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氣溫越來越高,A市彷彿一個大蒸籠,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邁巴赫飛馳在寬敞的馬路上,如鬼魅般無聲無息。
車外溫度明明熱得人都喘不上氣,然而車裡的空調溫度卻還開得極高。
隨淺坐在顧景桓的專屬座駕裡,覺得心裡悶悶地難受。
車上的邊邊角角還有他不經意間留下的痕跡。
半盒專用的牌子的煙,隨意丟棄着的限量版萬寶龍鋼筆,後座椅上放着的他的西裝外套,還有空氣中殘留的極淡的專屬於他的味道。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記住了他的味道呢?
隨淺恍惚地回憶着。自從那三次咖啡巧遇之後,她和他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不是朋友,卻似乎比朋友更默契。
直到有一天,她買咖啡,被他攔下。
他問她,想不想吃冰激凌。
她愣神,長到十六歲,冰激凌,她只聽說過,但是從來沒有吃過。
不是買不起,而是不會買。小時候,外婆對她的家教極其嚴厲,冰激凌這種被外婆叫做垃圾食品的東西,她從來都沒機會吃。
後來外婆去世了,她也長大了,尋常小孩子喜歡的那一系列,卡通動畫,洋娃娃,故事書,糖果這些她從來就不感興趣。而冰激凌這種拿來哄小孩子的玩意兒,她更是不屑去吃。
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其實還是個沒吃過冰激凌的小破孩。
可是今天顧景桓拿給他了,她推辭,他卻說沒吃過纔要嚐嚐看。
她試探性地咬了一口,很涼爽,很甜膩。竟然比想象中好吃得多得多。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品嚐着,顧景桓就笑盈盈地看着她,不時地和她說,不着急慢慢吃,想吃我再給你買。
記憶中那是第一次,被人當做一個小孩子一樣寵着。而他伸出來摸她頭髮的手掌,似乎就散發着這樣醇厚的男人氣味。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記住了他吧。
隨淺回憶着和顧景桓的點點滴滴,車子已經到了醫院。
隨淺和施潤一起上去,門口戒備森嚴的保鏢層層疊疊,透着一股子肅殺冷峻。
隨淺的心異常地沉重起來。來時還期待着,施潤只是爲了讓她來見顧景桓而故意誇張了病情。
可是原來,他是真的病重了。
施潤領着隨淺走到門口,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病房的門。
頓時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兒撲面而來,偌大的病房裡,除了躺在病牀上的顧景桓以外,空無一人。
“淺小姐您和老大說說話吧,我出去給老大買點飯。”施潤沉痛地看了眼顧景桓,輕聲說了一句,紅着眼眶關門走了。
隨淺緩步走到病牀前,已經一個多月未見的人消瘦得厲害。往日硬朗的輪廓如今微微向裡凹陷。他安靜地躺在牀上,即使這樣,常年積攢下的威壓也會無聲地散發出來,讓人不敢近身。
隨淺認真地打量着他,看得出來施潤每日照顧他照顧得很精心,顧景桓渾身乾淨清爽,沒有病人的邋遢,只是到底還是男人,有些粗心。
他的手腕上竟然還帶着手錶。
其實如果有人注意到那塊手錶,會感覺到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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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塊極其普通老舊的手錶,沒有任何先進的功能,也不是價值不菲的珍藏品,但卻被每日出席各種隆重場合的A市首富珍而重之的戴了十幾年。
隨淺曾經就注意到過這隻手錶。問過他,他說這是他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恩師的遺物。
戴着死人的遺物,他並不覺得晦氣,相反他願意用這樣的方式,記住他尊敬和思念的恩師。
這樣殺伐決斷的男人,卻還有這樣固執的小心思,隨淺無聲輕笑,顧景桓其實也就是個普通人而已。
要說不同的,只是他比普通人更重視那些對他好的人。
隨淺緩緩地坐下來,執起顧景桓骨節分明的大手,感受到和車裡味道一樣的專屬於他的味道,腦海裡突然涌入了無數紛雜的聲音。
“當初先生和您表白,從來就沒想過會讓您以那樣的方式見到晴雯小姐。”
“希望您不要放棄先生。先生他爲您做的,要比您看到的多得多。”
“你怎麼纔來啊。那小夥子在這等了你四個多小時。”
“就這鬼天氣,我叫他進來等,他非說不進來,說怕把等的人錯過了。然後那小夥子就抱着那隻狗在雨裡面等你。我說讓他進來待會,他說沒事,過一會你就來了。”
“姑娘啊,你怎麼現在纔來啊。”
“老大自從一個月之前那次颱風淋了雨,回來就病了。只是後來就出了晴雯小姐的事情,他一直強撐着。”
“前兩天老大特意買給小少爺的雪獒也死了。老大看着跟沒事兒人一樣,結果第二天就徹底病倒了。”
“很抱歉,能陪你一起白頭到老的人不是我。”
隨淺捂着臉,一股熱流瞬間奪眶而出。
