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沐休,可凌峰並未閒着,召集幕僚商議大事,等把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後,譴退幕僚,凌峰伸了伸懶腰,施施然出了書房。
只是出了書房,纔剛進入垂花門,遠遠就有個面生的丫鬟奔來,向凌峰福了身子。
“奴婢婉雪,見過表公子。”丫鬟穿着秋香色連理枝紋比肩,白色通袖長裙,青色汗巾子,削肩細腰,很是俏麗。
凌峰揹着雙手,懶洋洋地道:“這樣的稱呼……你是六娘還是七娘的丫鬟?”
婉雪又福了個身子,聲音甜甜地道:“回表公子的話,奴婢是七小姐的丫鬟。”
“唔。”凌峰彈了彈衣袖,又揹着手往前走。
婉雪呆了呆,又提着裙子趕緊奔上前去,說:“表公子,不,世子爺,奴婢來找您,可是有要緊事要稟告世子爺。”
“說來聽聽。”凌峰並未停下。
他是何等人,豈會不知丫鬟的心思,怕是因爲今兒他擡舉了兩個表妹,骨頭就輕了起來,跑去找小璐的麻煩反被抽了回來吧。
只是抽了就抽了,難不成他還要爲了外人爲難自己的媳婦不成?這些人呀,腦袋真不知如何長的。
婉雪趕緊說:“是這樣的,兩位小姐想去向少夫人磕頭請安的,少夫人稱身子不適,並不想見小姐們。卻讓小姐們去佛堂裡跪在菩薩面前唸經,直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呢。佛堂門外還守着人,小姐想休息都不成的。奴婢實在心疼小姐,小姐在家中可是從未吃過這種苦頭的。奴婢想闖進佛堂都被打了出來,奴婢實在沒辦法子,只好來找世子爺了,請世子爺趕緊救救我家小姐吧。若是遲了,小姐怕是支撐不下去了,今晚恐也沒法子服侍爺了。”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是非就多。這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跑來煩自己。
凌峰忽然有些後悔了,不該答應大姨母接受這兩個包袱的。沒反整到大姨母,反而把自己弄得全身不自在。
凌峰說:“內宅的事我從來不管,你求人可是求錯了人。”留下一臉不可置信的婉雪,幾乎石化在夏天的熱風裡。
……
徐璐正在西次間裡練字。
站在門口,凌峰看着徐璐筆直地站在大理石書案前,微微低着頭,正認真嚴肅地寫着什麼。因是微低着頭,剛好露出脖子一截雪白膩滑,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欺霜賽雪的半隻胳膊,與團哥兒那胖得全是肉的胳膊不同,這條胳膊透出白玉的光茫,微微胖,卻恰到好處地吸引了凌峰。
他輕輕走上前,從身上擁着她。
徐璐拍開他的手:“看吧,又寫壞了一張。”
凌峰咬着她的耳朵,捏着她滿是肉的胳膊:“怎麼忽然練起字來?”
“練字能盪滌紊亂的心靈,清除體內無名肝火。”
凌峰笑道:“夫人好端端的,爲何要動肝火?”
“明知故問。”徐璐橫他一眼,拍開他的手,嗔道:“公務忙完了?”
“嗯。”
“那爲何不見你的新人去?反而跑來見我這黃臉婆。”
“新人都讓夫人趕到佛常唸經去了,我若是去了,豈不對菩薩不敬?”
徐璐擡頭:“怎麼,新人向你告狀了?”
