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給事中死了。
早起打掃的婆子發現的。日間過了卯時,收拾的婆子睡眼蓬鬆地去開書房的門。那門卻是從內拴死的,橫豎打不開。那婆子還算機敏,忙跑到窗臺上向內觀望,見主人家橫臥在地,大叫跌撞出去。等到家丁一擁而上把門撞開,卻發現已死去多時。
青紫的屍身旁邊,一盞白色燈籠放在地上,上面細細繪製的牡丹花靜靜綻放,鮮紅血紅。
謝長留蹲在屍身前查看,連城靠在門邊,依舊一身黑衣翎裝。
“我說,你要不要就近仔細看看?”謝長留不滿道:聽到消息的時候還急衝衝地往裡闖,現在就靠在門口不動,等待會呂調陽他們趕過來,你想看估計都成問題。
“心口中一刀。失血過多而死。兇器留在胸口不帶走。兇器乃受害人持有物。從裡到沒有人看過兇手。死者舉止跟平常沒有什麼不同。”連城說完,擡頭掃視謝長留,“你是仵作。”
問句陳述:你夠專業?
“……”這小孩怎麼就這麼不可愛呢。
“……哦,”謝長留站起身,拉低了斗笠沿,半托着下巴,一字一句道:“我想,這是:密、室、殺、人。”
“哼,”連城低嗤一聲,以眼白對他,“密室殺人是最蠢的。所謂密室殺人就擺明了是謀殺,是有人爲之。只要是人爲就必有操作的法子。還不如僞裝成自殺或者嫁禍他人……”
“……”
“反正都是要被追查的,與其讓人永遠追問懷疑下去,還不如給個虛假答案直接了事……你怎麼了。”連城側頭問謝長留。
沒怎麼,你果然是東廠的專業殺手,成天就在想怎麼殺人怎麼讓人發現不了……謝長留無言地看着她。
“你真覺得這個兇徒很蠢麼?”他問。
連城沒有回答,蠢白的人是殺不了乾爹的。
“那是聰明的殺人兇手,用了愚蠢的密室殺人手法。”謝長留說。
“……”連城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
但謝長留繼續說道:“他第一次犯案的時候,還只是把沾有血跡的牡丹花莖藏在韓稽的花瓶內。現在卻越來越有自信,已經敢在現場留下牡丹燈籠,作爲他的特色。他不會輕易改變他的犯案手法了。但只要我們不抓住他,他犯案的速度會越來越快,不達目地絕不會罷手。”
但這卻又是個什麼目的呢?
現在依舊看不出聯繫與目的。
連城聽着謝長留的分析,撇了地上那盞紅色的牡丹燈籠,冷冷說道,“他的目地,我沒興趣知道,我只關心我們什麼時候抓住他。”停了停,她又說道,“但恐怕,除非我們等到下一個受害者。”
受害人越多,越能看出關聯。
“……你現在應該覺得這跟梅疏影干係不大了……”謝長留說了半句,眼見着連城的目光一寸寸變冷。
謝長留忙轉頭掃視着工部給事中書房內的桃木書架子——開玩笑,那溫度——桃木架子大到鋪滿了一面牆,上面擺滿經書、佛經、道書,還有些雜書。
突然之間,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還帶有金屬兵器的相擊聲,“呂調陽來了——”謝長留怪叫一聲,翻窗出去,奈何窗子太小,他踉蹌了一下,掉到地上的時候又不幸踩着了一塊碎石,謝長留不虧爲一代大俠,在地上打了個滾便順勢便站起身來,除了沾了點草屑外姿勢依舊很酷。
連城慢慢走出書房門,看着院落裡一身草屑的謝長留,問道:“呂調陽還在兩箭地之外。”你這是在幹什麼?
