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恬甜依舊很早就起牀,繫上厚厚的皮草披風就頂着黎明的寒風去馬廄。
意外的,馬廄就沒有小乖,只有青犀。
恬甜找了一圈,發現飼馬的下人有一名喝醉酒倒在另外的馬廄裡,鼾聲如雷。其它人都不見了。恬甜有些無聊,回到青犀的馬廄裡,和它大眼瞪小眼。
“喂。”無聊至極,恬甜開始對着青犀說話,“你多大了?”
青犀噴着熱氣刨了刨蹄子。
恬甜麻着膽子上前去,靠近了那往日看也不敢多看幾眼的將軍坐騎。青犀無視恬甜。恬甜就伸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青犀的脖子,青犀繼續無視,開始扯了幾根草吃。
於是恬甜就繼續放寬心摸起了青犀密長的鬃毛:“你啊,也經歷過不少戰爭吧?很小就跟着他了吧?他很重視你,很愛你嗎?你們是好搭檔吧。”
青犀回頭,咧了咧嘴,露了露牙。
“你認識小璨嗎?”恬甜踮起腳尖勉強抱住青犀的脖子,“就是你主人的弟弟啊,你和他關係好嗎?”
青犀扭了扭脖子,可是雙耳卻後仰了。恬甜見狀心中不由一喜,見慣了小乖的這種肢體語言,恬甜知道這是友好的表示,也許……還代表着願意臣服。
“我坐一下你可以嗎?”她討好的摸着青犀那光滑如綢緞般的高大身子,然後轉身去取馬鞍來,試圖給青犀套上。
青犀沒有反抗。但是,它太過高大,恬甜無法把馬鞍套好,於是她取來個小凳子,站在上面給青犀套好隨便就爬了上去。
“我只坐一會兒哦,”她小聲的請求,然後調整了一下姿勢坐穩。
青犀卻開始邁步,穩穩的載着恬甜從打開的柵欄門裡走了出去。
恬甜原本想叫它停下來,可是心中卻有茂密的新奇感冒了出來。也許只騎一下下沒關係,她心裡這樣想到。
青犀不但高大而且背寬,恬甜騎在上面腳連馬鐙都夠不到,晃來晃去要被甩下來。不得不稍稍夾緊了它的肚子。
青犀就邁起了小步,載着恬甜在院落裡慢跑。
天色還很黑,意外的又下起了小雪。以往這時候恬甜還在馬廄給小乖喂草刷毛聊天,並不知道此時騎馬比任何時候都要風雪交加。也許是青犀太過高大,也許是今天特別的冷……
恬甜開始不得不伏在青犀的背上,抱住了它的馬脖子。
這樣的他們好像離馬廄越來越遠,恬甜開始有騎虎難下的感覺,並後悔輕易動了將軍的馬。現如今她就是想下來都不容易。
突然,青犀停住了腳步。
恬甜擡頭,發現這裡居然是將軍的院門前。那硃紅漆的大門關得死死的,門上方的燈籠快要被風熄滅。
正在此時,
青犀卻毫無預兆地騰空邁前蹄,仰脖長嘶。
恬甜正常騎馬都難,突然被這麼一甩,失手落馬的同時驚叫聲隨着青犀的嘶鳴一同劃破飛雪夜空。
她心臟一緊,可是未等到失重的感覺過去,發覺自己早已穩穩的在人懷中。
“大……大人……”呵出來的熱氣都快被這寒流凍結成冰,恬甜驚魂未定的看着瞬移出來的將軍大人
將軍放下恬甜,藉着昏弱的燈光注視着她,那神色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我……我也不是有意騎的,”恬甜結巴起來,不知道怎麼解釋
可是將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把那急速竄入她心肺的冷氣給擋在了外面。然後他食放在脣邊,做了一個消聲的動作。這之後他就又抱起恬甜,將她的頭埋在胸前,然後跨上青犀,在這東方漸漸發白的青府裡騎行起來。
恬甜卻覺得格外丟人。