凌峰笑道:“告狀也沒用。她們肯定不知道,內宅可是你做主,連我都要靠邊站。”
徐璐笑了起來,戳了他一把:“這還像句人話。”心情沒由來地好轉起來。
她沒法子阻止凌峰納妾,但她有自信,她依然能過好自己的。
凌峰看了她寫的字,讚道:“不錯,比以前進步不少。只是筆鋒仍然有些遲滯,需得一氣呵成。”然後自己拿過筆,蘸了墨汁,在潔白的澄心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個靜字。
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這個靜字,看起來莊嚴古樸,力透紙背,透出股大氣磅礴之像。
徐璐左右瞧了瞧,不得不承認,與凌峰的比起來,自己的簡直就是垃圾。
……
新人進門,就讓少夫人收拾了一頓,新人的丫鬟也向凌峰告狀。這時候,整個凌家下人都在觀察凌峰的反應。
讓人意料的是,凌峰並未去安慰兩位新人,而是仍然歇在華馨苑。
凌家下人就明白過來,新人以後會成爲他們的姨娘,但也只是姨娘而已。
徐六娘徐七娘回到汀香閣,左等右等都不見凌峰來安慰自己,不由氣得哭了。先前的雄心壯志,這時候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氣得直哭的除了徐六娘姐妹,還有王梓莉。
王梓明這日下午可也沒閒着,讓人四處物色貌美女子。
而王梓莉也因劉氏不肯替她出銀子,氣如鬥牛地與劉氏幹了一場,終敗北,反而受了傷,特請了路玲玲前去醫治。
王李氏一萬個不同意:“那路氏是沈家人,顧氏昨日在咱們這兒受了氣,怕是恨毒了咱們。還是請別的大夫吧。”
王梓莉解釋說:“就是因爲路氏是沈家人我才請的,主要是藉此給沈家一個臺階,讓他們明白,咱們家並非故意與他們家作對。”
王李氏沒什麼主見,她一向聽兒子女兒的,聽女兒這麼一說,也覺得挺有道理的,但仍然有些擔憂:“那萬一沈家不領情怎麼辦?”
王梓莉不以爲然地道:“他們會的。一會兒多給路氏診金,路氏應該就會明白了。”
王家人來找路玲玲去給王家小姐醫治時,路玲玲正與顧芸兒一道商議進宮事宜。
顧芸兒冷笑一聲說:“他們是不是覺得,只要請了弟妹,再多給弟妹些診金,我先前在他們那兒受的罪就可以一筆勾銷?”
路玲玲笑道:“這哪來的奇葩呀。”她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不愧爲帝都一景。
路玲玲拒絕了王家派來的人,連理由和場面話都沒有找,直接就拒絕了,不接診。
不一會兒,宮中來人,宣路玲玲進宮。
路玲玲起身,對顧芸兒道:“皇后娘娘應該也知道了王家人乾的好事,不過你和小璐,一箇中暑暈厥,一個流產,怕是挺懷疑的。今兒召我進宮,應該會問你們的事兒吧。”
顧芸兒心中一緊,不過仍是問:“那,需要與娘娘實話實說麼?”
路玲玲笑道:“咱們家可是一心效忠天家的,娘娘若是問起來,自然要實話實說的。”心裡卻是較爲佩服這個妯娌的,纔在貴族圈子裡斬露頭角,就已漸漸摸到朝堂鬥爭裡的門檻了。
路玲玲換上按品大妝,進宮拜見皇后。
果然如她所料,皇后也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就問:“沈二夫人究竟怎麼回事?”
路玲玲也不驚慌,笑道:“什麼都瞞不過娘娘,我家二嫂中暑暈厥確是裝的。”
“那,小璐流產,也是子虛烏有了?”
路玲玲說:“娘娘聖明。”
皇后笑着說:“沈二夫人是你嫂子,小璐與你又交好,你就這麼出賣她們,當心她們事後找你算賬。”
果然徐璐分析得對,皇后對於她們的坦白並不生氣的。
路玲玲壓下對徐璐的佩服,笑道:“怕是要讓娘娘失望了。其實,二嫂還有小璐早就料到皇后娘娘有此一問,也從未想過要隱瞞娘娘什麼。”
徐璐分析得對,身爲上位者,自然不喜底下人揹着自己搞小動作。但底下人無論好事壞事都能夠如實告之,心頭自然就舒坦了。
路玲玲大受啓發。
皇后就問:“也膽大妄爲了,怎能那樣算計王家人呢?”皇后娘娘眼線通明,自然知道全帝都的人都在譴責王家人的過了頭的得理不饒人,都在同情顧徐二人。
不過皇后對顧芸兒和徐璐都有好感,也厭惡王李氏母女的爲人,就算知道她們故意算計王家,也不曾生氣,反而因沈凌兩家的坦白而風顏大悅,心情舒爽。
“沈二夫人好歹也是閣老夫人,小璐還是安國侯世子夫人,她們當中,無論哪一個品級都高於王李氏。此二人紆尊登門賠禮,王李氏居然還拿捏起人來,不知天高地厚,毫無等級尊卑。這樣的人,豈配被封誥命?”
