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修行不拙,歸隱飛仙。”梅疏影說道。
哼,立地飛仙是麼,連城飄立在院外竹林上冷冷地想。我現在是不知你跟乾爹的死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你神神叨叨地拿着那妖邪的燈籠要幹什麼。但沒有關係,我有得是時間和你慢慢耗,有得是時間慢慢揪出你的尾巴。但凡是你想做的事,我都要破壞,但凡是你想要護着掩着的,我都要去挑撥。
你想要立地飛仙,我卻不知你對着對面那人還能夠如何清心寡慾,波瀾不驚。
她原本是隻知殺戮的少女,卻因爲心中有了一人,反而又讓她抓住了人心的一個弱點,知曉如何能折磨一個人。
如何能面對自己深愛的人?
連城的髮絲拂過她殷紅的嘴脣:昨夜她因爲一時的氣惱,主動去吻了謝長留,誰知那人卻是被駭到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她本不在意這些事,可見那人幾步之內就躥得沒影了,也不由得一陣心揪,站在蒼涼的夜風中,悵然而無奈。
連城修習的,是不能動心動氣的術法。
她是宛如琉璃的瓷娃娃。
連城看着謝長留遠去,突然發足狂奔,朝着青崖這裡急速而來。
那整個下半夜,連城在疏影的窗下蹲了良久。良久,心緒才慢慢平復下來,她看着窗內容端靜靜睡去,而疏影端坐在他身旁,候燈長讀,不知爲什麼,紛雜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可不可以什麼都不要說,就這樣常伴。
所以,此刻她慢慢擠出一個詭秘的笑容:你想要立地飛仙是麼,我看你如何放得下。
呵呵,我怎麼會信你會說忘即忘,怎麼會信你不再回想,怎麼會信你永不回首。
怎麼會信你,永不回首。
廳房裡,容端陪着着梅疏影站在屋檐下,看着這簾天雨幕。疏影轉過頭來,對容端說道:“你知道牡丹燈籠的典故麼?”
容端目光一動,淡淡道:“哦,是什麼?”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歐陽修的名句。“
“元宵節,”疏影悵然垂目道,“前朝末年的明州城內,有名喬姓書生倚門佇立而未去看燈。到了夜半人靜的時候,忽見一丫鬟手提牡丹燈籠而來,後隨一美人。喬生喚之入屋。問曰,此女子名符麗卿,家中無親,與丫鬟居月湖之西。此後夜來晨去,半月有餘,鄰翁聞聲窺之,見一粉骷髏與喬生坐於燈下……”
外面的雨沒有停,滴滴答答地一直在下。
“第二日,鄰翁便好心告之喬生。喬生心中有異,往湖西尋訪,並無蹤跡。偶入湖心寺,見後廂停有棺木,柩前掛有牡丹燈籠。喬生大駭,不敢回家,奔告老翁。老翁請他找玄妙觀魏法師除妖,魏道士授以道符懸於門及牀,並叫他不要去湖心寺,一月餘平安無事。然而,喬生難解日夜思念麗卿之苦,一月後因到訪友,酒醉回家,取道湖心寺歸,徑入寺中……許久,鄰翁不見喬生歸,尋至湖心寺,見靈柩外露有喬生衣裙,開棺後才知喬生
死已久矣,遂將喬生與麗卿之棺木葬於西郊。事後,每逢雲陰月黑,往往見喬生與女攜手同行……”
容端看着她,從她手中抽出那本《剪燈新話》①,翻了翻,又看了看。
他把書遞還過來,緩緩道,“那你,是信這鬼魅之說?”
“……”疏影低頭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這只是一個筆記小說,出自存齋先生②之筆。”
“哦。”容端挑眉道,“那你要這牡丹燈籠做什麼?”