她已經好些天沒有見到將軍,也沒向人打聽過他的近況。她一個人大大咧咧的在這府裡,全然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地盤。
可是今天早上有了這麼一齣戲,她才猛然夢醒般意識到,將軍纔是這府裡真正的主人,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寄生蟲。如果將軍大人不是念及弟弟的情分,完全可以將她趕出青府。
“大人啊,謝謝你。”她低聲而羞愧的說道
將軍只是將她更緊的在懷中抱了抱,算作回答。
他們這天破天荒的一起吃了早餐,然後一同在院中無言的散步。相隔距離很遠,但至少能相互看見。晚飯過後,管家送當日賬本明細過來,見將軍也在大堂,便是要遞給將軍,可是將軍卻揮手讓管家拿給恬甜。於是恬甜更加的無地自容。
這天夜裡,久未侵擾的夢魘再一次出現在恬甜的睡夢中。
還是無止境的逃亡,可是雙腳卻像灌鉛一般。身後的人,好像是闇墨音又好像是其他人,拿着死神彎長慘白的鐮刀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
小璨……小璨……恬甜嚇得大叫起來,小鹹,小鹹你去哪裡了……你們到哪裡去了啊?、
她被逼到黑水翻滾的江邊,裡面飄流着驊驕的屍體,滿面是淚的悲涼的注視着她。河對岸是馬上的閒弦,他嘆氣搖頭:一直叫你和我走的。
她嚇得大哭起來,她不知道誰可以救她,她想過要去抓住那把鐮刀防止它落下來,可是雙手卻好像被反捆在了後面。
大人!將軍大人!我們要死了……恬甜這時候想到了唯一有可能戰勝這死神救她於水火之中的人,可是深灰色的半空出現了將軍的身影,他冷冷的看着她絕望的坐在江邊呼救,不動聲色。
是你害死了驊驕……恬甜彷彿讀到了他心裡的話語。
是我害死了小璨,是我害死了他,恬甜十指掩面,是我害死了他……
……
她全身冷汗的從夢裡驚叫着哭醒,然後呆望着這空洞而又龐大的臥房,害怕得無處躲藏。發神經似的從箱子裡抱了大把驊驕的衣衫堆在牀上,藏到那從有着驊驕清香氣味的衣物裡,心神才慢慢穩定下來。
過了很久很久,恬甜估摸着噩夢之神已經溜達到別家去了,才從衣服堆裡把頭伸出來。
她有些神經質的,頭腦一片空白的走到了門前,伸手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屋外一地銀雪,寒如冰窟。
恬甜夢遊般的邁步,忘記了自己只是身穿着單薄的衣衫。刺骨的風把絲料凝結成冰,然後死死的貼在她的肌膚之上。
恬甜光着腳丫踏上了雪地,埋頭,踩一個腳印,再踩一個,看踩過的地方和沒踩過的有什麼區別。
冰渣從腳底滲入,直刺她的內臟,刺激得她後背才痊癒不久的傷口開始疼痛。
恬甜蜷了蜷身子,可是沒打算回去。
穿越女主都是小強,這是黃金定律。所以我不會死,最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到這樣恬甜笑了笑。
這時候有人從後面將她抱了起來,然後橫抱着一直回到了屋子裡。恬甜沒有驚訝,也沒覺得突兀,她一言不發的被順從的抱回了牀上。
屋子裡一直烤着炭火,暖暖的熱氣包圍上身子,和內力聚斂的寒氣打了個照面,抽得恬甜一個激靈,之後就如微波層蕩的水紋一般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將軍將其放到驊驕的牀上,裹到被子裡,之後背靠牀邊坐下。
……
兩個多月以來。
恬甜第一次聽到了將軍的嘴裡發出聲音。
