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朝二十二年, 亂世動盪。
青將軍帶兵一路北上,攻入離京城不遠之嵐州,王角死守未果, 南面之路盡數已被封死, 已做棄城北逃之計。所謂京城已成孤島之勢, 他日就可輕易拿下。】
秋末, 嵐州城。
大軍入城安扎已穩, 駭驕罷嵐州之部分官吏,命自己屬下親信掌權。
一日,正思索着些難解之事, 心裡沒由來有些煩躁,遂去馬廄騎小乖出了官邸, 巡城一週, 權當散心。
守城攻城之後, 嵐州城難免有些荒涼之象。馬蹄踏青磚而行,路人皆低頭退讓。
駭驕的坐騎現在是小乖, 儘管它還太年輕,可是青犀已在去年從岐山逃離時戰死。
是他親手了結的它……
……他也不想,可是青犀五天前被棗核所傷的腹部已經潰爛,拼死帶他逃出了岐山,最終跪地不起。駭驕知道棄它離去, 它最終難逃野獸之口。華焱揮下, 一刀結了它, 免得它痛苦, 還可爲它掘墓而葬。
有時候人心中總難免需要這樣的揮刀而下, 不論是什麼難以割捨的事物情感,當斷即斷, 總好過藕斷絲連的痛苦。
正垂眼撫了撫小乖的前額,突然一個驚,猛的勒馬。小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而有些驚到,喘氣踏蹄連連。
他微側頭,剛纔似乎有人在叫他。
“大人——!”這呼喊又近了些
不是幻覺,他轉了馬。
“大人!大人!”後面的人察覺他聽到她的呼喊,喊得愈加緊密。
有人羣圍了起來,更多的是從各處涌來的士兵,將他所在之地封了個死。
他擡了擡頭,只看見遠處一個女人綰着凌亂的髮髻,正拼命的衝破重圍想要進來。
“何事?”他問身邊侍衛
有將士即刻前來報告:“將軍大人,是一個胡言亂語的市井女子,大可不必理會她。”
“帶她過來。”他命令道
“可是大人……”將士本想阻擾,話到一半碰見將軍的眼神,立刻收了聲,“帶她上來。”
士兵分兩路,那女子得以走近他眼前,撲通一聲跪下。
“大人,”她哭着訴道,“我聽聞別人都傳,青將軍部下紀律嚴明,從不欺凌婦孺。可是爲何我姐姐在大軍剛入城之時,便被一些禽獸不如的士兵姦污。大人,我姐姐還未出嫁,受此□□,傷心上吊自盡。大人,小女子請大人爲我姐姐伸冤。”
駭驕聽她哭着,頭磕在青磚上,跪地不起。
“擡頭。”良久,他只說了兩個字。
那女子便擡起面來,一張哭得稀裡糊塗的臉,頭髮有些散亂,也不太乾淨,想必是多日連奔府衙告狀未果,形容憔悴。
不是的……駭驕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雖然明知不可能,但得到確認之後還是有些淡淡失落,一時竟要駕馬回頭。
“大人,大人不要走!”她見他就要離開,竟然要撲上去想要抱住馬腿
“大膽刁婦!”將士見狀,竟然擡腿就給她踢過去,隨手士兵也衝過去按住她。
她大哭起來:“這是什麼世道!大人你這樣黑白不分,縱容部下淫亂,你這樣作踐殘害百姓……啊!”
隨着一聲響亮的耳光,她驚叫起來。
“住手!”駭驕突然回頭,面色陰沉,“誰許你欺凌婦孺,放了她。誰是負責嵐州府諸等事宜之人?”
