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潮漲潮落之際,黑暗之中卻有異樣響動把駭驕的思緒喚了回來。
有人摸進了刑帳,貓着腰小心的往他這邊走了過來。
“這是刑罰所用之物。”其中一人小聲的對着另一人說道
居然是兩個膽大包天的笨蛋!駭驕在心裡冷笑一聲,沒出聲也沒動靜。
可其中一人卻徑直走了過來。
“小鹹!”她一把激動的抱住了他
駭驕在那一刻愣了愣,正想把那女人抖落,對方的卻像壁虎一般吸在了他的身上,另一隻手伸到他臉上亂摸。
“還好你的完整的,還好你活着。”一種謝天謝地的語氣
駭驕同時聽到了自家二弟那酸溜溜的聲音:“他暈過去了。”
“是啊,”女子縮回了手,“他身上好冷。”
說着就盡力的用雙臂環抱住他,想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他。
愚蠢之極!
駭驕心裡罵道,這哪裡是在你抱我,分明是在拼命往我懷裡鑽!
這女子的身型弱小,就算全身而上也貼不滿他的胸膛。可她卻一意孤行的硬要想把他抱起來,甚至還異想天開的要帶“小鹹”出去。
駭驕一直沒動,確切的說他沒打算要動。
想要看看在這女子和二弟到底要搗鼓些什麼鬼出來,又或者說,她抱着他,讓他心裡同時有兩種情緒騰昇。
——如此細弱之頸,吾可單手摺斷如摧草木。又或,也可單臂一掃,壓其於身下,爲所欲爲。
駭驕偷瞄二弟表情,一種大勢已去心如死灰之象,想起之前家書中所述慕戀之情,心中覺得甚是好笑。
女人麼,在駭驕的眼裡,就如男人的附屬品,只供消遣發泄之用。
對於他來說,普天之下就算是帝王之女,也非是得不到,更何況是那些平常女子。
那些偶爾被他寵幸到的女子,都是懷着怎樣敬畏而又討好的心情來服侍他的,又是帶着怎麼一種崇拜的眼神來仰視着他?就算是那高貴傲慢的卿國女帝……
可是這女人,真是——蠢!
駭驕一時找不到其它的詞語來形容這位二弟傾心的女子。除了蠢還是蠢,蠢得他都懶得去揭穿她徒勞的“營救”。
要是她得知自己現如今抱着是青大將軍,會是怎麼樣一種表情,又會嚇得如何瑟瑟發抖?駭驕難得心生了好奇一次。
於是順從的站了起來,任她惡毒的罵着“青將軍”,還把手指伸到他嘴脣上亂摸。
駭驕那時很想一口咬斷她細長的手指,轉念一想又覺得是自己慾念過甚。
可她一名女子,不問青紅皁白就往陌生男人懷裡亂鑽。若非是蠢到極致,那就是家教不嚴。
再看二弟,居然也未認出自己。
駭驕一時無語,原來愚蠢也可傳染他人!二弟,你究竟是什麼眼水?!
跟着出了帳篷,才發覺,之前自己留在帳內獨思,竟然忘了囑咐手下把那爲“山賊”預留的逃離之路重新封死,現如今那女人誤打誤撞竟然順着那條路要把他帶出軍營。駭驕一時哭笑不得,只得在被硬推出營牆上之時,從地上摸了個小石子打向遠處巡邏的士兵。
……
…………
駭驕後來常常呆坐獨思,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這名“蠢”得讓人不屑一顧的女子。
或許就是在看見她發現自己救錯人的時候,面對他咄咄逼人殺氣之時,還可依舊露出敷衍的笑容。又或者,更早,在他一面鄙視她的心智,一面又想把她壓倒之時……
那一夜,駭驕在離關押她帳篷不遠處,聽着她哭喊得氣都快斷了,心裡,第一次有什麼被動搖了。
再關下去她就會死。
若是死去的話,二弟也許會被迫接受愛慕他的公主,那麼……局勢也許不妙。
讓二弟娶一個並非名門無甚身份的女子,這一直是駭驕漫長二十年內計劃的一部分。
那麼,她很合適。
用這樣的想法做藉口,駭驕拉開了那帳篷的布簾。
裡面的女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已瀕死。駭驕輕輕的扶起她,扶起那還有一絲熱氣的身體,突然對視上她那已經模糊恍惚的雙眼,驀的,手莫名的有一點顫抖。
她是在看着自己麼?那種渴求而又感激的眼神。她又怎麼知道自己是來救她的?
