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禮部的韓嵇自殺了?”皇城大道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周守忠手持拂塵,邊走邊對身旁的莊二說道。
他已經五十開外,身體早就變形如桶,卻仍舊要裝腔拿調。
“……東廠已經查證,確是自殺。”莊二回答。
“那不是已經確定了麼?你還查證什麼?”周守忠停下腳步,看看莊二。一般說來,司禮監掌印太監會同時兼任東廠廠公,因爲東廠是監視文武百官乃至全國最大的特務機構。人敢惹司禮監的太監,但無人敢惹東廠。當然也有例外,就如現在的廠公莊二和掌印太監周守忠。但不管怎麼說,莊二隻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一,而周守忠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況,周守忠還是莊二的義兄,當年是周守忠把莊二從興州帶往裕王府,鋪平了返京之道。
“……據禮部一個九品觀正的說法,韓嵇是自己一個人留在值房內。但很明顯,有人因一些原因動過他房間裡的東西。”
周守忠不語,且聽莊二繼續講下去,“……被動的,是韓稷最愛的一個白瓷官窯。裡面臨時插上了牡丹花,花莖上還留有新鮮血跡。想是因爲花上沾了血漬,帶不出去,才藏在瓶裡的……”
“……那個小小的九品觀正,聽說是曾自維的侄子?”
聽到這前後不搭的問話,莊二略微皺眉,道:“胡蝶在禮部動手打人的事,我已經訓斥過他了。現在三十六路的言官變着法子上奏摺彈劾公公,他還敢生事。倘若不是正巧禮部出了事,現在只怕又有摺子說我們管教無方。”
“胡蝶也不過就是因爲要替咱家出口氣,魯莽了一點。不過要真有言官上摺子,丟了這個小卒子也沒甚麼要緊。”周守忠擺擺手,並不在意。“關於韓嵇,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沒有理由。”莊二回答。
“……?”
“沒有理由,沒有道理。”
“如果真是自殺,不可能沒有理由,又或者需要什麼理由?莊二你想太多了。”周守忠笑道,“外面那些九卿六部清高得不得了,要說他們身上一點都沒事,咱可不信。”
莊二點頭,“這件事,東廠一定會查清楚的。”
“查吧查吧,”周守忠冷笑道,“若不是自殺,禮部一干人等都會受審下獄,瞿老頭子的獨子瞿衡也跑不掉。”
“……但當時也有外人在場,如果逼得太緊,邢部和京兆尹他們只怕會把湖心寺的和尚推出來定罪。”莊二回答。
“……”周守忠看着莊二,沉默了一會:一直以來,對他最有威脅的秉筆太監,正是文辭淵博又有手段的莊二,但莊二是罪臣出身,混到秉筆太監已屬不易,還是多虧自己的提攜,他不可能再往上爬了……
周守忠突而止步,莊二便也跟着一停。
他拿眼瞅着莊二,滿眼堆出笑意,“不說這事了,”周守忠笑着說,“咱問你,關於瞿恩養女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莊二一愣,低語:“周公公,這裡可人多嘴雜。”
“怕
什麼?”周守忠大聲道,“這兒可是大內。”他這一聲呼喝,雖說不是很大,但仍使得不少路過的內侍宮人紛紛低頭,夾尾巴做人。
“……”
“莊二,此計一成,絆倒他瞿恩,定不成問題。這老頭一出事,香貴妃那邊也不會掀什麼波瀾的。她原本是個木訥人,自身保不保得住還是問題。到時候曾自維可就一點靠山也沒有了……”周守忠越說越得意,卻見莊二並不搭話,“怎的,叫你多認個女兒,你還不嫌好。人家可替你白養了多少年呵。”周守忠說着,大力拍着莊二的肩膀。
莊二伸手,慢慢把周守忠的手拿開,“這事,也沒有證據。”他說。
“證據,”周守忠一聽不樂意了,“要什麼證據啊,莊二你個迂腐腦子,把人弄到東廠不就有證據了。”
莊二沒有說話,周守忠猶自唸叨着:“你啊你,就是婦人之仁,當年讀書讀傻了吧你……”
“周公公真的要絆倒瞿恩。”冷不丁,莊二道。
“那還用說。本來瞿恩就是曾自維的靠山,這次借了伊路絲絲的事,煽動三十六道的言官羣起上奏,我都火燒眉毛了我。”
周守忠所說的,自是他讓俺答進貢西域美女的事。話說俺答不負所望一連送上十幾位異邦美女,其中有個叫伊路絲絲的,面容妖嬈,現時最受恩寵。周守忠此舉,使得龍心大悅,卻得罪了所有的內闈外臣。
“當真。”莊二問。
“我還煮的呢,我說你平日辦事也算利索,怎麼今日卻吞吞吐吐的。”周守忠說着,一雙小狐狸眼睛盯着莊二。
莊二直視周守忠,平靜開口道:“瞿恩是元老閣臣,他的女兒現又是貴妃,要扳倒他定是一場惡戰,我只是想問公公您準備好了麼?”
