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平莊揉了揉鼻子,嘀咕了一句:“好端端的,怎會打噴嚏?定是有人在說我呢!”
“興許是着涼了。”一旁石凳旁對着一副殘局沉思的崔九叔淡淡的說道。
“我又不是普通人,怎會着涼?”平莊卻攤手而後支棱着還未恢復好的手腳在石凳上吃力的坐了下來。
指尖捏着黑白棋子的崔九叔擡頭向他看過來,看了片刻,他若有所思道:“你這般倒確實有些不太方便,總是拘着你確實有些不舒服了。”
平莊聞言當即忍不住大倒苦水:“所以啊,我家重風這一任性,可害苦我了。九叔,我現在可是獨木難支啊!”他說着忍不住拍了拍自己支着的那條完好的腿,感慨道。
雖說先前九叔那一出手是爲了他好,可正常人尤其是他這等自幼跑慣跳慣了的怎的受得了這般拘着動彈不得。
獨木難支……這比喻讓崔九叔淡笑了一聲,看了他片刻,忽道:“既如此,九叔便來贖這個罪,讓你這傷的手腳早些好了好回大理寺去,可好?”
平莊聽的臉頓時一紅,忙道:“九叔說的什麼話?什麼贖罪不贖罪的,我知道九叔是爲了我好……呃……不過,我的手腳當真能那麼快就好?”
崔九叔的目光自平莊的臉上移到了他打着石膏的傷腿上,看了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道:“應當是能的。”
這個保證讓平莊眼睛頓時一亮,忍不住歡呼了一聲。
這孩子還真是歡喜也好,難過也罷都寫在了臉上。崔九叔脣角微勾,看着面前支棱着腿拄着柺杖激動的來回走動的平莊,臉色複雜。
有時候人太過聰明也不好,如這孩子一樣稀裡糊塗過一生也挺好的。
高興的來回走了幾十趟的平莊直到興頭終於過去了,纔想起來問自家九叔:“九叔,你要替我去尋哪個神醫來啊?那神醫當真如此了得,可以讓我的腿腳那麼快就好嗎?”
他這受傷的腿腳也是經由城裡有名的跌打大夫黃大夫以及宮裡頭的李太醫過來看過的,這兩位大夫皆是擅長此道經驗豐富的老大夫了。雖說兩位經驗確實豐富,接骨的時候也沒有磨蹭,痛就那麼一下子,可兩位大夫也說了“傷經動骨一百天”,沒個百八十天的,他這腿腳不會好。
他是相信自家九叔的,九叔說能讓他的腿腳好便一定可以好,只是眼下要到哪裡去尋那麼好的大夫呢!
崔九叔笑了笑,沒有賣關子,開口道:“我請薛女官去向原大小姐討碗藥來。”
原來竟是原大小姐!平莊聽的頓時激動了起來:“我還未來長安之前就聽過這位人美心善的原大小姐了,據說她能生死人肉白骨,是可與故去的藥王孫公比肩的神醫,還有人傳她有三頭六臂,九叔,這些是不是真的?”
三頭六臂?崔九叔摩挲着指尖一黑一白兩枚棋子,笑容頗有些意味深長的意味在裡頭:“神醫也是普通人,哪裡來的三頭六臂?原大小姐的長相酷似大理寺的喬大人,其餘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能生死人肉白骨就是特別,
話說,我的手腳當真能那麼快就好?”平莊一句話翻來覆去問了好幾遍。
崔九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目光在他支着的腿腳處頓了片刻之後,道:“總比你現在好,至少能讓你去大理寺報到了,也省的你總躲在我這裡不去主院見人。”
這最後一句話讓原本心情激動不已的平莊頓時冷了下來,他撇了撇嘴,聽崔九叔提到主院時,神情更是有些複雜難辨。
他一家在崔家算是旁支,同崔家嫡支的這些人感情也是一般,當年若非姐姐被送來長安,他興許一輩子也不會踏足長安崔家一步,當然,更不可能認識九叔。
本就感情淡薄的很,坐在一堂,根本說不上什麼話,即便互相勉爲其難的說話。京城崔氏族人是正兒八經的貴族公子小姐出身,通讀詩書,自幼便是人間金銀珠寶、琴棋書畫、瓊漿玉露養起來的人,同他們相比他就似個截然不同的“野人”,舞刀弄槍,江湖裡打滾,同人大碗喝茶喝酒,高興了街邊小館甚至屋頂都能倒頭而眠,又怎麼可能一樣?