駭驕看過太多憤怒而怨恨的眼神,也看過太多媚獻而阿諛的目光,可是她的眼神,不屬於討好也並非恐懼。
她只是很泰然處之的看着他,就像看着多年的老友和親人一般,嘴角是淺淺的、欣慰的微笑。那是一個快要死的人流露出的真實的內心。
駭驕第一次爲這樣的眼神而震驚……什麼人,可以在臨死之前還會有如此坦然和愉悅的心境,就像是涅槃將至,而心懷感激的接受最後的洗禮。
駭驕並不害怕那些死在自己鐵蹄之下血紅的眼珠,也不相信所謂的鬼神怨念之說。但這女子的雙眸,如此不同,如此安詳,就像是一襲清泉暖流,緩緩洗淨那些過往吸附於他四周的血腥與幽怨。
把她抱在懷裡,像是抱着什麼弱小而珍惜的小動物,細心的喂水給她喝,看着她貪婪的張大嘴,咕隆咕隆的往喉嚨裡灌。突然覺得愚蠢女子也有可愛之處。
“謝謝小璨,你真好。”她緩過氣來,擡頭用那朦朧的雙眼對着他,露出甜美的笑容。
啪!
駭驕卻覺得一切美好的幻象剎那間都破滅了。
原來,她一直以爲前來的人是二弟!原來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還以爲她是對他心懷感激。
從帳篷裡出來,駭驕用慣有的冷靜與自制迅速把這女人扔到了腦後。
駭驕坐在車內,聽着二弟口若懸河的對着他訴說那名叫恬甜的女子,是如何可愛如何溫柔如何天真如何討人喜歡,一連兩個時辰,二弟依舊興致盎然,聽得身經百戰的將軍大人都快要反胃。
忍不住打斷:“你到底所意爲何?”說那麼多廢話爲何?
二弟低下了頭,聲音小了點:“驊驕……驊驕想請大哥……”
“說。”
“驊驕想請大哥爲我做主,娶恬甜爲妻。”
“好。”簡單的一個字。
二弟立馬激動得語無倫次:“多謝、多謝……多謝大哥……大哥、大哥的恩情……”
駭驕卻已下車,往後面恬甜所乘之車前去。
一上去,就發現她實在是蠢得有眉有眼,居然對着一個夜壺照鏡子。而且對他的問話,也是心不在焉答非所問。
駭驕一想起之前她居然在車中與二弟奚落他那沙場上令對手聞風喪膽的殺氣,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就正好就讓她感受一下這炎炎夏日他所帶來的涼爽吧。於是對之冷視,沒想到她又出驚人之言,非但未求饒抑或發抖,反而以夜壺爲藉口趕他下車。
後來,又是那樣直截了當的觀察他用哪隻手用餐,被他碰了膝蓋,偏偏還賭氣似的碰回來。
總是沒頭沒腦的鑽進他設的籠子裡。
總是沒心沒肺敷衍的笑着……
這些……一切一切的小事,都讓駭驕在往後的回憶裡禁不住面露微笑。
猶記得那夜,闇墨音竟然帶兵前來突襲。駭驕直覺大營或許出事,要與二弟先行回營。二弟卻苦苦哀求帶上恬甜同行。
駭驕不可能爲一個並不屬於自己的女人而留步,也不允許二弟爲之拖累行程,可還是被二弟的言辭打動讓步。
可是半路,她突然落馬了……
駭驕聽見了她所乘之馬步履突然輕盈,便知她已經墜馬。可是手中繮繩依舊握緊,執鞭之手並未停歇。或許心裡有一瞬間的遲疑,但還是未曾選擇留步。
她落馬時沒有一點其他的聲音,也沒有開口呼喊二弟,就好像是故意的不想拖累,小心翼翼的留下。
駭驕突然想到,在二十年前的那個火光沖天的混亂之夜,孃親墜馬時,也呼救過嗎?