疏影的目光落在容端身上,又放於雲天之外,她道:“我?我想看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魅?”這世上只存在知道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
“是麼。”
“這書上所載的湖心寺③,即是那所湖心寺。”
容端的眉心慢慢變成一個‘川’字,“疏影,”他打斷了她的話,“就算你是鬼,我也認了。”
梅疏影轉過頭來看他,
“甘之願之,也無不可。”
疏影瞬間盯住他,“放屁!”她說,“憑什麼我是鬼你不是。說不定,是我收留了你這個孤魂野鬼,你該感謝我纔是。”
“……”現在是被收留的那人面色一訕,沒再言語。
說話間,飛雪拎着一個青黑色的鐵壺進來,疏影探手一摸,道:“還是先拿出去擱在井裡吧。”飛雪便又順從地把把茶壺拎了出去,只是臨走前,冷冷掃了容端一眼。
飛雪走到廳堂外面,帶上蓑帽,着走到院後的水井旁。她雖對容端頗有不滿,卻不顯露臉上,也不背後嘀咕。她取出一個吊籃,將茶壺放在裡面,遂放入井中。
聽到‘庫—嘟’的水聲響起,飛雪探頭看了看,便把吊籃栓在井邊,回去換洗被雨淋溼的衣物去了。
大顆大顆的雨水砸落在井邊緣。就在連天雨線中,白光一閃,一根銀針有如雨箭般射入井中。
連城立於竹枝上,眯眼看準了茶蓋的位置,將連線銀針射了下去,隨即又輕輕一扯,又用針尾連着細如毫毛的絲線將其收了回來。
無聲無息,毫無破綻。
連城收了線,又飄飄蕩蕩,藉助着風力和雨勢,隨着竹林將自己送到屋檐下死角處。
她靜靜等着,等看梅疏影的笑話。
一般女子,都會有荷包錦囊,連城也不例外。但別家少女裝的是零嘴香片,她的裡面卻裝有各式各樣的毒藥毒粉,雖不屑此道,卻也是有備無患。畢竟對於殺手來說,用什麼手段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達到目地。
於是又過了一時片刻,她看着梅疏影的侍女又將茶壺拎進來,擱在案几上。看見疏影伸手給容端一碗茶水,給自己也倒了一碗,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明魅無比。
連城自是不會下劇毒,那太便宜那女人了,她不是說想靜心修仙,那她就給她送上了,媚藥。
她倒要看看,那女人所謂的修心養性,會挺得住幾時,想論鬼神,先修人道吧。
青黑陰黑的幕雨天下,連城的笑容,明豔卓絕。
“還是昨天的茶?”容
端說道,拿起來喝了一口。
“嗯。”梅疏影點頭應了一聲,也拿起來淺淺飲了一口,隨即皺起眉頭,“這水的味道怎麼有點奇怪?”她擱下杯子,又掀開壺蓋看了一兩眼。
茶水淺淺綠綠,看不出什麼端倪。
“還好,我覺着還行。”容端說着,他沒有疏影那樣講究和敏感,所以無甚感覺。
看看外面那麼大的雨勢,疏影想着大約是雨水滲進去了,便也沒有再追究,任由容端把茶水飲盡了,只是自己卻決計不再碰那杯子。
連城見了,心中雖有些遺憾,轉念一想卻更加得意,且看容端藥物發作之時,疏影將怎樣應對。她這樣想,遂心滿意足地繼續藏匿在死角。
她等啊等,等過了一時三刻,又等着過了好久,卻始終沒有發生什麼事。她只看見疏影又換了本書讀,容端坐她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講笑話,隨即又站起來,朝窗外的雨幕看看,又坐下。
連城終於覺着不耐煩起來,想着難道是自己的藥沒有效用,怎地一點也反應也沒有。她疑惑着,自己動手把荷包又拿出來,剛一動,容端便走至窗邊,掀起簾子,道:“原來東廠的耐性就這麼點?”
少女冷着臉站起來,梅疏影遠遠坐在藤椅上,並無驚訝之色,反倒放下書對容端笑道,“雨下這麼大,你還想讓人家小姑娘蹲多久?”
連城盯着這對老奸巨滑的男女,心知自己原來早就被他們看透了,可是她盯着那壺茶水,怎麼也想不明白那茶水、。它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送進來的,也沒看見任何變動,怎麼可能沒效呢?
她的眼睛始終盯着那壺茶,容端只道她是盯着疏影看,疏影卻知她盯着的不是自己。她順着連城的目光看去,看的是那壺茶,臉色終於變了變,但卻又坦然下來。
當時,連城甚是不明白,她心中存了這個疑惑,便向後躍去,竄上竹林。對方也沒有要追的意思,她幾下便跑遠了。
她想,自己該找個地方把這些藥都試試。
一時三刻之後,連城終於證明了不是她的藥沒效,可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梅疏影她們是在什麼時候動的手腳。
她想了很久,始終不甚明白。
也許,問題並不是出在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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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剪燈新話》:《牡丹燈籠》的故事出自元末明初瞿佑的文集《剪燈新話》,這是一本上承唐宋傳奇,下承《聊齋》的傳奇小說集。裡面關於《牡丹燈籠》的故事傳入日本,被改編成與《四谷怪談》、《皿宅邸阿菊》齊名的日本三大怪談之一。
瞿佑,元末明初,字宗吉,號存齋。一生流落不遇,抑鬱不得志,著有《存齋詩集》、《聞史管見》《香臺集》、《詠物詩》、《存齋遺稿》、《樂府遺音》、《歸田詩話》、《剪燈新話》等。
②存齋先生:即指瞿佑。
③湖心寺:其實據考證是在寧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