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大宋政和六年的到來,難熬的凜冬終於過去,春意正開封府城中漸漸濃郁了起來。隨着幾場春雨的滋潤,城市內外也總算多出幾分綠意。貓冬的人們也脫掉了厚重的皮衣棉衣,換上了鮮亮的春裝。
在汴梁左近四通八達的運河水系上的冰層也開始融化,河道之中,不時有殘冰在水中翻卷上下,碎冰相撞,就發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音。
汴河之上,已經有貪圖厚利的船隊,千辛萬苦越過春水未生的漕河,將南方的時鮮,外洋的奇珍,產自東南幾大商市的精美手工產品,一船船的運了過來。
開封府這邊的大商人們,也和往年一樣,帶着奴僕錢鈔,守候在幾處碼頭和貨物堆場,等着和北來的客商討價還價。
還有不少開封閒漢,也湊到了碼頭貨場,或是想憑力,或是想靠一張巧嘴給客商們說合拉縴跑腿,賺到未來幾個月的苦開銷。
這就是開封府的春天,年復一年,都滿生機和活力……哦,今年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綱船還是如期而至,上面的貨物還是滿滿當當的,但是貨主卻不大肯要太府寺發行的錢引了!
“不要錢引?爲什麼呀?”
“是啊,年年都用錢引的,之前也收鹽引、茶引,今年怎就改規矩了?”
“什麼?年節過後天津、京東兩市錢引暴跌?怎麼可能?開封府這邊還好好的……天津和京東怎麼就跌了?”
“錢引無法足額兌換鹽、茶、鐵、粬……錢引不是買房子的嗎?”
“好好好,你們不收錢引沒關係,咱去京東銀行兌換出銅錢給你們……”
開封府的商人們一開始也不怎麼擔心,也不肯用手裡的錢引折價兌換成銅錢。而是跑去京東銀行、大相國寺長生庫、潘記銀行等大小金融機構想要把手中的錢引兌換了。
可是一看今天的錢引牌價,卻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錢引兌換銅錢的價格,已經從一緡面值換750文(錢引之前已經有小幅走低),變成了一緡面值換600文!
“600文?怎麼可能是600文?昨天還是750文呢!”
馬上就有商人嚷嚷了起來。
京東銀行的一個管事苦笑着重複着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話語。
“今天早上才接到的消息,京東、天津兩市的錢引跌崩了。而且海州鹽務和茶務沒有鹽、茶可以兌引!咱們京東銀行,也就不得不調低兌換價格了……”
“怎麼可能沒有茶和鹽?”
“海州沒有,別處也沒有嗎?”
“錢引還可以買房子呢!”
商人們這下真有點慌了。他們人人都吃了一肚子錢引呢——因爲錢引在過去幾年價格一直堅挺,而去年開封府的房價疲軟後,錢引的利息又因爲襄陽大開發而大幅走高。
一樣存錢,存銅錢只有一二分年利,存錢引可以達到十分年利!
所以開封府的商人們就因爲貪圖高利,紛紛以錢換引。沒想到這才吃了幾個月的高利息,錢引的價格就崩跌了!
商人們哪裡肯罷休,紛紛吵嚷起來,想要按照原來的價格用錢引換錢。可是銀行的管事、夥計哪裡肯換?
錢引又不是銀行券,這是朝廷發行的,你怎麼能找銀行包兌?
“不行啊,不行啊……錢引是太府寺發的,而且太府寺只發不收,咱們銀行能給大傢伙兌換也是因爲有進有出,咱賺個差價。現在各處都是兌出的,銀行怎麼可能兜底?你們要兜底去尋太府寺啊!”
“600文就600文……快給我換錢!”
馬上就有腦子活絡的商人喊着要換錢了。如果銀行的管事說得事情是真的,那600文可不是底,說不定500文、400文,甚至更低的價錢也會出現。
“好勒,客官您要換多少?”
“全都換了!”
“有多少?”銀行的管事笑着,“今日可不是敞兌,總共只有10000緡的額子,兌完以後,就不是600文,而是500文了……”
“什麼?”
“500文?”
“你們京東銀行的良心給狗吃了吧?”
銀行管事看見羣情激憤,急得滿頭是汗,可也沒有辦法,只是搖頭道:“500文也不是敞兌的,最多換20000緡,再下去就是400文了……”
“什麼?500文也只能換20000緡?你們京東銀行想搶錢嗎?”
“叫姓紀的出來!”
“出來!要不咱就砸了你們這處京東銀行……”
那銀行管事連連拱手作揖,“各位客官,各位大官人,各位大老爺,這事兒鬧得……這個錢引本就不包兌的,你們不能賴在我們京東銀行身上啊!”
