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並沒有找到所謂的遺書, 她仔細挑選了幾件林恩的遺物,裝到箱子裡,準備帶到喬伊麪前, 給喬伊看。
沈輝側身, 給安妮讓路。
客廳裡的電視開着, 安妮捧着箱子往大門口走的時候, 聽到女主持人略帶沉重的聲音, 從電視機裡傳了出來。
“當紅偶像明星凱森,目前已經確定在一家小旅館裡自殺身亡。凱森在自殺之前,手寫了一封遺書, 承認之前困擾了警方許久的兇殺案皆是他一人所爲。殺人以後,凱森寢食難安, 心裡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於是自殺身亡。”
“此案件影響重大, 凱森作爲偶像明星中的佼佼者,近幾年來形象一直良好, 深受粉絲喜愛,沒有任何黑點,他的自殺,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安妮轉過身,走到電視機前。
接下來的畫面, 是警察從旅館裡往出運屍體的視頻資料。凱森躺在擔架上, 身上蓋着白布, 垂在擔架邊緣的雙手, 顏色竟然比那白布還要蒼白幾分。
然後是小旅館的老闆娘接受採訪的畫面, 她站在鏡頭前,先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說話時, 她臉上的表情驚喜比驚嚇多,“他來住店時,戴着墨鏡和口罩,捂得特別嚴實,我真沒看出來他是個明星。”
怪不得老闆娘一臉喜色,要是普通人死在店裡,絕對晦氣,可凱森不是普通人,他是大明星,他死在店裡,肯定會招攬很多前來弔唁的粉絲,這可都是商機,大大的商機。
安妮看着老闆娘眉飛色舞的樣子,只覺得荒涼。
“對,有人來看過他,待了挺久呢,後來他剛走沒多久,警察就來了。”老闆娘繼續接受採訪,“挺好看一小姑娘,個子不矮,來的時候帶了水果。”
主持人開始問細節,老闆娘想了一下,回答主持人,“這個我也只是搭眼看了一下,細節記不清了,不過我店裡有監控攝像頭,你們想知道什麼,去翻監控錄像就行,那上邊都有。”
老闆娘說的人,是安妮。
安妮皺了一下眉頭,有了監控錄像,警察找到她,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沈輝走過去,關掉電視,對安妮說:“你別想太多,該做什麼做什麼,凱森自己不想活了,和你還有喬伊都沒有關係。”
安妮坐到沙發上,開始發愣,本來已經逐漸忘卻的事情,紛紛浮出水面,顯現在眼前。
“你說,他們爲什麼要尋死呢?”安妮這句話也不是在問沈輝,她只是單純的感嘆。
感嘆完,想起了吳斯。吳斯那麼好,她好不容易纔跟吳斯在一起,甭管被什麼事情折磨着,她也不會主動去尋死。
“有些事情,嘴上說忘記容易,可心裡根本過不去。”沈輝坐到安妮對面,對她說:“我是個老師,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站在講臺上的樣子,很緊張,犯了很多錯,極其難堪。”
沈輝勸解安妮的同時,也在勸解自己。
第一次站上講臺,他是實習老師,講課沒經驗,瞎緊張。開始上課之後,人站在講臺上,腦子完全是懵的,身體害怕得直髮抖。
教室的牆壁上掛着鐘錶,他強撐着講了一會兒,便開始頻繁的看錶,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
到底沒撐到下課,時間只過了一半,他便落荒而逃,把課堂交給了帶他實習的指導老師。
“我還記得,當時上講臺之後,第一件事情,是問候學生,順便做自我介紹,講課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經打好草稿,並把草稿背得滾瓜爛熟。”沈輝忽然問安妮,“你知道草稿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安妮,“什麼?”
凱森頓了一下,開始背誦,“同學們,大家好,這是我第一次以非學生的身份站在教室裡。”
很好的開場白,帶着些許幽默,容易拉近和學生之間的距離。
沈輝,“你知道正式上臺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嗎?”
安妮,“怎麼說的?”
沈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說:“同學們,大家好,這是我第一次以非學生的身份站在教堂裡。”
安妮沒忍住,輕聲笑了出來。
沈輝也跟着笑,“很丟人是吧,當時教室裡的學生都笑瘋了,我楞在原地,臉紅了一大片,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後來,他一去教室上課,學生們就和他開玩笑,叫他沈神父。上課鈴響過之後,也不專心上課,而是雙手抱胸做祈禱狀,說是在教堂裡必須做禮拜。
現在想起來講出來,確實挺好笑的,可在當時,對於年紀輕輕的沈輝來說,這種挖苦式的玩笑,無異於噩夢。
“那種難堪的記憶,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直到現在,每次上講臺之前,我的心臟都跳得厲害。”沈輝,“忘記過去,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只是一次實習的失敗,陰影都會伴隨我一輩子,何況妹妹和喬伊受過那麼大的傷害,忘不掉很正常。”
或者說,忘掉纔是不正常的。
十五年前的事情,像一座暗無天日的地牢,困着他們的靈魂。
安妮突然懂了,也許,她並不用逼着喬伊忘掉過去,而是要想辦法,讓喬伊在忘不掉過去的情況下,堅強的活下去。
安妮,“沈輝,謝謝你。”
沈輝搖頭,“你不用謝我,喬伊肚子裡懷的,畢竟是我的孩子。”
說完,沈輝感覺不對,又補充一句,“雖然我是孩子的父親,但孩子出生以後,我會讓他叫我舅舅,而不是爸爸。”
這個孩子,屬於喬伊和林恩,他不會去搶奪。
沈輝,“凱森找到我,原本是準備讓我頂罪去救喬伊。”
安妮,“你沒同意?”