“嘿嘿那是自然。”周守忠轉過身去,“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下定決心。”
“當然。”
“如此,下臣明白了。”莊二說完,轉身一步一步離開。
“嘿,這個莊二,”周守忠看着他離去,獨自唸叨:“白送他個女兒他都不要。迂腐書生。”
此刻,金烏已墜,新月漫步。
月亮一夜一夜在空中圓滿。
十五一輪迴。
此時又是月華中夜,院落裡的木桌上堆了一些竹片,紙張。疏影此時就坐在桌旁繪圖,有一個小僮兒在旁點燈幫忙。微子啓送的那盞牡丹燈籠懸掛在頭頂上的桃花樹下,黃綠的螢火蟲繞着飛旋。內室房間裡有燈亮着,間或還可以看見有人影來回忙碌。
“疏影姐姐,這都畫好久了,咱還是歇歇吧。”那小僮打着哈欠說道。他叫天童,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小毛孩。
聞言,梅疏影撂下筆,道:“那你先去歇着吧。”聞言,天童便有如大赦一般歡喜地進屋去了。疏影卻仍舊坐在桌旁,看着手邊一摞的牡丹圖,輕咬櫻色的下脣,要是不用上色就好了,她想。自己畫梅花在行,可要畫妖豔的牡丹,色重了覺得
俗,色淺了又覺得有失花王之資,總在猶豫中搖擺不定,結果卻畫成了不倫不類。
她又看了看院落裡的那些竹片,以及自己手扎的一些東歪西倒、鬼模鬼樣的燈籠架子,覺得頭更疼了。
牡丹燈籠在頭頂輕晃,可嘆花已近枯萎。
其實,只要是牡丹燈籠就可以,該來的總歸會來,不會出現的永遠不會出現。生死有命,人各有運,她犯不着那麼認真。
疏影拿起畫紙走進內室,她的侍女飛雪向她點了點頭,表示已經收拾好了,便端着銅盆出去了。
外面的燈火都熄滅了,此刻室內燈影憧憧,其實還比不上庭院裡明月輝空,星華隕地。疏影在銅鏡前坐下,拔下簪子,前後左右的鏡子裡,長髮便如瀑布傾瀉直下。
今日已經是第三天,容端沒有再來,微子啓也如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消息。
梳子把玩在手中,梅疏影不知道該如何纔好,她不能去找容端:人總是犯賤的,追着的時候不屑一顧,待不理了又偏死纏濫打。
這樣想,突然發現銅鏡裡有光影閃動。
窗外,掛在樹梢上的牡丹燈籠已經墜落在地,被利器從中一分爲二,內中盛載的牡丹花,踐踏散落。
梅疏影仔細端詳着自己面前的鏡子。她房內的鏡子,除了梳妝檯上的那一尊,其它均有小面銅鏡放在室內各處,這樣在一些的情況下,可以看出端倪。
她端坐不動,將手中梳子慢慢遞放到檯面上,拇指的指甲片緩緩劃過食指指腹,壓下一道淺淺痕跡。疏影雙手的指甲保養得甚好,厚薄相宜,晶晶亮亮。
可沒容疏影想好對策,對方已然動手了——黑影突襲,精光一閃,其速既快又狠,傾襲而來的死亡氣息甚至熄滅了燭火。
一腔憤恨朝疏影發泄而來。
梅疏影心裡一凜。她以前也遇上過無恥之徒,但他們都只是帶着佔便宜的心態,無知又狂妄自大。但這個,目的明確,只想殺人。
這是一個會殺人的瘋子。
所幸對方並沒有背後動手的意思,從房樑上落下,便鷲鳥撲食,扯過疏影的肩。疏影借勢迴旋,抓住對方的手。這一圈迴繞下來,疏影晶亮的指甲落在對方頸上動脈;與此同時,對方手裡的小刀抵在梅疏影的小腹上。
那是一個黑衣的少女,年紀小得都可以做她的女兒,卻陰冷地有如冥界使者。她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悲傷與憤怒卻陣陣彌散,讓疏影也感受到了絕望與殘酷。
梅疏影感到大惑不解,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名少女,便放柔聲音勸道,“小姑娘,何必呢,大家都放手,有話……”
“是我太低估你了,”連城淡淡道,“指甲上沒淬毒,梅疏影,你要真想殺我的話可得多用一點力。”
疏影一愣,而就在這一分神的瞬間,連城已經反身揚刀刺來。
刀光有如銀月劃開天際。
銀光落入疏影的眼睛。
刀尖朝着她心口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