“什麼?你說什麼?”
“你這個奸商……”
“砸了他的銀行!”
吃了一肚子錢引的商人們哪裡肯聽他的話,一個個都發了瘋一樣的喊打,有些人還擼起袖子,抄起桌椅板凳就要打上去了。
管事和夥計們的也撐不住了,抱着腦袋就往外逃竄,口中還道:“各位客官要砸就砸,莫害了我等的性命,我等只是給紀家做工的……哎呀,哎呀,別打,別打……”
發生在萬勝門內大街上京東銀行開封總店的打砸事件,其實早就在京東銀行大掌櫃紀奎的預料之中。
這次的錢引暴跌,本就是紀奎和開封府的另外一些錢業豪商策劃的陰謀。
之前放出消息,說什麼襄陽房產看好,需要大量錢引去投資,又故意給錢引開出很高的利息。目的就是用錢引換取真金白銀和銅錢!
哦,其實也不是用真正的錢引去換。要那樣京東銀行也沒賺頭啊,賺得是發行錢引的太府寺。
紀奎的辦法是用錢引存單去換真金白銀!所以京東銀行根本不需要向太府寺換取錢引。只需要有少量的錢引儲備,然後就能一邊兌出錢引,一邊再高息攬存錢引。這些兌給商人的錢引,從一開始就只是存在於京東銀行的賬面上。
也就是說,京東銀行用一堆錢引存單,換取了人們手中的銅錢和金銀。
而錢引因爲超發和開封府樓市的低迷,實際上已經處於嚴重的供過於求了,只是靠京東銀行開出的高息才得以支撐。
以平江紀家祖傳的奸詐,紀奎當然不會給入套的人們多少全身而退的機會。所以就在政和五年冬季,在海州、揚州、上海、泉州、徐州等處,大肆收購茶葉、食鹽和生鐵。從而製造出錢引無法敞兌掛鉤物資的局面,引發錢引價格的崩盤——錢引不崩,京東銀行開出去的巨量錢引存單就是個不確定的風險。
一旦發生擠兌錢引(不要錢,只要錢引),京東銀行就得虧本向太府寺購入錢引了。
而今天的京東銀行打砸事件,則是爲了將京東銀行包裝成受害者……京東銀行爲了替朝廷支撐錢引的局面,都叫刁民給砸了!
當然了,太府寺那幫官老爺肯定也不會知道紀奎玩得這手空手套白狼是怎麼回事兒了。
那個唯一有可能看破紀奎騙局的前任太府寺卿呂嘉問,早就已經去世了。現任的太府寺卿許幾雖然也善於理財,但是並不瞭解銀行是怎麼運作的,所以也就沒法看穿紀奎的局了。
……
“太師,開封府這邊的錢引也撐不住了。京東銀行在開封府的幾處分店都叫人給砸了。錢業行的紀行首出面想穩定局勢,也叫人給揍了,是叫人擡到太府寺來的。您看這……”
政事堂內,太師蔡京正在聽太府寺卿許幾彙報錢引危機的情況。臉上卻是波瀾不驚,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其實今天開封府錢引價格的崩潰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因爲海州京東市和周國的天京市早幾日就發生了崩盤。現任的海路轉運使蔡攸已經派600里加急,將京東市錢引崩盤的消息報告給了政事堂。
“季文!”聽許幾把話說完,蔡京就叫着權知開封府事盛章的字號,“馬上派出廂兵去京東銀行各處的分店。”
“下官領命,”盛章是和許幾一塊兒來的報告的,他領了命令後還有點不明白,又問了一句,“太師,要抓捕紀奎嗎?”
“抓紀奎?”蔡京瞄了盛章一眼,“他犯了什麼法?”
“他是奸商啊!”
蔡京哼了一聲:“無商不奸!可你知道他奸在哪裡嗎?”
盛章想了想,“這次錢引暴跌,一定和京東銀行有關。只要拿住紀奎,查封了京東銀行,下官定能查明真相。”
“還要查封京東銀行?”蔡京嗤的一笑,“你可知道京東銀行在開封府,在東南諸商市是什麼地位?你知道有多少解庫、長生庫、金銀絹帛交引鋪靠京東銀行調劑資金?
把它查封了,今年的開封府和東南商市的稅收起碼減少三成!
而且在東南商市之中,天津銀行和相國寺銀行(總部也在天津市)的市面是僅次於京東銀行的,查封了京東銀行,它們就是老大、老二了。你還敢查封它們嗎?”
盛章有點茫然,“那下官派廂軍做什麼?”
蔡京冷冷道:“去維持秩序,別讓人再打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