路玲玲知道,皇后應該要對王李氏採取些行動了。
路玲玲忍下心頭高興,說:“我聽婆母分析過,王梓明也是有才華有能力的,只是,處在如此重要位置的官員,若有個不讓人省心的家人時常拖他後腿,若心性不堅定,遲早要被家人拖至萬丈深淵。更何況,王梓明明知王李氏的德性爲人,非但不阻止,還處處充其後盾,分明還滿享受家人在外頭的作威作福。這樣的人,再讓他處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也非朝廷之福,非百官之福。”
皇后笑道:“你婆母一向深明大義,看得透,想得遠。雖是女流之輩,卻比有些朝臣的眼界還要高。她老人家的話,自然是極有道理的。本宮也是如此想。”
路玲玲就知道,皇后對婆母也是極爲欽佩的,藉着婆母的口說出對王家人的看法,必定事半功倍。
……
當天晚上,皇后下了懿旨,稱王李氏恃權而驕,侮辱權貴,毫無尊卑,無德無才,奪其誥命,貶爲庶人。王家女王氏,驕橫跋扈,仗勢欺人,目無尊卑,蠻橫無理,有違閨闈之道,賜三十記戒尺,並責令閉門思過半年,以觀後效。
所謂閉門思過,可不是關在家中不許出門,而是皇后派宮中嬤嬤入駐王家,守在王梓莉的閨房外,吃喝拉撒全在一間屋子裡,不說被關上半年,一般人被關上三天都要被逼瘋。
王家人接過聖旨後,王李氏幾乎暈厥,王梓莉更是面如土色。王梓明也是臉色大變,心頭閃過不好的預感。
唯一感到痛快的就只有劉氏了。
……
翌日,朝堂上,言官集體彈劾王梓明,修身不齊,立身不正,張狂無理,驕奢淫逸,目中無人。
謝永康更是言辭嚴厲:“……古語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何故修身於齊家之前?齊家於治國之前?治國於平天下之前?是所謂不修身不足以齊家,不齊家不足以治國,不治國不足以平天下也!觀之古今,未有身不正者家能長和,未有家不長和者能長治國。王梓明身不正,家不長,不修身不齊家,何於治國?我朝等級尊卑森嚴,徐顧二人縱然有錯,卻品級高於王氏,主動登門致歉,此乃紆尊矣。王氏人閉門不出,使位尊者受烈日曝哂之苦,此乃恃寵生驕,目中無人矣。王氏人仗朝中有人,弄權專斷,跋扈橫行。不顧等級尊卑,不顧朝廷律令,肆意專行,致上峰妻暈厥,至同僚妻喪失子嗣,肆意妄爲,窮兇惡極,罪無可恕。王梓明亦專斷弄權,目中無人,昨日酉時於豐臺大街,與勳貴對面而過,不打馬避行,反而與之爭執衝撞,毫無卑下之心,此乃恃權專橫之典行,不嚴懲不足以平息衆怒。”
江墨也站出來,聲討王梓明:“古有孟母三遷,故有孟子亞聖之成就矣。然,王李氏,脾性乖舛,暴虐貪婪。王梓明自幼失怙,成長於貪婪婦人之手,品德無可保證矣。如今王李氏事發於此,亦證明非賢非惠者婦人所育子之可怖矣。王李氏非能非賢,亦非惠者,其爲禍之烈,不亞於大唐高宗武氏。高宗乃皇帝,一國之主,王梓明雖非國主,亦身守權利要害。王梓明有能無德,不修身不齊家者,德不配位,又豈能輔佐聖上成就千秋萬世之功業?”
