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將軍便又帶恬甜上山尋染丹。
這日山中似與往日有所不同,不知是否天氣變異,冬末反寒,恬甜上山不久便覺得胸悶氣短,身體不適。
將軍欲帶她回營,恬甜卻堅持再找。
兩人翻過幾個山頭,依然如往日般一無所獲。將軍便勒馬:“前方不可再行,回營吧。”
正欲轉馬,恬甜突然手一揮:“等等!”
將軍停馬,恬甜使勁吸着氣:“我好像嗅到燒什麼東西的氣味。”
將軍聽聞此言,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命恬甜服下,過了約莫半柱香時間,便將手伸入她的後背去摸當初那早已癒合的傷口。
恬甜只覺得後背奇癢無比,叫將軍幫忙撓撓,將軍卻叫她嗅那氣味的源地。
兩人於是往南又行了幾里路,恬甜一會兒覺得那氣味好像是燒麥稈,一會兒又覺得是燒煤爐,但味道越來越濃,卻是不爭的事實。
“就在前面。”她指着前方的樹林肯定的說道
可是將軍卻是非一般的猶豫。
“前方之林,絕不可踏入。”
那是一片不同於山中其它之地的密林,樹高林深,迷霧籠罩,似海市蜃樓般若隱若現。恬甜後背卻是越來越癢,恨不得有刀劍相割,她幾乎要從馬背上跌下來。
“不行啊,先給我止癢啊。”
將軍急忙扶住她,問:“你可確知那氣味相隔這裡多遠?”
“就在林邊上呢,”恬甜癢得直跳,“大人你之前給我吃的什麼藥啊。”
將軍見她痛不欲生之狀,便果斷將她抱下馬:“你留在原地,切不可亂行。我速去速回,必帶着染丹回來見你。”
說罷便一策青犀,疾快入林。
恬甜與小乖留在原地,一邊狼狽扭動着肩膀,一邊焦急等待。過了老大半天,還不見將軍從林裡出來。她忍不住前行了幾步,離林子近了些,再後來便對着林子叫起將軍大人來。
可那密林好似會吞人一般,染丹的氣味明明就在前方不遠,將軍一入其內便無影無蹤。
正牽着小乖原地打轉跺腳,突然聽得林裡悉悉索索的聲音,恬甜一喜,忙想迎上前去,可剛跨一步便被釘在原地。
…………
……
前方林裡,有一個男子熟悉的背影。
恬甜雙腳灌鉛,雙脣發抖,後背痛癢已不知。片刻,她像是猛然醒悟般的轉身,抓住繮繩便上馬,想要衝入林中跟上那男子的身影。
可是小乖意外的嘶叫,原地打轉不肯入林。
恬甜着急的鞭着它,心慌的喝着:“小乖乖啊,快走啊,快走啊,再不進去就要看不見他了!”小乖猶豫磨蹭了半響,最終還是不甘邁蹄。
密林一入便是大霧茫茫,左右可視度不超過兩米。恬甜硬鞭着小乖進入,心中有過剎那的後悔,可染丹的氣味卻從前方傳來。恬甜只有將就跟隨氣味而行,邊行邊叫着將軍的名字。
之前的背影很可能是幻覺。
恬甜一時間六神無主起來,可爲什麼會突然看見那樣的背影?而且那樣的真實,那身型,那步履,無一不是那樣的熟悉啊。
她正在這霧林中急得快要哭起來,突然卻發覺染丹離自己不到五米。於是又叫小乖前行,沒幾步,突然從霧中見得剛纔那男子的背影,就在眼前。
恬甜不管幻覺與否,一半驚喜一半詫異的叫道:“小璨嗎?!”
那男子,如以往一樣,一襲青衣,長髮飄然。他聽到背後的叫聲,便緩慢轉身,手中執着一株草藥,眼角輕斜慵懶,聲輕語飄:
“是你在尋染丹?”
“是我,小璨。”恬甜見到那面,確信無疑的下馬,“小璨你還活着啊。”
說着就激動的撲上前去。
那男子卻側身一躲,似魂魄般飄渺。
“爲何要尋染丹?”
