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庸的別院外觀簡樸,卻是內有洞天,裝潢富貴,擺置奢華,便如同包着泥皮的金疙瘩。
李秘以爲簡定雍會大發雷霆,然而這個知縣老爺卻一言不發,視若不見一般,想來對這些已經習以爲常,見慣不怪了。
一個小小的刑房司吏,竟如此富綽,也難怪小小縣衙,臃腫如斯,竟擁有二三百的胥吏,更難怪大明百姓不堪壓榨,怨聲載道。
從簡定雍的態度也可以看出來,吳庸絕非個例,而是胥吏們的普遍現象,一個胥吏能夠撈取如此驚人的油水,李秘也不由驚詫。
不過他也有些憂慮,因爲油水十足,胥吏的空當就必定搶手,難怪他處處表現出自己的才幹,可簡定雍卻遲遲沒有招攬的意思了。
然而這些問題並沒有讓李秘畏難卻步,反而更加堅定了他成爲第一神探的信念,只有這樣,才能讓更多蒙受冤屈的百姓得到伸張!
心裡想着這些,他們便來到了吳庸的小院裡,七八個丫鬟和使喚小廝就守在外頭,屋裡妻妾在哭哭啼啼,請了個花臉神婆在念唸叨叨,做些神神鬼鬼的喊魂勾當。
見得縣太爺進來,那大婦趕忙讓神婆停了下來,領着幾位小房姨娘,搶出來恭迎縣父母。
簡定雍擺了擺手,皺眉道:“閒雜人等都出去吧,本官進去看看吳司吏,大夫人與四夫人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縣太爺發話,無人不從,眨眼間也就散去了。
李秘暗中觀察了一番,大夫人也就三十餘歲,身材豐腴,略顯慵懶,吳庸畢竟是個司吏,即便有錢,也娶不到貴氣門庭的大小姐,所以大夫人以及其他妾室都一樣,雖然穿金戴銀,卻仍舊掩蓋不住一股庸脂俗粉之氣。
四夫人也就十八九歲,倒是青春靚麗,飾物清新而雅緻且簡單,這個單眼皮女人有着其他妻妾所沒有的一股柔雅氣質,難怪能夠得到吳庸的專寵。
簡定雍問了幾句,便走進房中,李秘自然跟了進去。
吳庸躺在牀上,如同植物人一般,雙眸圓睜,目光呆滯,口脣微啓,下脣偶爾會抽動一下,雖然蓋着單薄的春被,但還是能夠看到他的手腳不斷顫抖着。
“渾人,縣太爺看你來了...”吳庸好歹是個司吏,平素裡大家都稱他一句老爺,可知縣老父母面前,誰敢老爺老爺的叫喚,這大夫人也是個村婦出身,被簡定雍的氣度給嚇住了,開口便是市井氣十足。
李秘已經適應了這個時代,對此也沒有太多的訝異,倒是牀上的吳庸仍舊無知無覺,大夫人叫喚了幾聲,便簌簌落下苦淚來。
簡定雍走到牀邊來,那隨行的師爺是個懂事的,趕忙從旁邊搬來一個錦墩兒,根本沒讓簡定雍的屁股久等,真真是周到熨帖到了極致。
各行各業但凡鑽營到了極致,都是一門技術活兒,李秘早就打聽過,這錢姓師爺乃是紹興人,都知道紹興師爺名滿天下,今番算是見識到了。
簡定雍坐定之後,便掀開被角兒,給吳庸把了把脈象,又扒開他的嘴巴,看了看他的舌頭,而後朝大夫人道。
“吳司吏是驚嚇過度,神魂顛倒,氣血阻滯,壓了舌帶,這才口不能言,可使人取來酸棗一枚,含於口中,化去滯氣,鬆了聲帶,便能開口了。”
大夫人也沒讀過什麼書,聽得此言,也是一臉的懵懂,倒是四夫人是個玲瓏人兒,趕忙朝簡定雍道。
“大老爺精通岐黃,肉白骨活死人,能爲夫君診治,是我吳家的福氣,賤妾謝過大老爺...”
四夫人言畢,便是盈盈下拜,雖然滿口奉承,聽着卻極其自然舒暢,連李秘都覺得春風拂面。
簡定雍沒想到吳庸這第四房小姨娘竟也是個妙人兒,不由多看了一眼,朝她點頭道:“讓人取辦吧。”
那四夫人低聲給大夫人解釋了幾句,大夫人才感恩戴德,若非師爺攔着,她都給簡定雍跪下了。
大夫人讓人取來酸棗之後,便撬開吳庸口齒,放入其中,然而過得許久,吳庸卻遲遲不見動靜。
李秘對醫學沒有太多專業性的瞭解,對中醫更沒有涉獵,但對急救和一些毒害藥物,還是清楚的。
中醫對病症都喜歡用大類別的統稱,這癔症簡單來說就是發瘋,李秘對此確實沒有太多知識儲備,但他卻知道,吳庸此時神志不清,對機體的控制能力很差。
眼下將這顆拇指大的酸棗放在他嘴裡,若是他誤吞進去,只怕要被噎死!
李秘遲疑了一番,終究還是朝簡定雍道:“明府,某在家鄉之時,也見過類似的癔症,鄉下有個神醫,當時內用湯藥,外施鍼灸,那人也就漸漸轉醒了...”
“明府適才一番診斷,比那老神醫還要精妙,只是這吳司吏神志不清,若喉口張開,酸棗滑入,堵塞氣道,只怕有些不妙...”
