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帶着尚嫙,穿過內室,走過後院,又行至後院外的墨綠竹林裡,最後走到一方青冢前:
衢州府長氏之墓。
尚嫙探出手,捋去枝蔓的青草,看着那冰冷的石碑。
她久久立在長媽媽墓前,不言不語。
“二奶奶,可要我拿些獻供之物來?”飛雪出聲詢問道。
“不必。”尚嫙說道,從自己隨身帶的荷包內取出兩個上好香丸,點着了,供在碑上。
你這一生從來不待見我。我雖是你親自從鄉下抱養來的,奈何你卻更看重梅疏影。你看重她貌美才高,將來必有一番富貴前途,可誰曾想會隨她落到這個淒涼田地,最後你連死都是因爲護着她。
黃泉路上,你是否怨過自己當初看走了眼。
是否?
“……連城姐姐多久來打掃一次?”尚嫙開口問道。
“回二奶奶,一月一次。”飛雪回答。
“嗯。”尚嫙回頭,看向飛雪,道:“這幾日來,容端到底有沒有來找過連城姐姐?”
“……”
“你不必替姐姐掩飾。飛雪,你是我專門派來服侍姐姐的人。正因爲我們以前對姐姐的事不大關心,當年才害得長媽媽慘死。現在外頭又有姐姐的不好傳聞,難道非要等到出大事,你纔來上報?你是不是也想步長媽媽的後塵?”
飛雪不待聽罷這番話,慌忙跪下。
“我也知道,把你調派到疏影姐姐這裡,總是虧待了你。你是買斷的生死契,但也是希望過上好日子,怎麼會承望待在這深山老林。大好青春,難道要和姐姐一樣待在這裡一輩子麼?”
說到底,天童和飛雪是不一樣的。雖然兩人都是瞿家買回來的丫頭下人,但天童充其量只是個廚房打雜燒火的。飛雪卻是聰明伶俐,打頭就被尚嫙挑中打算去做上等丫鬟的。當時梅疏影從瞿家被趕走,原是隻肯給配一個小丫頭,是尚嫙數度周旋才把人數增加到兩個。天童自是不必說,飛雪雖是被尚嫙看重,卻也是被衆丫鬟排擠出去的。
“……我,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什麼容端。”飛雪結結巴巴答道,“連城姐姐從不叫他的名字。他有時來有時不來,我……”
“是麼,不是欽天監的微子啓?”尚嫙思慮着。
“不……絕對不是。”飛雪回答。
欽天監的微子啓,在長媽媽一事上曾出手相助。他不但仗義救人,事前事後處理得極其妥當,還向瞿家上門說明緣由,讓人不得不欽佩他的爲人。雖是從飛雪這裡知道此人時不時來拜訪梅疏影,卻也是毫無辦法。
“哼,姐姐撒起謊來連眼都不眨一下。”尚嫙惱道,卻也無甚辦法。“到底,我這個姐姐,想幹什麼?”想到當年風華蓋京都,如今卻得紅顏殘老深山中,又不由得搖頭嘆息。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一陣陰風,長媽媽順着樹蔭氣沖沖地朝疏影走來。
“什麼事?”梅疏影一時仰望日頭,漫不經心地問道。
“尚嫙來探消息了,你怎也不放在心上。飛雪這個浪蹄子,在尚嫙面前把容端的事都捅出去了。”長媽媽罵罵咧咧語猶不絕,“這些個賤丫頭,吃裡爬外。你看看,連在死人墓前都亂嚼舌頭根,待會她們回來,你還不管教管教這些個沒王法的……”
此時天童正在內屋裡招待尚嫙帶來的丫鬟婆子,他時有擡頭:院落裡,桃蔭下,唯有疏影一人立在那裡。
“媽媽,何必惱?”梅疏影看了長媽媽一眼,淡然道,“當年你出事,飛雪及時告知給尚嫙,纔沒釀出更大的禍事。我們這裡山高皇帝遠,又沒個照應,到時候就算出什麼事,也無人知曉。”
“那……”
“你別看飛雪時不時要和尚嫙說這說那。沒有她,這些年我們仨的日子未必有這麼舒坦?”
“你……”
“她本是尚嫙派過來的,自然向着尚嫙點。若沒什麼尚嫙想知道的,尚嫙怎麼會幫我們。總是有所付出,纔會有回報。更何況,就算尚嫙知道什麼,她又能怎麼樣?”
她又能把我怎麼樣。
“……你,你早知道飛雪她,她……”
“沒有,”疏影淡淡道,“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只不過,沒有什麼是能永遠騙到人的。”自以爲是聰明的能欺騙到別人,可是再笨的人總會有想明白看穿的一天。
“那她現在對尚嫙說容端的事……”
“媽媽,”疏影疑惑地看向長媽媽,“你不是一直反對我和容端來往麼?”
