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做夢,夢見我的婚事就快談成了。對方是個很煩人的女人,她一直追着我,我覺得她很煩很討厭,當時在夢裡的感覺就好像是真的一樣。
我告訴她,我不會娶她的,我嫌她煩,我不甘心就是她。她卻好像認定我只能要她。就算在夢裡,我也明白我已經一把年紀了,已經很老了,我只能選擇她。
但我告訴她,我不喜歡她,是因爲她纏着我,我覺得很煩。
其實,我只能告訴她膚淺的原因,真正重要的原因,壓在我胸口。明明已經是那麼久遠地事了,那個名字卻清晰無比地壓在我胸口,就算在夢裡,我也感覺得到,那種沉重無奈的感覺。
然後,夢就醒了。
當我醒來,又沒有這麼一回事了。
——容端
那個人是誰?容華問,壓在你胸口的那個名字那個名字,是誰?
……尚嫙,半響,容端說道。
容華聽到此,嘆了口氣,遂什麼都沒說。
明媚陽光透過鏤空的窗格,又被簾布遮去了大部分。容華已經是第三次來到弟弟的房間裡。容端此時還很虛弱,有時醒過來,又時常陷入昏睡中。不過容華已經叫了京中名醫過來看着了,說是修養幾天就好了。
這期間,容華早已下令出去,所有人對外只是說容端舊傷復發又病着了,算是把這件事遮瞞過去。此時她坐在自己弟弟牀塌邊,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想到他們倆個的父母早早就不管他們,自己稀裡糊塗地把弟弟拉扯大也不容易。可誰曾想到,他們姐弟倆過得會如此艱難如此不順。
“……姐,”此時容端費力地睜開眼,他覺得還是有些目眩,卻也見得姐姐坐在自己身邊,便費力開口。
容華看看弟弟,伸出手探他的額頭,道,“你覺得怎樣。”
“……還好。”
容華點頭,“之前的事還記得清楚麼?”
“……”容端陷入了沉默中,他並不記得十分清楚,但依稀還是有點影子的,就如同醉酒一般的夢境。可就算這個夢境如此地模糊,記憶中,還是有一個身影,他猶豫了一下,道,“勉強還有點印象。”
容華盯着自己弟弟,半響,開口道,“你出事的事,是梅疏影託人告訴我的,我想,我們也該備份謝禮。我想要送她東西,問問你的意思。”
容華說這番話的時候,容端的目光落在別處,道:“……姐姐拿主意就是了。”
於是幾日後,就在瞿家忙作一團,忙着迎接瞿香瞿貴妃歸家的時候,梅疏影收到了謝禮。
“這些東西,你們怎麼看。”疏影圍着容華送來的幾箱厚禮,道。
天童只顧着圍着箱子轉悠,飛雪沉吟道:“這禮品的拜帖是來自曾自昂的夫人容華
。這應該是容華夫人自己的意思。”
“嗯。”梅疏影點頭認同,把送來的謝禮一一打開,這裡面是銀項圈一雙,珠釵首飾,共十八件;妝蟒十二匹,各色綢緞三十匹;還有一包十封的銀子,以及一些茶葉羊酒等零散物件。
“要退回去麼?”飛雪問。
“退回去?別人巴巴地送了來,爲什麼要退;何況這謝我也是應該的。”疏影說笑着,“再說這裡面也沒有珍珠啊。”話說到此,疏影暗暗吐了一下舌頭,方纔她用的是梅妃辭受唐明皇一斗珍珠的典故,可是自己既不是梅妃,那個人也不是唐明皇……
“姐姐何必在乎這些東西。”
“我指望這些東西養老。”疏影笑道。
飛雪把這些一一查點過,最後拿起那個茶筒,道:“這個不能收。”
疏影擡頭看她,吃笑道:“爲什麼?”
“吃茶,俗語說,吃了人家的茶就是要做人家的媳婦。”
“啊這樣的。”天童恍然大悟。
“嗯。”疏影再次點頭,道:“可要是人家並沒有這個意思,你單獨把這個茶退回去,豈不是自討沒趣?”