那女子就急忙奔過來,跪在他面前,泣不成聲:“請大人明察,還我姐姐清白……”
…………
……
因爲有他親督,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那女子所言事實,駭驕沒有多話,下令斬了那幾名士兵。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可是沒到幾日,那女子又在府外跪求。
“小女子爲謝大人之恩,請求從此跟隨大人,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真是一個大膽又聰明的女人。駭驕在那一刻想到,我不需要這麼聰明的女人。
他走上前去,那女子知他過來,頭埋得低,只是叫了他一聲大人,叫得極其羞澀。
他沒再叫她擡頭,只是轉身回府。
“進來吧。”
一切似乎順理成章,那夜他就叫她過來。
這是個例外,在一年征戰途之中,她成爲第一次被他指名點姓叫入房中的女子。
燭光搖曳,精心打扮的容貌大不相似。
只是這又有何妨?吹滅燈燭,他看不清她的樣貌,竟可只聽她聲聲纏綿叫喚他而已。
黑暗之中,面對着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竟然顯得有些異常的失控。
心頭那些連接着的絲線,是華焱永遠不能揮擊的死角……
同年冬至,大軍攻入京城,王角棄城而逃,不知所蹤。
駭驕復國號夔,衆將士長跪請願將軍稱帝。遂展開地圖,眼角瞥到西南之境。
“那是何處?”
“稟將軍,此乃晉州。”
駭驕手指敲過晉州。
“不慌,不急這一刻。”
晉州,李璀月,我要爲你的背叛付出代價。
•
駭驕一人行出那空蕩蕩的偌大皇宮,他習慣獨行,他不需要誰嚴兵利刃的守護。也許天生就沒有帝王那享福的資質……他忍不住自嘲。
年關將至,京城卻由於戰事連連而顯得略微有些蕭條,大街之上購置年貨的買賣雙家熱鬧都不比從前。駭驕身着普通衣物,無人能識。待到停步之時,卻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那處……
曾經的青府。
在他離開的這兩年,王角隨後抄家封院,家僕如猢猻散。門楣上朱漆盡已脫落,大門斜垮半掩,從前富豪之家盡顯破落之象。
駭驕入那府內,其中竟有流浪之人居住。衣衫襤褸的婦女老人和小孩兒,正在大院之中圍着一口殘破的砂鍋,煮着散發酸味的湯。
他們見他的到來,不由有些畏懼的縮在一起。其中那個年級大的老人,杵着柺杖,顫顫的往他那邊伸了伸手。
“這位貴人……”他沒牙的嘴裡含混着,壯着膽哀求道,“可憐可憐我們吧。”
駭驕取下隨身的玉佩扳指,以及散碎金銀,盡數放在一旁一張快要朽倒的破桌上。之後便往着後院行去。
後院,曾經二弟的房間,裡面早已空蕩,早前價值萬貫的古玩飾品早已被人一搶而空。她曾經睡過的那張名貴的大牀,僅僅餘留有地上四個牀腳的灰白印記。
再往裡走,是他單獨的院落。
那她曾經住過的房間裡,一切的擺設都曾是他親手挑選設定。那時候啊,他已經願意花格外的心思在她那裡。可是她哪裡知道,她哪裡領過他的情。
二弟先於自己遇見她,先於自己愛上她,那是他永遠也跨越不了的鴻溝。
南面卿國,無痕雖未大婚。但從他回去的那一刻,便已聽說她的下落。
還好……那時候他對自己說還好。還好她沒有落在那些粗野士兵的手裡,還好她沒有被闇墨音殺害,還好……
牆角下,似乎有一根被人遺忘的竹籤,那頭查着一小塊什麼物體。駭驕撥開滿是灰塵的蛛網,蹲過去,撿起那東西。
用長袖拂去上面後後的灰塵,是一根已經褪色的仙姑麪人。
他轉動着那根竹籤,反反覆覆在眼前晃盪着。同她渡過的那些美好往事,猶如昨日。他們曾經如親人一般相依,曾經也在鬧市打鬧,曾經她坐在他的馬背上安睡,曾經她躲在他的懷裡看外面的街景,他們肆無忌憚的招搖過市……那些美好的過往。
大人……她總是這樣有些生分的叫着他。不過相較於初識時她總是全稱呼他爲“將軍大人”,他已經很滿足了。在他受傷的時候,她那樣弱小的身軀,卻帶着他駕着青犀逃了回來。她守着他,那時她叫他“親愛的”,我親愛的大人……
“大人……”後背突然有人這樣喚他
駭驕猛然轉身,一瞬間卻是失望。
那是另外一個女人,蓮蓉。
“大人,”她手裡執着一件裘皮大衣,上前來給他披上,“大人天越來越涼了,怎麼穿着這樣單薄就出來了,也不帶着侍衛。”
駭驕從小就厭煩有女人在他耳邊嘮叨,他更反感有人如尾巴一般總是黏着他。可是隻要蓮蓉一開口,他總是難以拒絕她。
他獨自出宮來,只囑咐過幾個重要部下。蓮蓉應該是從他們口中打探到繼而再跟來的,她居然也猜到他會來這裡。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居然也願意告訴她他的行蹤。
他的手捏過她的髮絲,是我太過寵你了嗎?連身邊其他人也害怕得罪了你,連他們都知道若是告之你任何事我都不會責罰。不,不是不敢責罰,是你太過狡猾,你抓住了我的弱點,知道怎樣避免災害的方法……
蓮蓉,像你這樣的女人,我會留你到什麼時候呢?