其他言官更是把王梓明罵得狗血淋頭,把王梓明一家子罵得連條破褲釵都不如,甚至王家人罪孽深重到不殺之不足以泄民憤的地步。
更有偏激者,還喊出了“無品無德,暴虐貪婪,此賊不殺,難以平民憤”等口號。
言官之威,可見一般。
王梓明被罵得悲忿不已,雖恨極家人的拖後腿,但更恨凌峰得理不饒人,指使言官攻伐他。
這時候,沈任行站出來,言辭鏗鏘:“臣附議謝大人江大人所言。”
凌峰也站出來,附議謝永康江墨之言。
皇上又問方閣老,方閣老斬釘截鐵地道:“亂世用奇才,盛世用正才。王梓明能力有之,卻有才無德。無德官員,其禍害之烈堪比昏官。昏官誤國誤民,請皇上三思。”
皇帝便當場罷黜王梓明,責其交還官服官印,回家閉門思過,並嚴厲管束家人,什麼時候把家人管好了,什麼時候再去吏部報道。
殫精竭慮奮鬥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摸到朝廷權利中樞的門檻,居然就這樣被打回原形。
王梓明茫然而無措地左右看了看,他仍然有種做夢的感覺,他居然因婦人的原因而丟了官,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目光無意中接觸到沈任行,後者神色淡漠,似乎他就是個毫不相干的人,根本不值得一看。
王梓明又下意識地去看凌峰,目光閃現些許光亮。他這些年來官運享通,雖說離不開自己的努力,也還要多虧了凌家在背後使力。
只是凌峰看自己的眼神也像看死人似的,把王梓明毫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光亮又熄滅了。
王梓明又後悔起來了,他真不該聽信婦人之言,纔剛坐上侍郎之位讓人捧了幾天就得意忘形到骨頭都輕了,居然認爲他有實力與凌家叫板。
忽然間,王梓明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時候也不知該怪凌峰的翻臉無情,還是該怪母親妹子給他扯後腿。
王梓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王李氏已得知了兒子被罷了官,抓着兒子的衣襟連聲責問,大罵那些言官,及沈任行和凌峰敗類佞臣,不得好死。
王梓明一把推開王李氏,神色猙獰地吼道:“你還有臉罵人,都是你,若不是你們處處扯我後腿,我何至於淪落今天這種田地?”十年寒窗苦讀,再到出人頭地,這其中包含了多少艱辛,就算他有外人羨慕的平步青雲,但也有打落牙齒血吞的時候。可昔日所受的苦難,總算做到了實權大員,還沒得意幾天,就又讓母親給毀了。
母親得罪的不是別人,而是沈凌家兩家人。
越想越後悔的王梓明撕下孝子的面具,對王李氏又罵又攘,屋子裡的下人全嚇得躲藏起來。
王李氏被罵糟了,她一向視兒子爲生命,就算被兒子打罵,依然沒有怪罪兒子,反而心疼起兒子來。見兒子痛苦消沉,心如刀絞,安慰王梓明道:“我兒別灰心,娘替你想辦法。我,我這就進宮去求見皇后娘娘。”
王梓明慘笑一聲:“你如今也和我一個樣,不過是介白身,哪還有進宮的資格?”
王李氏卻是不怕的,這婦人出身市井,一身刁蠻之氣無論怎生薰陶也是無法消掉的。憑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硬是扭着皇宮裡的侍衛,懇求着要求見皇后。
無品無秩婦人者,哪有資格進宮拜見皇后的。被硬生生拒絕後的王李氏並不氣餒,居然就在宮門口使起潑來,一邊哭一邊述說起她丈夫早死,她一介女流,把兒子拉扯到大,吃了多少苦頭,兒子爲了讀書,頭懸樑椎刺股,冬九伏暑,冬日裡凍出瘡,夏日裡熱出痱子……爲了給兒子讀書,當母親的白日給人漿洗衣裳,手都浸出一層又一層老皮,晚上做針線,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聞者無不心生同情。那些一向作威作福慣了的侍衛們,也都被感動了,覺得這老太太挺不容易的,王梓明也夠冤枉的,也覺得沈任行凌峰太過得理不饒人了。
鬼使神差地,居然有人進宮去凜報皇后。
皇后這時候正與方大夫人,武夫人,路玲玲等人說話,路玲玲心頭一個咯噔,王李氏母子固然可恨,可世人皆同情弱者,反而逼得受害者無法討還應有的公道。
------題外話------
我恨你們,居然不給我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