恬甜撲個空,腳下一歪,摔個狗啃泥。她茫然的跪坐在地,看着眼前與驊驕模樣相似的男子,揉揉眼:“你不是小璨嗎,你是誰?”
男子不回答恬甜的話,卻轉身要走,恬甜急去拉他的衣角,卻又被躲開。恬甜忙爬起來跟上前去,妄圖攔住他的去路。
“我是恬甜啊,田恬甜。”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小璨你不記得了嗎?我是恬甜啊,你爲什麼在這裡,還拿着染丹。我是在找染丹,給我吧。”
男子並不理會恬甜的熱情,而是草藥往後一仰,避開恬甜的爪子。
“田恬甜,隼州城內近日來流傳最廣的將軍府內之女子。你在尋染丹,這麼說來,國中果真有奸細,而且就在少主身邊。”
恬甜皺眉,這小璨說話神情都怪怪的,難道說,真是她認錯了人?
可是目前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把染丹拿到手,再認人吧。於是二撲……又撲個空。
男子見恬甜的狼狽樣,卻並無往日噓寒問暖之意,只是涼涼的看着她。
“若無染丹,你不多日就會死。爲命,你可隨我回去,保你性命。”
恬甜有些火大,驊驕什麼時候用這種態度和她說過話,不慍不火不軟不硬的。她叉腰耍橫:“我纔不管你是誰呢,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現在我只要染丹,快點給我,否則的話……”
“否則如何?”男子看她
“否則打屁股!= =”
男子冷漠轉頭:“荒謬。”
恬甜真生氣了,她衝上前去,想一把揪住他抖成篩子,可是剛離染丹不到半米,突然雙膝一軟,心中一重便跪倒在地,喘息不已。
男子的青袍就在眼前,可是想抓也無力。
頭頂冰冷的聲音傳來:“染丹就在眼前卻無法服用,體內之毒只會增強。本可就此了結你性命,無奈你身中少主之毒,就是少主的俘虜。少主平生最恨手刃婦孺之行,所以田小姐,我真嫌麻煩惹到你。”
說罷下手掐住恬甜的後脖子,往上一提,恬甜四肢亂擺,呼吸困難。
正此時小乖突然仰脖長嘶,揚蹄往男子面上踢來,林裡不遠處也傳來回嘶陣陣,似有騎馬之人靠近。
那男子眉一皺,把恬甜往地上一扔,轉身一晃,消失在迷霧之中。
恬甜趴在地上,全身僵硬,動憚不得,卻覺得有人跳至身邊,將她一把抱起。
“爲何入林?”將軍問道
恬甜急喘着,指着前方霧深之處:“大人,大人那是小璨,小璨拿着染丹……”
話音剛落,便覺得天旋地轉,暈死過去。
恬甜此次毒復發作,一時間病得十分厲害。連夜高燒不止,暈暈沉沉,後背傷口本已痊癒,如今卻至體內紅腫,劇痛難忍。
將軍時刻陪伴左右,細心照料,卻無任何治療方案可循。
每到深夜,恬甜疼痛得輾轉哭喊,鍼灸湯藥全然無用。將軍一時間也束手無策,待她稍稍平靜,便摸住她脈搏,一言不發。
恬甜難得入眠,只在混沌之中半夢半醒。
有一夜,突然又夢見驊驕在迷林中躲閃,喚他不應,猛然驚醒。
屋內燈昏影暗,只見將軍指尖摸住她手腕,人卻面向窗外,細細看去,驀然竟然驚覺其側面臉頰有淚滴滑落。
恬甜心中駭然,一是未知將軍男兒也會有淚,二是明瞭自己已無多時日。一時間心裡卻覺得坦然許多。
將軍回頭,見恬甜醒來,並未拭淚,而是低頭吻她滾燙額頭。
“大人不必難過……”恬甜反倒輕聲安慰,“這樣去,我也沒什麼遺憾。”
將軍卻將腰間兵器解下,放至恬甜身邊。
“此次待你痊癒,我毀華焱,從此棄兵歸隱。”
恬甜嘆氣,喉頭燥熱卻依舊發聲:“大人不用發這種毒誓,這樣的話我還是不要痊癒好些。”
“若不痊癒,吾與華焱俱焚。”手握刀鋒,血涌如溪。