“大人,”她替他把裘皮拉攏,“大人若是覺得這處太過荒涼,就下令將此處重新整修吧。”
“不用,”他避開她的手,從她身邊擦過,“等它涼在這兒吧。”
“大人!大人!”她跟着跑出來,“大人難道還要繼續征戰?先如今天下大半都是大人您的了,爲何不先坐穩這江山,何必讓自己這般勞苦?”
駭驕手心攤向華焱,敢問出這樣話的女人,不應該活到下一秒。
可是他最終還是放下手,他不看她,難以下手;看了她,她會開口。
坐穩江山,何人不想?再做個皇帝,坐擁後宮三千佳麗?蓮蓉,你太貪戀權勢了,你認爲我若是稱帝,會封你爲何地位?
可是這些他都沒有問她,他只是用眼角掃過去,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立刻明白自己的話太多了。
他們一同出那院落,正經過大殿,要往門口行去。突然見中庭之中有個年輕女子,背對着他們往門外跑去。
蓮蓉明顯感到身邊的駭驕一愣,連身軀都輕微震動了一下,只是還未擡頭看清他的臉,他就已經疾步跨了出去。
“大人,大人等等我。”她急忙跟着跑出去。
他們混入熙攘的人羣之中,駭驕已然不再管她,只是尋着前方的背影前行。那女子背影跑的歡快且急,看衣衫雖然有些破舊,身材也算不上出衆,可駭驕專注的跟隨着,着魔了似地不肯停步。蓮蓉在後面追着,一連走了三條街。那女子中途跑過當鋪,出來去了年貨鋪,買了大量的年貨,便有些吃力的提着往回走。
蓮蓉見駭驕躲在從旁偷看她,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自從她跟他以來,他從未這樣看過其他的女子。當然,也從未這樣看過她。
她去瞅那女孩兒,十七八歲的模樣,長得也算不上貌美,只是歡天喜地的提着年貨,似乎手裡再沉重心裡也雀躍着。
這樣的女孩兒有何之好?蓮蓉皺眉
那女孩兒路過一個烤紅薯的小攤,那小販對她笑:“這位姑娘來個紅薯吧。”
她高興的點頭,卻有些犯愁手裡的年貨沒地方放。蓮蓉卻已經瞥到大人大步就上前去,也不多說話,替她拿過手裡的貨物。
女孩兒吃驚的擡頭望他,駭驕說:“我替你拿,買吧。”
等拿過那紅薯,女孩兒便開心滿足的捧着吃,和駭驕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話,蓮蓉跟在後面,也聽不清他們到底談些什麼,只是聽到那女孩兒不停的咯咯笑,似乎被大人的什麼話給逗着了。
蓮蓉呼吸都快窒息,大人雖然也如從前神情話語都沒什麼太大變化,可他明顯對那女孩兒話要多上許多,且一直幫着她提那些年貨。相比之下,她彷彿已被遺棄。
不多時,他們回了青府,那女孩兒進門便大叫着:“爹,嫂子我回來啦,遇見這位大哥還幫我提東西呢。”
那老乞丐般的缺牙老人見了駭驕就驚喜道:“女兒,還不下跪謝過恩人。這位就是贈我們金銀的貴人啊。”
那女孩兒隨即吃驚的回頭,大刺刺的看着駭驕:“這樣啊,幹嘛不早說啊。”
“哪有這樣對恩人說話的!”老人斥責道,“還不同我們一起跪下謝謝恩人!”