長媽媽臉色訕一訕,又笑了笑,沒敢說自己的打的小算盤。
“……既然做了,又何必怕人說,”疏影見長媽媽不回答,轉過身去,對着參天的樹冠說道,“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長媽媽,你現在,算活着,還是死了呢?若說活着,人無形體,如何算活;若說死了,你站在我面前,對我說話,有影有聲,不算活着麼?”
“……”
“……究竟算是活,還是死呢?”
說話間,飛雪已經帶着尚嫙回到庭院樹下。尚嫙一回來,內屋裡原本歇着的丫鬟婆子自是趕緊出來,恭敬地跟上尚嫙。
疏影靜靜地看着飛雪,可能是因爲多說了什麼,小姑娘臉色略有不自然。
倒也好,疏影淡淡地想,也還算有點良心,不至於自恃甚高,時不時買弄點小聰明,便以爲可以騙盡天下人。
“日頭也不早了,”尚嫙含笑說道,“我還要趕着回去,今日就先如此吧。”
“怎麼走得這樣急,”疏影笑道,“這時候也還早,我本還想着要留妹妹吃了晚飯。難得來一趟,妹妹這麼快就要走了。”
尚嫙微微變了臉色,勉強笑道,“山路難走,若晚了,怕有不便。”她天性不夠潑辣,只能綿裡綿去,勉強笑了。
“也對,”疏影笑道,“天童。”
天童聽到叫喚,忙忙地從廳堂裡跑出來。“姐姐啥事?”
“二奶奶要回去了,你把把她們送出去罷。”
天童一眨眼,收拾的茶碗
還在手中,他歪頭道,“我正忙着呢,飛雪姐姐咋不去?”
飛雪一被點名,忙看向梅疏影。
“不必,”疏影淡淡笑道,“誰請來的神佛誰來挪,既然是你接了來的,自然也由你送客。”
尚嫙看着疏影的笑容,心中卻劾然。她從小極怕這個姐姐,此時雖無不妥,卻總像是在針對她。她心略有不快,便快步朝外走去,
跟着她的丫鬟和婆子,便隨着一同離去。
剛跨出院子,跟着的婆子眼睛突轉幾下,開口道,“這天也盡晚了,借咱們盞燈籠走吧。”她說着,努嘴對上門口的兩隻用碧紗籠着的燈籠。
牡丹燈籠。
豔豔生輝的牡丹燈籠。
那碧紗是容端昨夜帶來的。
天童爲難地看向門後的梅疏影。
梅疏影的臉色,微微有點凝重。
尚嫙一見,便笑着對那婆子說:“這倒也虧你想着周全,恐回去晚了。姐姐還是借我盞燈吧。”,說罷,使了個眼色給那婆子。
那婆子延了老臉,自己攀着摘了一隻下來,遞與尚嫙。
尚嫙把那隻燈籠拿在手中,碧紗繚繞,色濃掩淡,若有似無。“真漂亮,”她說,“還沒點上呢,姐姐如何有這物事,也不送給妹妹玩?”
“飛雪。”疏影朝身後輕喚。
飛雪低着頭,從後面遞上來另外一隻牡丹燈籠,疏影笑道,“妹妹若要燈籠,只管從我這拿,怎麼拆起我的門面來了。”說着,便把這支新燈籠遞了上去,伸手去拿尚嫙手中的碧紗燈籠。
豈料尚嫙並不鬆手,拉扯道,“也不必姐姐費心,我就是看上這隻綠的。姐姐不捨得?”
疏影鬆了手,淡淡笑道,“倒也不是我捨不得,只不過這碧紗,容易讓人誤會妹妹的身份。我這深山老林也沒什麼人來,倒是小嫙你在街道上過,被人誤成流鶯歌妓,豈不我的不是。”
話音剛落,那婆子慌忙去瞅尚嫙,果見尚嫙臉色青紅不一。要知道尚嫙生平最小心的就是自己名聲,自從梅疏影出了事後,她更是小心謹慎,步步當心,生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
“……”你以爲是誰害得我們這樣的。
這就是尚嫙,哪怕再氣着惱着,臉上就算再掛不住,也不至於發作。她伸手接過了飛雪遞給她的另外一隻燈籠,道謝轉身走了。
“姐姐何苦得罪二奶奶,”看着尚嫙遠去,飛雪輕聲說道,“現在太太不管事,全是仰仗二奶奶,若是出了什麼事……”
“……你道她剛纔拿的是什麼?”梅疏影託着碧紗燈籠,輕輕掛了上去,“這可是勾魂攝魄的牡丹燈籠。我雖不待見這個妹妹,卻也不想她撞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姐姐說得的是真的,沒有再糊弄我。”
“我爲什麼要糊弄你?”疏影問道。
“我不信。”
“你這丫頭,”疏影輕嘆道,“別人真告訴你的話,你卻不信,非要等自己吃了苦頭,才肯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