他不會忘記自己還是半大少年時頭一次來長安進堂時面對滿身華服錦袍崔氏族人時的尷尬。
崔家不是那等小門小戶,不會誇張的嘲笑寒酸卻血脈相連的族人,他們溫和而疏離,談着他聽都聽不懂的話,即便他勉強開口插話進去,引來的不過是片刻的安靜。可在他看來,這安靜還不如直接開口笑話他來的好呢!
這種感覺讓他渾身彷彿針扎一般的難受,偏偏對方面上並沒有做錯任何事。自此之後,他但凡能不去便絕不會去主院,只會留在九叔這裡。
他姓崔,可他熟悉的也只有留在本家的那些崔家族人,長安城的崔氏族人中他只同九叔交好。若不是姐姐出了事,他找上了周世林,他也根本不會留在長安,當然也不會去大理寺了。
當然,進了大理寺之後,他覺得大理寺那些同僚也是極有趣的,還有聰明厲害的喬大人以及最頂頭的上峰甄大人什麼的,個個有意思的很。
“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只要認識九叔就夠了,他們就沒必要認識了。”平莊哼了一聲,卻在此時,眼珠忽地轉了轉,隨即戲謔的對自家九叔道,“方纔九叔說請薛女官幫忙。九叔,你是不是想通了,要娶妻了?”
崔九叔聽罷幾乎想也未想,便搖了搖頭,而後伸手朝平莊招手,示意他過來。
平莊把頭湊了過去,而後腦袋便是一痛,崔九叔賞了他一記爆慄之後才收回了手,淡淡道:“往後這種事少摻和,我不娶妻。”
“可是人不是都要娶媳婦的嗎?”平莊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大楚可沒有這樣的律法。”崔九叔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之後,目光落到了面前的殘局上,淡淡道,“我不娶妻是因爲沒必要。崔氏人丁興旺,沒必要偏要我留後,所以我不必爲了家族留後的想法而勉強娶妻。畢竟,我也沒有想娶的人。”
那倒是,九叔若是有想娶的人先前就不會去出家了。平莊想着又問崔九叔:“可你同薛女官之間……”他似乎前些天聽崔氏族人道崔司空在撮合九叔和薛女官。
“一個不會成的交易而已。”對此,崔九叔回他道,“此事先前我不知道,祖父誤會了我的意思。”說着又意味深長的發出了一句感慨,“留下把柄總會受制於人,不然我今日也不會特地請喬大人吃飯了。”
今日這一頓飯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必須的。祖父年紀大了,也犯了糊塗,崔家引烏孫小族長入京的事不是靠薛止嫺就壓得下去。
再加上先前引烏孫小族長入京時同那個蒙着面紗不知身份的人合作,沒有滅口的騾馬市人販子等等,如此多的蛛絲馬跡,以大理寺的手段不可能查不到。與其將來被人要挾,不如主動和盤托出。改朝換代不倒的崔家一旦受人牽制,後果將不堪想象。
此事崔家雖然有錯,卻也還不至於動搖根基,這也是他爲什麼會離開寒山寺的緣由。
他想要讓崔家及時抽身。
不僅是崔家,還有王家、謝家,此時他們這等老牌世族權勢早已至巔峰,如何讓家族不沾是非,長久維持下去纔是崔家子弟該做的。
崔家要做的不是建立基業,而是守住基業。
既然一開始便準備隔岸觀火,便不要自己也深陷局中了,崔九叔在棋盤上又落下了一子,看着面前旗鼓相當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原大小姐和喬大人,這一次該壓哪一邊?