好像叫過,又好像沒有。
重要的是,娘再也沒有回來。就算他再怎麼厭惡她,她畢竟也是這世上最疼愛自己的親人,是生他養他的親人。
林中突有埋伏之跡象,駭驕驚然勒馬,轉而往回頭扯繮。二弟也發現自己心愛之人早已不見。正大驚失色,駭驕卻大聲令道:“除掉後患,我去帶她回來。”
我去帶她回來……
二十年前,舅舅也是如此對他許諾。可娘,還是死得屍骨無存。
駭驕的心裡突然有種莫名的驚慌。
二十年前,我尚且年幼,無力救出孃親。可是二十年後的如今,我難道還連一柔弱女子也護不住麼!
馬鞭快把青犀策傷,疾速回奔時,已經瞥見闇墨音早在那裡。發覺他的前來,立即拽住了那女子拖行。
駭驕跳馬抽刀,劈向對手。
也許我這樣做,最終是害了她……那一刻,他似乎預料到了往後無法逆轉的悲劇。
也許當初讓闇墨音帶走她,不去救他,不去爭她,她最終會平和安定的過完她的一生,也不會捲入他們那些紛繁複雜而又殺機重重的鬥爭。
可是,人在最關鍵時刻做出的選擇,出賣了他的真心。
抱着她在狂風中策馬,心中突然悲涼頓生:不知今生可還有機會,再如此肆無忌憚的懷抱於她。
而此時最最關鍵的是,二弟已經迷醉與她不可自拔。
如果她死去的話,那一切麻煩都不復存在了。
駭驕那時候開始痛恨自己。一面想着要除去這半路殺出的女子,一面又幹着與承諾相違的小人之事。
把她安排到自己的房間對面,只因不想她天天被二弟守着入睡。把玲兒安排給她,只因可掌控她的一舉一動,一切心事。把她送入宮中,只因無法忍受二弟每日歸家就與她嬉笑玩樂打情罵俏。
隔絕她與二弟,也想隔絕她與自己。
可駭驕很快發現,不可自拔的人,不僅僅是二弟。
還有一向以冷靜自制而自傲的自己……
忍不住入宮去見那原本厭惡的三公主,只爲了可以一瞥她的身影。
她身着與年齡身份極爲不符的暗啞粗布,一個人悠閒淡然的坐在亭中,對不遠處的惡言詆譭不聞不問。
那一刻,不知爲何,他能瞭解到她心中所想——穿粗劣的衣服,只爲了避開閒人的目光;被別人嘲笑,只因她不願自甘墮落。
看着滿宮爭奇鬥豔的宮女,婀娜多姿巧笑倩兮,駭驕自問:
爲何偏偏愛上如此平庸女子?
天下女人衆多,爲何要與二弟爭搶,爲何要置自身於萬劫不復之地?
在八皇子府邸的那條長廊裡,駭驕找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無力。長久的暗戀讓自己比征戰沙場還要疲累。而她依舊如從前那般無視他,從未想過要過多的關注他。
如果是因爲她的漠視纔會有他的不甘,那算什麼愛?
可是他睜眼,看着她那般注視着自己,那般的,平視自己……
只因她如一個正常的女子那樣,把我當成一個正常的男人來看待啊!
駭驕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麼。
那些因爲他的權威和霸氣而匍匐於他腳下的女子,心中可真正懷着對他的熱愛?那些爲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而爭風吃醋的侍妾,心中可曾真正關心過他一分一毫?
他是權傾天下的大將軍,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他年輕有位,外表出衆,富可敵國。這些都是那些女人們眼裡所看到的,也是她們只能看到的。
可哪裡會有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隨時懷揣着平常心的女人,這樣真正的去愛過他?