“顧景桓,爲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從不懂什麼是愛的時候就愛上你,爲什麼我不能和你白頭偕老?爲什麼我們總是差那一點啊。”
“爲什麼就是不能成全我們啊。”
“顧景桓……”
熟睡中的人似乎是被哭聲吵醒,他眉頭微蹙,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彷彿是夢境,又好像是現實。
然而當再聽到哭聲的時候,他的眼底閃過一瞬間的恍惚。
原來他真的不是在做夢。
想伸出手去摸摸她,手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擡起來。
“小淺。”他徐徐地開口,久未說話聲音都喑啞地不像話。只是一張開嘴,絲絲的涼氣鑽進喉嚨裡,引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隨淺聽到了聲音連忙俯身過來,見是顧景桓醒了,她熟練地給他倒了些水,遞給他的水杯卻被他擋開。
“明天是不是該結婚了?”只聽他低緩地輕問。
隨淺緊緊地咬着脣瓣,許久,才點了點頭。
“我們家小丫頭這回是真的長大了。明天這會兒就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兒了。”顧景桓脣角微微地勾起,深潭一樣的黝黑眼神分辨不清喜怒哀樂。
“那天,對不起。沒有在那兒一直等着你。”他的眼中似乎也有一絲晶亮閃過,轉瞬即逝。
隨淺猛地搖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淚水打在顧景桓的胸膛上,灼熱得讓他連呼吸都困難。
“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你才十三歲。轉眼間就過了十年。”顧景桓的眼神有些微的恍惚。
記憶紛至沓來,天台初見。雷雨天救她。三次偶遇。給她買冰激凌,教她開車……那麼多那麼多的回憶。
只是從今以後,小丫頭再也不是他的了。她屬於另外一個叫做顧少清的男人。
“丫頭,能不能讓我最後抱抱你。”顧景桓輕輕笑起,眼神深邃地望着她道。
看着顧景桓微微張開的懷抱,隨淺小心翼翼地彎下身子,伸出手摟着他精瘦的窄腰。頭枕在他的肩胛骨上。
他緩緩地抱住她,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熟悉的男性氣息將她包裹,溫暖而魅惑。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隨淺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問。
“嗯。”
“爲什麼,當年要對我那麼好?”
顯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顧景桓頓了頓。
想了很久,才輕聲答她,“當年初次見你,你的眼神很像年輕時候的我。”
“我這半生啊,從沒有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我就想,我已經經歷過的那些腥風血雨,沒有必要再讓你經歷一遍。所以當年我遺憾地那些沒人爲我做過的事,我都爲你做了,算是彌補我心裡的一份遺憾。”
“嗯。”
“那天我說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了。晴雯,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如今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我不能眼睜睜得看着她那樣,你明白麼?”
隨淺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她甚至是個連情緒都不會輕易表露的人。
今天卻是無論怎麼都停不下來。
她哭着,抱着她的男人也不說話,她的眼淚越流越多,最後嗚咽出聲。
“顧景桓,我只是怕我真的會忘記你。”
驀地,她開口,只是一句話說出來,心裡的壓抑再也抑制不住,像是終於找到了港灣,找到了真正要的避風港,她崩潰地大哭出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隨淺安靜下來,只是偶爾抽噎兩下,顧景桓寵溺心疼地看着她,無奈地笑笑,“這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欺負你了。”
隨淺紅腫着眼睛看他,卻不說話。
門被施潤敲響,隨淺喊了聲進來。
見自家老大笑得苦澀,淺小姐更是哭得眼睛腫得像核桃,悲傷的氣氛蔓延至心底,他悶悶地道,“我買了點粥,淺小姐您喂老大喝吧。”
隨淺點點頭接過來。
無聲地舀了一勺,輕輕地吹了吹,才仔細地遞到顧景桓的嘴邊。
顧景桓頗配合的張開嘴,喝下去。
施潤在一旁緊緊地盯着老大,每次剛吃下去,老大就會吐出來,這一次,他甚至老早地端着小痰盂等在一旁。
半晌,小半碗粥都喝下去了,老大卻仍舊面色如常。
直到粥都見了底,老大也沒沒有要吐的跡象。
隨淺一直無聲地坐在那兒,怕他在她走後就都吐了,等顧景桓幾乎睡着,她才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終究頭也不回地關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