若問私心的話,他自然更欣賞喬大人,但凡能者皆自傲,只會尊重同樣勢均力敵、能力出衆的對手。喬大人的能力是實打實的,一步一個腳印裡是看得見的聰慧和本事。
最開始不過是原家丟在金陵的替身,人生如棋局,她如此慘烈的棋局開端卻一步一個腳印走到旗鼓相當,甚至隱隱佔了上風,這樣的對手確實值得尊重。
相比而言的原大小姐卻是一開始便是天公偏愛,原家弄來那麼多孩子中唯有她是其中的幸運兒,成了那個萬中無一的“藥人”,更有焦、原兩家在背後相助。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卻已顯頹勢。
顯然論自身的能力,原大小姐比不過喬大人。
可原大小姐除了“血脈”這個天賦之外,還有一張最厲害的底牌在手——大殿下。
這個底牌隨時有可能左右整個棋局的走向。
“九叔!”面前突然放大的平莊的臉讓他的思緒從棋局中剝離開來,擡頭看向面前的平莊,看了他片刻之後,崔九叔突然開口對他道:“喝了原大小姐的藥之後來我這裡,我想看看。”
“好……”正要應下來的平莊本能的應了下來,只是應完之後心裡卻又有些發憷,“九叔,你這語氣怪嚇人的,好似拿我試手一般。”
當然,原大小姐的藥應當沒問題,畢竟經她手治的人多了,便連大殿下也是她的病人,平莊想着。
……
……
前一日去了陵園,隔日下午周世林便領着一箇中年漢子來大理寺登門拜訪了。
喬苒看着被周世林領到她面前的這個穿着樸素,一身短打挑夫打扮的中年漢子默了默,道:“這位就是大督護招來的梧州百姓麼?”
那中年漢子聞言忙看了看周世林,見他抱着雙臂微微頷首,便操着一口帶着方言特色的官話略有些侷促和不安的開口了:“對,對,大……大人,我原先便是梧州的,來長安城好些年了,如今在城外幫人做做短工什麼的。”
喬苒“嗯”了一聲,示意他先坐下,而後倒了杯茶遞過去之後纔開口對他道:“你不必緊張,我不過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中年漢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抱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忙巴巴的向她看來,道:“大……大人,你問吧!”
看着中年漢子主動開口,周世林嘀咕了一聲“還挺會做人的”便自己坐了下來,而後自己爲自己倒茶。
他是大理寺的常客了,自然不會拘束。
“你可認得葛洲郎這個人?”喬苒問那中年漢子,沒有兜圈子,開口便問起了葛洲郎。
她纔不相信以周世林的性子,領到人之後不會自己先問上一問,是以只消開口直問便好。
果然中年漢子聞言當即便回道:“是葛大將,我們梧州人都認得呢!”
一個全城皆知,不少人都知曉的多半不是有名的好人便是出了名的惡人,而如葛洲郎這樣一個城破殉職葬在陵園裡的守城大將多半是前者了。
“葛大將一家在我們梧州那小地方也算是不錯的人家了,”說起這些來,中年漢子還有些感慨,“大人或許沒去過那等小地方,在我們梧州,能讀書的都是家底不錯的,葛大將一家小輩不論男女都供得起書的,甚至還有族中小輩不到弱冠就中了秀才,很有本事的。”
“不過葛大將一家雖然在我們梧州也算有權有勢,卻從未做出過什麼欺凌百姓的事,反而時常接濟百姓,有什麼要請葛大將幫忙的,只要他有工夫都會搭把手的。”中年漢子說話間,眼神中多了幾分悵然和懷念,“葛家一家都是好人。”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原本自給自足的小城會被匈奴踏足,一夕之間破了城。
“梧州人不多,守將官兵更不多,卻每一個都拼死抵抗,葛大將亦是衝在了頭一個,死在了梧州城頭上。”中年漢子說着,聲音也低落了下來,哽咽喑啞,“比起臨近城池,當年我們梧州雖然也被破了城,可匈奴並未久留,只是順路經過而已。所以除了城裡的幾家大戶不少做了匈奴刀下亡魂,以及一些運氣不好的,多數人幾乎沒有遭受什麼劫掠,只是之後天災,才讓梧州漸漸成了荒城。”
喬苒聽到這裡,便開口問他:“刀下亡魂,也包括葛家嗎?”
先前中年漢子說過葛家是城裡有名的大族,如梧州這等小城,若是匈奴本着賊不走空的原則,那定然是直接去往城中大戶劫掠的。
畢竟羊要找肥的殺。
中年漢子聞言臉色頓時一白,點了點頭,道:“葛家……葛家當時也慘呢!那羣天煞的匈奴人原本搶了葛家的財物已經走了,但後來聽聞那是葛大將家居然又折了回去,居然還……順道還對葛家的女眷……誒!甚至連五六歲的娃娃都沒放過,真是畜生!”
喬苒臉色越聽越是凝重,聽到這裡,對葛懷素一家的動機她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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