是的,她也不愛他。但是她也從不阿諛奉承他。她不因爲二弟的外在和慕戀而動心,也未必就會因爲他的傾心而動情。
可是駭驕有一種直覺,假如他錯過了她,那麼他一生也許都不可再找到自己所愛的女人。一生也再體會不到那種愛與被愛的感覺。
下意識的讓身體裡的酒精控制自己的思緒,下意識的渴望她可像初識那夜那樣無所顧忌的抱着他,下意識裡就邪惡的對她下了套,引她上鉤。
其實她也沒原本表現得那樣笨,她知道他想要什麼,知道他要做什麼。可是她最終還是抱住了他。
是因爲她愛那“山賊”才如此做嗎?
駭驕心中自問。
可若她可愛上那“山賊”,爲何又不可愛上我?
爲何我不可讓她愛上我?
天下之人所能之事,吾皆能。天下之人所不能之事,吾也可!
吾定可讓吾愛之人愛吾,吾定可得到吾愛之人!
吻。
一個曾經在夢裡反覆出現卻又感覺不真實的相擁,把這個他夢寐以求的女人牢牢的嵌入了他的身體。
二弟、卿國、闇墨音、夔家、誓約、承諾……那些可以阻擾他的事物此刻通通先行讓道,只因他迫切的想要得到她,迫切的希望她也可像他那般熱切的愛着他。
如果不是二弟的突然造訪,也許幸福唾手可得,哪怕他拋棄財富名利,歸隱青山。
可是玄鐵之扇猶如無情的現實,擊破這短暫的美夢。
面對失控的二弟,駭驕心中那千年難遇的衝動與激情瞬間熄滅……
就算我可以暫時得到她,我又可給予她一些什麼呢?是一世的寵愛,還是一生的情義?
這些都是她想得到的嗎?
“我想嫁給一個有房有車比我大幾歲的男人。”
這樣的願望看似簡單,可前提是
——嫁。
她要嫁給那個男人,而不是可憐的姘居。
而他,連一個正式的名分都不能給她。
有拒絕帝王之女的幸運,就沒有了娶平凡女子的福分。人在得到一些的時候,就會相應的失去一些,永不可圓滿。
而二弟,他至少可以給她安定平和的生活,他也可寵愛照顧她一輩子,也許並不比他的愛少。
放他們走吧,放他們走吧……駭驕拍斷石柱。
放他們走吧,放他們走吧。哪怕二十年來的苦心計謀毀於一旦,哪怕我終有一天英雄末路蕭悽而亡,哪怕我此生再也無緣見到她一面,哪怕我再見她時她已雍容華貴母儀天下,哪怕我會因此悔恨終生……
可是,放他們走吧,那樣她可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眼睜睜的看着二弟衝出府門抱住了她,笨拙而癡心的表白着。做着他想做卻又不敢做之事,心中陣陣絞痛。
期望她拒絕,卻又願意她接受。雙面的矛盾折磨內心。
“不愛……”她果斷的回答了二弟的質問
不愛。
很好。
這樣的回答很好。
如果那一刻她的回答是愛,也許他會失去控制的衝出去,懇求她留下來。可是她理智而有冷靜的回答了,是不愛。
那樣的回答有力的遏制了他心中海浪般翻天覆地的涌動之情,那樣的回答讓大家都歸於一個屬於自己的路途。
面對名利財富的誘惑,她的選擇是忠於自己的內心。這樣的女子,也纔是值得他真心相愛之人。
駭驕目送着她離去的背影,獨自回味着那些與她接觸的點點滴滴,還有那些或許期待過的美好情感。
他望着這隻餘他一人的空宅大院唏噓不已。
世事無常,命運難測。
【絕世女子藏於畫中】,不過是一句逗弄調侃二弟的戲言。可最終,那被作弄和玩笑的人卻是自以爲聰明的自己。
可是恬甜,你可知曉,普天之大,唯獨我一人可理解你的心思,唯獨我一人明瞭你爲何要如此平庸安靜過活,唯獨我知曉你爲何要逃避愛情,爲何要快樂而活。
你可知我瞭解你?
你可知天下唯獨我瞭解你?
只可惜,
沒有生命可以待到滄海桑田,沒有情感可以印證地老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