恬甜空有眼神黯然:“大人,恬甜不值得……”
將軍跪在牀下,握其手;“到如今你還叫我大人。”
恬甜艱難一笑,柔聲道:“我喜歡叫你大人,叫的時候心裡總是暖暖的。叫什麼只是個符號,心裡有感覺就行了。”
“那就這樣叫吧,”將軍閉目吻着她的手,低頭不再言語。
哪怕明天她就只是一具空殼,哪怕即刻她就會如風消散,至少現在,他知道她心中從來都是裝有他的。至少現在,他明瞭他是完全擁有她的。
現如今就是拿天下與之交換,他也可放手,寧願她可以多活一天,寧願可多陪伴她一刻。
可是指尖傳遞的微弱混亂脈搏告訴他,她至多已活不過半月。
恬甜偶爾會在昏迷之中叫驊驕的名字,醒後總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握着將軍的手,驚恐而又神經質的叫道:“大人,小璨他沒有死啊。那天林子裡的人就是他,可是爲什麼大人他不認得我了?”
將軍每每無言以對,後來卻突然嘆息,片刻纔開口。
“現如今問這樣的話有些可笑,可若是二弟未死,恬甜你作何選擇?”
恬甜心裡一沉,卻答道:“如果我現在還好好的,我一定會難以選擇。可是現在也活不了多久了,大人,我選擇你……”
將軍便說:“那我寧願他未死。”
兩人隨後沉默,可寂靜之中不免心中涌動,將軍起身扭頭,似不忍有淚,恬甜則只餘微氣輕喘。
不料恬甜熬過幾日,將軍手中突然有藥讓她服用。恬甜服後頓覺身體好轉不少,精神也逐漸恢復。可也猜測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此藥不會是染丹所制,否則將軍不會依舊神色凝重。
好了幾天,恬甜便出門散步。將軍似軍中事務繁重,見她稍微好轉,也不得不抽空出府。恬甜久未出門,想出府逛街。將軍本不想準允,但又凡事都想順着她心意。於是命查將士陪伴左右,因其爲心腹,且武藝高強。
逛街那日,恬甜與查將士喬裝爲尋常百姓,大批隨從隱於市中。隼州城是綢朝之西要塞之地,繁華喧鬧不比京城遜色多少,一行人等走走停停觀景遊玩,恬甜心情也開朗不少。
當街有賣藝甩刀之人,花拳繡腿舞刀弄槍,觀衆衆多圍之喝彩。只是當藝人手執銅盤上前來討賞時,大多人都避身。
恬甜雖然覺得這些藝人功夫平常,也許連身邊查將士的十分之一都當不了。可是好歹人家也是幸苦掙錢餬口,於是叫查將士摸錢出來。
查將士隨手就是一錠銀子掏出來,恬甜放到對方的銅盤裡,那戴着笑臉大頭娃娃頭套的藝人連連鞠躬:“小的多謝小姐大賞。”
恬甜聽這甕聲甕氣的嗓音不由一愣,見那藝人已經要收拾行當與夥伴一同離開,忙拉着查將士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可正街之中突然有舞獅隊經過,敲鑼打鼓歡跳蹦躍讓人眼花繚亂。卻攔在恬甜與藝人們之中,要把人羣衝散。
恬甜心一慌,顧不上旁人,丟開查將士就撥着人羣去追那藝人。
偏那行藝人去得匆忙,恬甜跟着亂擠亂竄便不知不覺被引至人煙罕至的小巷,卻見前方那爲首的藝人取下娃娃頭套,一甩滿頭髮絲,那側臉引得恬甜倒吸冷氣。
悄悄後退到轉角處,扔忍不住想要偷窺,正偷偷摸摸的,後背突然一手觸到她肩。恬甜驚得一跳,回頭卻見查將士笑眯眯的看着她。
“小姐你莫要嚇下屬們了,集市擁擠千萬別走散了。”
恬甜忙做消聲手勢,正要指前方那藝人給查將士看,突然身子往前不由自主一撲,被查將士拉着一轉,移到後方。
只見查將士已然抽刀,反手擋住後背飛來的暗器。
只聽得呵呵啞笑,那羣藝人皆已手握兵器,將二人包圍。
那爲首的藝人風度翩翩,拱手行禮:“田小姐,多日不見,可還好?”