笛聲,久違的笛聲,那勾起往昔無限回憶的笛聲,低嚥着從牀前緩緩悠揚飄散。
將軍只把那順着一肩黑髮的後背留給恬甜,低頭執笛,在這漫長黑夜裡,用如此飄渺笛聲來充斥着這寂寞空洞的房間。
恬甜從裹得嚴嚴實實的被窩裡,抖顫着伸出了手,指尖碰觸到了那些許蜷在牀面上的髮梢
“大人……”她的聲音也因全身上下抑制不住的寒顫而發着抖,“大人…責怪我…害死小璨嗎……”
她幾乎說不出連貫的句子,儘管被窩裡是那樣的溫暖,所有之前在屋外吸入身體的寒氣卻死死的鎖在身體裡,頑固的扎入她的血液,激得她全身上下的血管都痙攣疼痛。
將軍收起了笛子,側了側身子,摸住了恬甜的手腕上的脈搏。
片刻,他就起身將牀上那一大推亂七八糟的衣服扔到角落裡,然後褪去外套上牀,將恬甜至後背抱在了懷中。
後背上傳來的熱浪滲透毛孔,將那些固守的惡寒之氣驅除出境。頭斜靠在那堅實的手臂之上,有眼淚,鹹鹹的掛過嘴角。
恬甜現如今已不知道自己是爲何而流淚,從前和現在的生活其實並無太大變化,一樣的沒有任何目標,一樣的得過且過。唯一不同的是,總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醒來的時候,唯獨自己一人躺在牀上。冬日的陽光涼水一般瀉入臥房,角落裡沒有驊驕的衣服。昨晚的一切好似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恬甜下牀,外堂桌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下壓紙條一張,上書剛勁有力字跡:
【明日出徵,願否隨行】
恬甜決定一個人留守在青府。
她去馬廄看小乖的路上,正好遇上了管家。
“告訴大人,我會留在府裡。請他放心好了。”
想不出一同隨行的理由,也找不到離開這裡的藉口。恬甜騎着小乖在府裡轉悠,偶爾從懷裡掏出那將軍這些個日子裡唯一對她“說”出的話,目光凝視片刻,沒來由的嘆氣。
傍晚之後,將小乖帶回馬廄,恬甜一人獨自返回房間。
沒有丫鬟引路,沒有下人隨行,甚至連一盞照亮前方的小燭燈也沒有。恬甜靜無聲息的在這龐大得近乎荒涼而又錯綜複雜得如迷宮般的青府裡,憑藉着記憶和熟悉穿行。
長廊兩側雪花裹着月光紛落,無聲有色,涼絨相合,和恬甜寂寞前行的身影映出這畫卷般的長夜。
走過一處庭院轉角,恬甜不由駐足,靜默站立片刻。
卻,終也沒有回頭看一看。
若是相反而行,就是將軍的大院。
可她繼續行,繼續靜,心中竟無端鋪蕩起比那紛雪還要冰寒的涼意,一時間竟有此生爲何的哀默之思。
突然間,
就如平地突陷沼澤,山端突墜懸崖。黑夜中憑空的伸出一雙手臂,將她整個人突兀的扯到了角落之中。
靜中伏動可置人於毫無反擊之地,恬甜甚至連思緒都來不及抽回,就被那一雙手臂收入胸膛。
比第一次更加的突然和離奇。
他再一次偷襲般的吻了她……
依是如舊的霸道與不可違抗,依是如舊的偏執與深情,唯有放縱之中意外帶着絲絲絕望與訣別的情緒。
今夜吻別,明日征戰,不可復相見。佳人獨留,癡者獨離,不可望相守。
短暫而又激烈的相吻,從當初的無禮強迫與驚慌推辭,到如今的無言熱擁與麻木順從。彷彿彈指一瞬,往事如過眼煙雲,終抵不住離別前的誘惑。
很快的,整個世界裡又只剩下恬甜一個人。
將軍放開了她,與她插肩而過,再沒有回頭的離去。整個青府,浩大的房屋建築,都在相互錯過那一刻,紛紛垮塌碎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