“同意了,喬伊是沈家的恩人,搭上這條命我也得救她。”沈輝嘆了一口氣,“不過後來凱森反悔了,說頂罪的事情他去做,讓我活下去,好好照顧喬伊和孩子。凱森的理由很簡單,他說我是孩子的父親,肯定會對孩子很好,要是他,肯定不願意搭理別人家的孩子。”
沈輝能察覺到凱森的掙扎,凱森的狀態和他妹妹一樣,在希望與絕望兩種情緒之間不斷遊走,最終絕望壓制住希望,佔了上風。
死亡,對他們來說,是種解脫。
“你不會被過去的時候影響嗎?”沈輝問安妮。
沈輝和安妮接觸的不多,但他看得出來,安妮的想法並沒有其他人那麼極端,安妮或許痛苦,但這種痛苦還沒到非要結束生命的地步。
安妮沒說話,沈輝猜測,“是因爲吳斯嗎?”
安妮點了一下頭,然後迅速搖了一下頭,“是,也不是。”
沈輝,“不光是因爲吳斯嗎?”
安妮,“吳老師你知道嗎?”
沈輝點頭,喬伊和凱森都和他提過那個善良的女人,他也知道,喬伊一開始沒和他妹妹在一起,是因爲喬伊要留在吳斯身邊,報吳老師的恩情。
“吳老師給我講過一個睡前故事,那個故事是小紅帽。”安妮回想着故事的內容,“一個小女孩,去看外婆,遇到了大灰狼,大灰狼問了小女孩一些問題後,提前到達小女孩的外婆家,殺了外婆,並裝扮成外婆的樣子,等着小女孩。”
中間的內容忘記了,安妮只記得結尾,“大灰狼把小紅帽吃進肚子裡,一個獵人碰巧經過,割開大灰狼的肚子,救了小女孩。”
很經典的童話故事,被無數人當成睡前故事講給孩子們,吳老師講述的時候並沒多想,可是安妮這個聽衆卻把這個故事記到了心裡。
“當時孤兒院裡也有大灰狼,他們扮作好人的樣子,來到孤兒院,其實是想把孩子們吃到肚子裡。”
這種隱喻,沈輝聽得明白。也許對於這幾個孩子來說,當年的事情並不能大大方方的講出來,只能通過各種比喻,隱秘的講述過去。
“大灰狼很聰明,他用了很多手段,來引誘小紅帽,然後把小紅帽帶到沒人的地方,吃到肚子裡。”安妮從裝遺物的箱子裡拿出一個玩偶,放在手裡把玩,“故事裡有獵人來拯救小紅帽,可現實中沒有,我聽吳老師講過這個故事後,做了一個決定。”
沈輝問她,“什麼決定?”
安妮,“如果別的孩子被大灰狼吃掉,那我就當那個獵人,割開大灰狼的肚皮,把孩子救出來。如果我自己被大灰狼吃掉,那我就用鋒利的指甲,從裡邊扯開大灰狼的肚皮,自己逃出去。”
“沈輝,你清楚嗎,那個時候,只能靠自己,根本不能向外界求助,如果讓外人知道孤兒院裡的孩子可以隨便被欺負,那後果不堪設想。”被傷害過的人,直覺會變得很敏銳,安妮隱約預感到,更大的危險在向他們襲來,“小三的死,已經讓村民猜到了孤兒院裡發生的事情,如果那個時候不做點什麼,原本的幾隻大灰狼馬上會變成成百上千只大灰狼。”
法不責衆,何況是那種窮鄉僻壤。
安妮小時候是個懦弱的孩子,一直活在喬伊的庇護下,那是她第一次決定要勇敢一點,誰想到卻犯了滔天大錯。
她爲了帶喬伊逃出去,放火燒了孤兒院,大灰狼們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全都癱在孤兒院裡,不省人事。
正好吳老師去城裡給孤兒院添置東西,說當天晚上回不來。
多好的機會啊,一個意外,使壞人全部死去,好人倖免於難。
可是吳老師不放心孤兒院的孩子們,連夜坐車趕了回來,她見起了大火,急匆匆的衝進去救人。
“她救了那幾個壞人,那幾個壞人卻沒有管她,她死在火海中,被燒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
安妮的眼眶,偷偷紅了起來,這些年,她總是不斷的後悔,如果沒有那場大火,吳老師根本不會死。
而那場大火,是她親手放的。
“我一直知道,恩情並不能維繫一段感情,如果僅僅是爲了報恩,我根本不會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和吳斯在一起,就像喬伊一樣,遇到了心愛的人之後,一定會想方設法的離開吳斯。”
“可是愧疚能,我欠吳斯的,我願意用一輩子去償還。”安妮把玩偶扔回箱子,“我沒有因爲過去而痛苦自殺,是因爲只有活下去,才能好好償還吳斯。”
沈輝突然開口,問安妮,“你愛吳斯嗎?”
安妮回答,“愛。”
只是這種愛裡,夾雜着一種讓她永遠不會離開吳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