片混進
去了。”
面對疏影的敷衍,容端雖略有薄怒,臉上卻未顯露出來。薰香這種東西,雖有多重講究和花樣,只不過……只不過是當日裡他還喚她‘連城’的時候。
容端看着那暖爐,暖爐後手持道書的梅疏影,雖然倆人未再說話,但總覺得此刻如此靜謐,如此心境放鬆。
如此,安逸。
容端就這樣坐着,聽着外面的‘滴滴答答’的雨聲,慢慢睡過去了。
他的頭略微朝疏影這邊側過來,疏影看了他一眼,又低頭讀書去了。這香裡暗含了迷迭,雖份量不多不深,但在這放鬆心境的情況下,容端便不可抗拒地沉睡過去了。
梅疏影翻着道書坐在容端右側,直至子時以後,雨聲漸弱,疏影才眯着眼睛小睡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她有如貓一般定睛起身,悄無聲息,卷書從膝上滑落,跌落在地。
攏袖推門行去。
牡丹燈籠在屋裡靜靜長明。
到了第二日清晨的時候,雨水雖比昨夜稀少了些,卻淅淅答答仍舊未停息。混雲密佈,晦光穿透,雖蠟燭已經燃盡,廳堂裡面倒是比夜間清亮些。容端悠悠醒來,動了動僵硬的頸脖,不敢相信疏影竟然又讓自己在廳堂裡過了一夜……
他轉頭看去,疏影依舊坐在自己右邊,讀那捲道書。
彷彿從未動過。
疏影見他醒來,合了書道,“吃早飯吧。”
“你……”
“……”疏影看看他,淡淡說道:“這場雨下得如此,我纔不得不留你。”
言下之意,若沒這場雨,定是要趕了他去。
容端皺了皺眉頭,卻又顧及疏影坐在這裡陪了自己一晚,也不再多贅言,跟在疏影后面廳房行去。
飛雪在細竹簾圍着的廳房裡擺好了粥和鹹菜,見他倆人進來,便推開竹簾退了出去,利索清索。
“長媽媽呢?”
“這天氣,哪承望她早起呢?媽媽也經不起起折騰,隨她去吧。”疏影答道。
容端點頭,想當年這長媽媽事事要強,一門心思要靠疏影高攀,現在卻落魄在這破落的地方。這樣一想,不覺得又多看了疏影一眼。
疏影所穿的是淺色麻布長衫,淡色淡顏,一眼看去並無希奇,只是雪地裡白梅,有暗香襲人,卻積雪隱藏不察,不知何蹤何跡。
耳邊是希希落落層疊有次的雨聲,聽着覺得很舒服很安心。疏影起身給容端添粥的時候,光陰落在她淡淡的臉頰上,那個動作和姿勢很好看,容端亦注意到她的指甲,比上次見面的時候短了一節。
他仔細看了一眼,道:“……怎麼剪掉了呢?”
“……不小心磕斷了。”已意識到容端說的是指甲,疏影忙把手收回袖子裡。是之前跟那個鬼魅爭鬥的時候磕斷的,連根斷,痛得她鑽心透骨,不過對方似乎比她更痛,因爲斷了的指甲卡進了骸骨……
一時間又默然不語,直至飯畢,飛雪進來收拾了碗筷,下去準備她和天童的飯食了。
“昨天晚上,你去哪了?”突然,容端問。
梅疏影一愣,反問,“什麼去哪了?”
“……昨夜我睡着後,你出去了。你去哪了?”容端的口氣雖然肯定
,但心裡卻並不確定。昨夜昏昏沉沉間,他是感覺身邊的人有移動,但要當真說起來,倒也不十分肯定那究竟是夢裡,還是夢裡真實。
“……”疏影想了一想,答道,“出去,出去有一點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淡淡帶有一點紅暈。
容端見她的樣子,想這本是疏影的住宅,她自出去又進來,少不得是有些不方便的事,說與不說也無甚大要緊,但是……
“……瞿衡就快升任禮部尚書了,你知道麼?”他又換了話題。
疏影搖頭,“他只是左侍郎,怎可能升這麼快?”
“是啊,本來是不可能的,但七日前,右侍郎韓嵇死了,”容端攤手,“這樣一來接任的不就是瞿衡麼。哦就是在那晚你被襲擊的前兩日。”
疏影看着他,沒有答話。
“那位黑衣少女,沒再來找過你吧?”容端又問道。
“沒。”疏影搖頭。
容端笑道,“這幾日,京中甚不平靜,先是禮部右侍郎死了,接着東廠廠公莊二也死了,昨天還聽說戶部給事中……”
“到底爲什麼,那位少女會找到我頭上?”疏影問道。
容端沒有回答,只是透過細細的竹簾向庭院中望去。那棵參天的大樹在晶瑩的雨中頂立,樹下掛着的白色燈籠隨風飄浮,一朵豔麗的牡丹花若隱若現。
牡丹燈籠。
梅疏影的目光跟着容端望過去,不覺微微發白。
“天童,天童。”她站起來喚道,“怎麼還不把那盞燈籠收回去,下這麼大的雨,也不怕沾溼打壞了。”
天童聽到叫喚,顧不得雨水,忙跑到庭院中,伸手摘下燈籠,大聲回道:“沒事的姐姐,這樹大冠大,燈籠竟是沒怎麼淋溼。”
“還不快拿進去,小心你也淋雨。”疏影吩咐道,天童應了,提着燈籠跑進屋子。
疏影這才坐下,她的表情清清淡淡,又看不出什麼了。
“疏影,”容端彷彿沒有在意剛纔發生過什麼,他說道,“你以前喜歡研究些文章辭藻,這些年有所收益麼?”
“……”疏影看了他一眼,答道,“我不弄那些東西已經很多年了。”
“哦,那你這些年都在忙什麼”,疏影剛要回答,容端又笑着說,“不會是忙着收賬、生財之類的吧。”
聽了此話,疏影壓了壓眼底的光,末了,她淡淡說道,“頭幾年,在這裡卻是有些不習慣,這莊上的佃戶也未必服我們幾個女人,這些年倒還可以。”頓了頓,她盯住容端的眼睛,微微一笑,道:“我在研究道書。”
“……”
見他皺眉不言語,疏影微微一笑,起身掀起簾子,站在檐下。
雨水如同珠簾一般墜地聯天。
疏影伸出手去,接了點點晶亮落在手中。
她擡頭看天:雨點是斷了線的木偶……
天空黃天青地,清清亮亮,新綠濃墨,一點一點暈染開。
“我想,修行不拙,歸隱飛仙。”背對着容端,梅疏影如是說道。
雖是狂妄至極的頑話,但那雨簾下素衣黑髮的女子,如白鶴立湖邊,她站在那裡,卻彷彿要展翅飛去,翱翔于田宇之際。那光景,不知爲何,由不得人不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