“……”
連城說完,便看也不看謝長留,展袖如鶴,幾個竄越,飛出了戶部給事中的院子。
謝長留的目光慢慢從連城飛越的方向收
回來,慢慢走出院門,慢慢在門口磨蹭:這呂調陽的速度也太慢了。在慢慢磨蹭的期間,他還聽見有丫鬟婆子起伏般接二連三在大叫:好大好黑的一隻烏鴉啊——
他不由得笑了笑,直到看見呂調陽詭異的表情出現在他面前——謝長留這一生,希望活下來的人,一個都沒有。死和來一樣無奈何,留也留不住,求也求不來,沒有感覺。
我命由天不由我。
他面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慢慢換上高深莫測的臉,“呂大人,請。”他說着着,把呂調陽和一干下屬等引進了院子。
日掛殿檐。
飛檐腳下青銅鈴鐺微微震動,發出‘叮—噹噹’的聲音。
不遠處,幾個青衣僧侶手持念珠,行匆匆,如風而過。
梅疏影漫步在湖心寺內。她是來找微子啓的,自從湖心寺一別,已經三四天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就彷彿消失一般,無人知曉。
風過無痕,帶動疏影手中的燈籠晃動。
疏影走上山崖的三天門,站立在寺門口左右長明燈前,看向牌樓深處,高入雲端。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急着需要找微子啓,因爲就算持有牡丹燈籠,容端也沒有來找她,而她也並沒有,那麼想見容端。
她一步一步踏上臺階。
那臺階盡頭上邊是真武閣,裡面藏了不少經書典籍。疏影進閣又一層層轉上去,走到七層,略微從窗格外向外望去去,見窗外雲如銀青黛點翠,近若咫尺。
微子啓一般會在這翻閱典籍,但卻沒有見到人。她便又一步一步走出來,再一步一步走將下去。持燈籠右轉,右轉後依着的是一面羅漢長牆。一百零八羅漢各式各樣,青面銅壁,繚繞着直通向前端。疏影的手緩緩滑過這面牆,又繼續朝前走。不過兩箭地,便陸續繞過了銅瓦殿、袈裟殿、大悲閣、大觀閣以及文殊閣舊址。
她已經走到了後山,再往西走,便是捨身崖。站在山岺之上,有陰風吹過,疏影感覺得到手中的燈籠在微微晃動,無風自舞,有一些陰暗的東西在召喚着它。
燈下微聞鬼聲泣。
找不到微子啓,他並不在這裡。她慢慢轉過身去,朝來的路往回走。
“女施主,你是在找什麼嗎?”
疏影止步,轉身回望。
只見十步之外,立着一位素衣僧人,如鬆如鍾。他身邊還伴着一位少年,紫衣華服,白髮如銀,正是瞿傑。
“你在尋找什麼嗎?”那僧人雙手合在胸前,手持戒珠,問曰。
湖心寺,百淨師傅。
梅疏影看他,定神有禮答道:“老師傅,我是來找微子啓,您見到他了麼?”
“微子啓?鈞天監的微子啓?”那白髮少年道,他覺得此女子有些面善,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梅疏影的目光滑過在瞿傑,只管看向百淨。
“微大人已經多日未來本寺了,和尚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百淨一粒一粒開始拈起戒珠,說道。
“這樣。”梅疏影微笑謝過,遂轉身離去。那優雅地一轉身,如花綻放,燈籠上的牡丹輕曳生姿。
百淨盯着那盞牡丹燈籠,一時恍惚。那燈籠紙雖是淡淡的淺黃色,卻依舊似咒似幻,白底紅花,映着暈開的胭脂紅,由深入淺,由淺漸無……
有些冷,疏影拉緊了素色披風的線繩,長風鼓衣。
突然一聲‘答’脆響,一顆黑色的戒珠蹦跳着越過疏影腳下,一層一層躂嗒嗒着下去了,隨即一顆一顆黑色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滾落,很快便如雪崩一般,‘滴滴答答’地成羣結隊地滾落下臺階,‘答答答’地從最高處滾下最低處。
“法師你的戒珠……”
疏影停住,回頭朝臺階上看去。
瞿傑一邊說着一邊追着,一顆一顆地去撿那些戒珠。
背光中,百淨的面色有些悵然,他把手中剩下的繩線和幾顆戒珠放進袖子,開口道:
“……我有一個問題參悟不透,本想問微子啓微大人,但現在想來問你,也是一樣的。”
疏影淡然笑道:“什麼問題?”