駭驕就扶住老人說不用,女孩也笑嘻嘻的:“大哥哥都說了不用客套,爹你就省着這副老骨頭吧。”
老人又罵她道:“沒個正經的!現我們有了路途費用,改日回村,賣你到鄒家當媳婦去,進了夫家就知道厲害。”
女孩兒撅嘴:“誰愛嫁給鄒家的跛子誰去嫁,反正我不嫁!”
老人對駭驕嘆息道:“恩人你莫要見怪,我這女兒就這德性,沒人喜歡。”
“我喜歡。”駭驕突然接口道,“不用賣給鄒家,午後我派人來接她。”
說完就帶蓮蓉一同離去。
在場衆人皆大驚,女孩愣了半響,突然奔出去伸開手臂攔住駭驕與蓮蓉。
“你要娶我,給多少聘禮呢?”她毫不避諱的問道,“我家裡有寡居的嫂子和小侄子,還有爹爹要養老。你願意給多少?”
“你要多少?”駭驕自若問她,並未被她的言行驚道
她伸出一隻手:“起碼要五十兩銀子!”
“恩人啊,你莫聽我這女兒胡說!”老人被媳婦攙扶着出來,說着用樹藤柺杖去打女孩兒,“你這不知廉恥的女兒!恩人願意要你,謝恩去做個侍妾就行了,還敢要什麼聘禮!我們哪兒又來的嫁妝?”
“爹你怎麼這麼傻啊,”女孩兒擋着那柺杖,哭起來,“他們這些有錢人,看中一個要一個,哪裡在乎這點小錢。女兒跟着去了,爹爹就沒了我這個女兒了,大哥又徵兵戰死,萬一嫂子改嫁,以後誰來照顧爹爹。這仗打得我們家破人亡的,就算回了老家,誰知道何年月纔會安穩。”
“這府邸我會修復。”駭驕插言道,“做你爹的養老之地,每月會給你銀兩侍奉你爹,若無異議,午後接人。”
一行人等又是一驚,駭驕已經帶着蓮蓉行遠。
•
那個冬季他暫停了徵軍。
他將從前後宮之中的一處給她整理出來,還爲她修建了花園;他修復了破敗的青府,作爲她父親的府邸;她知道他身份後難免有些唯唯諾諾,不過很快由於他的寵愛而像從前一般直來直去;蓮蓉和她處的也不錯,很少有什麼過節;她是他所有寵幸過的女人之中,容貌最爲普通的一個女子,甚至不如恬甜。
不過這個同樣也姓田的女子,並沒有活到第二年的春天。
她死得很突然,太醫也查不出所以然。駭驕徹查後宮,似乎也未尋到任何蛛絲馬跡。
末了,招蓮蓉入殿。
蓮蓉跪在他跟前,只弱弱的小了聲:“大人。”
駭驕坐在龍椅之中,除了一個稱號,其實他如今與天子無異。
他閉目撐着前額,不看蓮蓉。
“你說,我是否該先命人拔了你的舌,再招你入殿?”
蓮蓉嚇得發抖:“蓮蓉不知大人爲何這樣問……”
“你知道。”他冷漠的回答她,“你殺了她。”
“不是的大人,”蓮蓉驚恐的搖頭,“大人你冤枉我。”
駭驕做了一個消聲的手勢:“不要在我面前,用那樣的嗓音說着謊言……
……你不配。”
蓮蓉低頭。
她不配……
她其實一直知道的……他喜歡的是她的聲音,不是她的人。那個和她聲音相仿的女子,那個和田夫人身型神情相似的女子,那個她們永遠也取代不了的女子……
她最終撿回了命,駭驕出乎意料的沒有殺她,只是將她打入冷宮數月不再召見她而已。等到夏季來臨,他親回隼州視察海境之軍備,卻又再一次帶她出行。
她知道他沒有忘記她,確切的說是沒有忘記她的聲音。她過去常常想,假如她與田夫人同爲一個女人,那該多好,那樣他所有的寵愛都會是她一個人的……他不殺她,那是因爲,他自己也知道,若是沒有了蓮蓉,他身邊就再無一點可以供以追憶的寄託。
那如浩大皇宮般空落的心裡,也再無一點可以安放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