“這……”飛雪猶豫起來,暗地裡咬了咬牙:這筒茶絕計不能收,收了便落了人家口實;但要退回去,卻又正如疏影姐姐所說,十足讓人看了笑話。飛雪此時恨得牙根癢,卻苦於想不出良策。
梅疏影看飛雪悶聲不響,知道她又鑽牛角尖了,遂又嘆了口氣: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心事太重。
“這有什麼,咱們只管收。”天童拍手叫道,“這東西留一半,退一半,把那個茶筒混在裡面不就好了。”
飛雪這一聽,面色這才慢慢緩過來,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姐姐你看呢。”
“嗯。”疏影再次點了點頭,對天童說,“我和飛雪把東西撿一撿,你去外面尋把扇子來。”
此話一出,天童眨巴着眼睛問道:“什麼扇子?要扇子幹嘛?”
“桃花扇,外面那些個戲班子都有一兩把的,你找了就是。”
聞言,飛雪看了梅疏影一眼。
天童卻急了,“這一時半會怎麼找得到,現在不比往常了,怎麼出得去?”
梅疏影淡淡一笑,道:“知道你有辦法麼。”說着,就開始和飛雪盤點起那些謝禮,看梅疏影認真的樣子,似乎真有把當作終身依靠的打算。
容華的貼身丫鬟紅玉端坐在瞿府大廳裡,喝了茶,跟尚嫙客套幾句,又靜候了一會,。容華夫人派人送禮的事,瞿家人都知道了,除了長夫人擺着臉色之外,其他人見紅玉這種氣度,未敢給她難看,都靜看梅疏影怎樣應對。
不多時,飛雪出來,說了些應承話,把那些個挑揀出來的東西連帶那個
茶筒一併奉還。
“這卻叫我如何去回我家夫人。”紅玉笑道。
飛雪沒理會,道:“我家小姐說了,這些年兩人交情並未深厚,送這些禮,實在是過意不去,因此退還一些。”不待紅玉言語,她又掏出把扇子,道:“這是送給容華夫人的,請姐姐收好。”
不多時,容華就見到了所有退回的禮物,她留心瞥了一眼那個茶筒,嘆息想:這個梅疏影,還是敏感了,一看到是我的意思,便說什麼也不收,孰不知這有些事要成,是要……
“那位還讓我帶把扇子給您。”紅玉見夫人清點好退回來的物件,便把扇子遞上。
容華不覺一愣,想不到這還有下文,急忙道:“那把扇子拿過來。”
容華修長的手指抽去扇套,緩緩展開扇子。
上面白紙若素,泣血桃花。
桃花扇。
那種妖嬈的色彩彷彿像是剛畫上去的,容華把玩着這把扇子,正面反面,均不見題字,便問:“你看這是什麼意思?”
紅玉看了半響,道:“……我們,我們把珍珠叫過來吧。”
不多時,珍珠便蹦蹦跳跳地跑過來了。她拿過扇子,仔細看了,讚道:“這畫工真好。”
“先別管畫工,你能不能說說,這扇子是什麼意思?”
“《桃花扇》①,這仿得是一齣戲,很有名的。”
“哦我知道了,”紅玉一經提醒,搶先道,“說是有一個書生拿到一幅畫,畫上有個美人,後來在夢裡……”
“笨,你說的那個是《牡丹亭》”珍珠道,“這《桃花扇》,說的是離別與重逢。說的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以一把扇子盟定誓約,然後兩人就分離了,後來那女的被逼嫁人,以頭撞柱,血跡灑在扇子上,旁邊有人便在這扇子上補幾筆,變成了桃花扇。這第一折講分離,後面全部在講兩人如何互相找尋,到最後一折才重逢,看得人揪心死了。”
“想來要是中間就重逢了,可怎麼騙你的錢呢?”容華淡淡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們就分開了,”珍珠撇嘴道,“一見面就分開了,一個出家做了和尚,一個做了道姑,我也就是這裡想不通,明明找了那麼久,怎麼一見面就分開了呢?”
見面即散。
桃花一開,見面即散。
原來如此,容華用手把玩着桃花扇,那就是梅疏影的意思,自從分別後,那個著者再也沒有讓他們相遇過,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卻總是讓他們錯過,終是見不得面。因爲重逢之時,即是永別。
只是生魄與她糾纏的弟弟,其實對她來說,仍算是沒有重逢吧。畢竟人死了,是會不一樣的。
更何況,再相逢,既是永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