百淨的目光定在她手中妖豔的牡丹燈籠上,隨即移開,擡起手,指着欄邊的角落說道:“你看見那欄角,有一隻蜘蛛在結網麼?”
疏影的目光順着他手指的地方看過去又收回來,靜候下文。
“那隻蜘蛛,它本在佛祖蓮花座下聽習,曾在那裡修行了一千年,千年之後,便有了靈性。而有一日,一陣無心風吹過,落下來一顆露珠。這蜘蛛見這顆露珠,晶瑩剔透,可愛無比,竟然心生妄念,由心生故……”
這本是一個悽美綿長的故事,百淨卻用嘶啞緩慢的聲音講得陰森怖然,心生不祥。
但反正,這也只是一個虛妄的故事。
故事本是故事。
“……那隻蜘蛛原不把身外的東西放在心上,可是看見那顆露珠後,卻心生妄想。妄想既生,災劫既至,只見又一陣風過去,那顆心愛的露珠便已經無影無蹤。原本只是隨來隨去的東西,卻因爲心有執念,便有了疑惑和不解。那蜘蛛嘆息說:‘既然要讓我失去,爲什麼又要相遇呢;既然不是我的,又爲什麼讓我愛戀呢?’它的這聲嘆息被佛祖聽見。佛祖便低下頭,對蜘蛛說道:你在我座下修行一千年,卻依舊堪不破這執念。那現在我便再給你一個機會,你下塵去歷練吧。那隻蜘蛛落入紅塵,輪迴轉世……那一世繁華似夢,甜美似幻,看見自己此生最愛向自己走來,如電如露。可是,那人最終卻並沒有選擇蜘蛛,他選擇了別人。”
疏影的表情平淡無波。
百淨停下來,頓了頓,又繼續用他那刻板無感情的聲調說下去:“……天枰的砝碼一旦傾斜,便再也回不去了。蜘蛛嘆息說道:我此身千年修行,只爲了這一世。此一世緣份了結,戀此身無用。遂棄肉身自盡而死。死後魂魄回到蓮花座下,佛祖問它:你既有一世教訓,爲何此次仍舊堪不破?爲何執念卻比原來更甚?蜘蛛沒有回答,只是在蓮花座下結了一張網,就像那張……”百淨擡手,又再次指向欄角。
“您到底想問我什麼?”疏影眼簾下垂,道。
爲什麼那所愛之人沒有選擇蜘蛛?爲什麼那蜘蛛要執着?爲什麼堪不破虛妄色相?爲什麼期待於無望的結果?爲什麼要相遇?爲什麼要離別?爲什麼要在乎?爲什麼不放下?
爲什麼?
從來沒有得到過,也就從來沒有失去,隨境攀緣,看到的都是緣分,也都是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
“……我想問的是,爲何最後,那隻蜘蛛不再訴述,不再開口,不再言語。”百淨擡頭,低聲輕問。
疏影一愣:這個問題超出她意想之外。她意味深長地看向百淨,沒有回答。她安靜地看着對面那僧人,轉過身去,像那隻蜘蛛那樣,沒有回答,就離開了。
百淨沒有去追,依舊立在原地。
因爲,隨風而來,自然是隨風而逝。
沒有回答,是因爲身還在局中;身還在局中,自是解脫不得;解脫不得,便不需要回答。
不需要開口回答:執着的痛苦。
說不出口,執着的,痛苦。
瞿傑終於把所有的戒珠從臺階下撿了回來,遞與百淨。百淨把戒珠收回袖內,站在原地,口中念着起了別人聽不懂的經文大義。
“生未必是樂,死未必是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