簡定雍適才被四姨太讚美一番,心裡正舒暢,此時卻又被李秘質疑自己的做法,當時就有些不悅,但他到底是有些矜持。
這個時候,錢師爺恰到好處地說道:“這位李朋友說的不無道理,看來李朋友也是深諳其中之道,不知李朋友有些甚麼好法子?”
錢師爺乃是紹興師爺,說話是滴水不漏,李秘也知道,自己這兩天一直與簡定雍糾纏不清,宴席之時甚至坐在簡定雍邊上,連縣丞和主簿都暗中瞪了他好幾回,這錢師爺沒道理不警惕自己。
若是自己能夠得到簡定雍的青睞,他這個師爺在簡定雍面前的話語權也就少了,他該是對李秘防範得緊纔對。
可這就是師爺的高明之處,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對李秘進行打壓,處處嘲諷,與李秘明着作對,不給李秘出頭的機會,反而捧起李秘,而且捧得高高的,讓簡定雍這個大老爺來敲打李秘!
李秘對政治,對勾心鬥角的事情,也沒什麼悟性,當初也是因爲這方面的覺悟不夠,才錯失了進入體制的良機,此時雖然嗅出了一絲陰謀詭計的氣味,卻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倒是讓錢師爺笑話了,我也只是提醒一下,對於醫術,我是半點都不懂的...”
李秘如此一說,簡定雍的眉頭果然皺成了川字,李秘見得,才知道不知不覺已經得罪了簡定雍,正要辯解,此時卻是異變突生!
也虧是李秘烏鴉嘴,好死不死,說話間,吳庸受了酸棗的刺激,喉頭一鬆,那酸棗兒果然吞了進去,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不尷不尬,沒氣兒進出,雙眸怒睜,半坐起來,渾身直挺,不停地抓着喉嚨!
“我的個城隍爺爺,竟然真讓他說中了!”大夫人不由臉色大變,趕忙坐到牀上,扶住了吳庸,卻不知該如何處決!
錢師爺臉色也極其難看,誰想到能夠讓李秘不幸言中啊!
簡定雍也有些緊張起來,想來他也是從醫術上看到這些法子的,身爲縣官,他又怎會給人看病,能考上進士的人,多半是書呆子,哪裡有閒工夫去實踐醫術,這些醫術只怕也是閒暇之餘打發時間的讀物。
“快給他拍背!”簡定雍也慌了,大夫人聽得這說話,當即給吳庸拍背。
可拍背是一點效果沒有,那酸棗兒反而越卡越深,四夫人慌亂地跑出去叫人,可適才簡定雍將人都給遣散了,外頭只守着一個老管家和兩個丫鬟,便分散了去求救。
也該是命歹,若大夫人不是村婦,吳庸受驚之後,便尋醫問藥,讓郎中在次守着,此時就有郎中可以救急了。
可她偏偏不信醫藥,卻向神婆來問計,那花臉神婆懂得個勞什子啊,此時比大夫人還要慌亂!
眼看着這些人七手八腳團團轉,卻沒個有頭腦的,吳庸臉色開始通紅轉青紫,雙眼都開始充血,手腳痙攣,眼看着就要被噎死,一屋子人哭的哭,喊的喊,急的急,卻沒人能救他!
李秘也是緊張,畢竟眼睜睜看着一個活人噎死,可不是甚麼好體驗,好在他學過急救,此時大手一揮,朝那些人喝道:“都閉嘴!”
李秘雖然一直站在簡定雍身邊,但他布巾粗服,又穿着古怪皮鞋,許多人都沒將他當成一號人物,大夫人和四夫人只怕還以爲他是縣太爺的長隨。
此時李秘一聲大喝,便彷彿暴雨澆滅了殘燭,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下來。
李秘也顧不得這許多,一把將大夫人拉開,便跳到了牀上!
但見得他半跪在牀上,立起膝蓋來,而後朝錢師爺道:“師爺,搭把手,把他扶起來!”
錢師爺也是慌了,束手無策,只能聽從指揮,將吳庸扶起,照着李秘的指使,讓吳庸的腹部頂在李秘的膝蓋上,李秘用膝蓋不斷擠壓吳庸的腹部。
這是海姆立克急救法,也稱之爲海姆立克腹部衝擊法,通常用在呼吸道異物阻塞的急救,也可用於溺水者的救助。
這個被稱之爲生命擁抱的急救法,已經救人無數,是個極其有效的法子,而且簡單易學,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
閒話也不多說,照着海姆立克的技法,按說該讓吳庸站起來,李秘從背後環抱,雙手相握,用拳頭衝擊擠壓吳庸上腹部。
可吳庸神志不清,眼下身子僵直,根本扶不起來,李秘只好變通一下,改成半跪姿勢,用膝蓋來衝擊和擠壓他的上腹部。
當你發生呼吸道異物堵塞,又無旁人施救之時,也可以變通一下,將自己的上腹部靠在任何突起的硬物之上,不斷擠壓上腹部,藉助胸腔擠壓肺部的空氣壓力,將氣道之中的異物頂出來。
李秘與簡定雍一樣,也是紙上談兵,雖然之前做過演習,但終究不是真人真事,今次也是初試牛刀。
好在李秘訓練認真,演習之時又掌握了要點,加上運氣不錯,隨着一次次擠壓,吳庸終於嘔一聲,將那顆滿是口涎的酸棗給吐了出來!
“活了活了!”
所有人都大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