恬甜咬牙切齒道:“你這騙子,還我的小璨。”
“你說青公子?”對方滿面驚奇,“你們還未成親麼?”
恬甜聽這無恥問話,氣得發抖:“你們把小璨弄哪兒去了?問這話不覺得自己齷齪嗎?”
對方嘖嘖搖頭,神情惋惜:“原以爲小姐雖非名門出身,但也懂得敬人之道。可現如今一口一個騙子,說得闇某人心中不甚痛快啊。”
恬甜罵道:“你也承認了,過去總一口一聲關某,現在也原形畢露了吧!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但不知道是個賤人!你明裡打不過將軍大人,所以總是來陰的,卑鄙小人!”
關公子,不,現在要稱其爲闇墨音。聽到恬甜這話也並未見怎生怒氣,只是輕佻一笑:“哎呀,聽小姐現如今這口氣,與青將軍甚是融洽情投意合,想那可憐的青家二公子已經被扔到九霄雲外去了罷。不過也好,那日皇子回宮,闇某便得知小姐性命垂危,所以守候多日,只等爲小姐療毒。”
“我就是死,也不要你什麼療毒,”恬甜恨着闇墨音,“你是詭計多端的小人,以後也不得好死!”
闇墨音嘖嘴搖頭:“小姐莫要以爲時日不多,就不積口德,閻王殿上也要記上一筆的。”
恬甜當然不聽這威脅,只是知道現今局勢不妙,也不知如何與查將士脫身。突眼前寒光一閃,還未明白狀況,就見查將士已與闇墨音戰做一團。
四周之人雖也手握兵器,但全都觀戰而不動,似乎神態鬆懈。恬甜躲在查將士身後,看不清他與闇墨音交戰之招,但也感覺他行動吃力,漸佔下風。心中正焦急,忽被查將士一手提住,飛身躍過房頂,一掌打往大街之上。
“快走小姐!”他大聲呼道
恬甜從地上爬起的瞬間,已經瞥見查將士口吐鮮血,卻只有沒命的奔跑起來。身邊似乎也有其他隨從慌忙上前擁簇保護,可大街之亂行人之多也是力不從心。
不多時,被人引着跑入偏街,衆人正呼着:“前方就是將軍府,小姐快些。”
卻突有人影從天而降,立於前方擋路。身形碩秀氣度不凡,容貌俊美卻是冷若冰霜,搖扇之手悠然卻又暗藏殺氣。
恬甜瞥見那扇子,卻已經不是當初的玄鐵之扇,不過是一普通紙扇。
收扇拔刀,衆隨從皆不能敵,血雨亂濺,紛紛喪命倒地。
恬甜驚恐的搖頭:“不,小璨,不是這樣的,小璨。”
那男子卻提劍而來,立於她眼前。
“還想往何處而逃?”
恬甜猛然上前,一把抓住男子的衣襟,絕望而憤恨的叫道:“那你殺了我啊,你這樣活着有什麼意義?留着性命作別人的儈子手!你殺了我啊,來啊!”
男子毫不費力的抓住恬甜的手腕,輕巧的將她扔到地上。
“田小姐身爲俘虜,想死想活,是由不得你的。”
恬甜傷心低頭哭泣,無法言語。
她覺得自己從未這麼心寒意涼的哭泣過,彷彿可以一直哭到生命的終結。可是她最終還是被眼前的淚水模糊了所有的視線,
眼淚流盡了,
感情逝去了,
生命,真的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