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肅雖然也參加了宴會,可總覺得沒有太多參與感,這宴會可以是簡定雍擺下的接風宴,也可以說是慶功宴,而與會之人要麼是官場要員,要麼是文壇名士,便是他這樣的,也有個名滿天下的老爹撐腰。
可李秘雖是吳縣總捕,但說到底也只是個捕快,狗肉如何上得席面?
然而現實卻偏生不是這般,雖然李秘刻意遠離主席,低調地縮在角落裡,可羅儒望時不時與他交頭接耳,便是張孫繩也時不時不着痕跡地給他提些話頭,並沒有冷落李秘分毫!
父親王世貞乃是當世大儒,名滿天下,王士肅本以爲自己會受到衆星捧月的待遇,可現實到底還是與他的想象有不小的差距。
他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拳腳上比不過李秘,又咽不下這口氣,難道就不能在此間文人雅集上,將風頭給找補回來?
念及此處,他便朝張孫繩道:“府尹大人,今日也是羣賢畢集,風流雅緻,不若我等行個酒令,賽一番詩詞如何?”
在座可都是讀書人,這吟詩作對從來都是宴會上必不可少的重頭戲,即便朝代如何更迭,這個風尚卻沒有太多的改變,便是歷史上那些異族當道的朝代,也都有着不少經典之作流傳後世。
而此類充滿了文人風流與豪情的宴會,更是少不了詩詞上的比拼與鑑賞,不少人甚至因此而名聲大噪,從此走上名家之路。
明朝的科舉制度已經達到了巔峰,舉子們也是常常遊歷天下,結交同年,聯絡情誼,對此早已是深諳門道的。
張孫繩也呵呵笑道:“賢侄這提議也是極好,諸位可都是金陵驕子,吳郡翹楚,可不要藏私纔是,既然是由賢侄提出來的,這令官便由你來做如何?”
王士肅也是心頭暗喜,他正是要讓李秘出醜,有了令官這身份,李秘又豈能逃脫得了!
古人喝酒也是講不少規矩的,尤其是行令喝酒,那是有酒監的,免得有人耍賴,這酒桌上的監督者,便叫令官。
令官在酒桌上的權力可就大了,王士肅乃是大文豪王世貞的兒子,又是他倡議要行令助興和賽詩比詞,這令官落到他頭上,也是理所當然。
能當酒桌上令官的,無一不是八面玲瓏之人,可不是一味地鐵面無私,而是要適可而止,調和氣氛,讓酒宴更加的喜慶和歡樂,令官偶爾耍耍賴,反倒讓人更是快樂。
諸如這些個文人們到了秦樓楚館裡,通常不會找同行來當令官,而是找花魁頭牌來當這令官,一來明面上的競爭也不會太慘烈,誰不也得賣頭牌幾分面子?
二來嘛,花魁頭牌偶爾耍賴一下,對自家心儀之人偏心一二,也就是大家心知肚明,能夠促成好事了。
當然了,王士肅雖然不是甚麼花魁頭牌,但這宴會也是正經宴會,衆人自然也是磨拳搽掌了。
李秘見得此狀,也心道不妙,雖然他並不在乎面子,但誰也不樂意當衆丟醜。
他雖然喜歡讀書,可看的都是懸疑探案之類的罪案小說,又沒讀過詩詞之類的經典,再說了,即便讀過,眼下已經是大明中後期,明清詩詞又不如唐宋,生僻地緊,即便他背了些,也是唐宋的,哪裡有甚麼用處!
李秘也知道,自己的風頭已經出夠了,明朝的大文人李贄就曾經說過,凡聰明而好露者,皆足以殺其身,李秘可不能方方面面都成爲焦點,否則必定會惹來麻煩,更何況還是自己不擅長的詩詞比鬥。
念及此處,李秘便有了離席之心,可眼下才剛開始,衆目睽睽,自己也不好起身離開,便打算待得稍候場面亂一些,趁着別個起身之時,在退出去好了。
這一留下來,倒也讓李秘大開眼界,王士肅彷彿沒有真對他的意思,早先讓人取出一幅畫來,讓賓客詠物,雖然他是令官,但評審自然是張孫繩等前輩。
這些個文人雅士也是誠意滿滿,有搜腸刮肚,臨場發揮的,也有舊作藏拙,正好用上而竊竊暗喜的,你來我往也是好不熱鬧。
題目也是越來越難,王士肅讓人展示的都是古代的真跡,有着時代背景和故事淵源,所作詩詞必須切合押題,還要言之有物,格調高雅,連遣詞用句也都考慮周全,實在讓人大呼過癮。
當然了,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李秘對此並不熱衷,也不在行,術業有專攻,他不是吃這個飯的,也沒必要羨慕眼熱,只是想等着有人離席,自己好藉機開溜罷了。
然而該來的還是來了,他本以爲王士肅已經放棄了這樣的想法,誰知王士肅卻敲了敲酒杯,朝衆人道。
“人常說居安思危,目今蘇杭各地官府與衛所傾巢而出,航海剿匪,我等雖無力,卻不敢忘了國憂,不若我等以此爲題,也算是爲出征壯士們搖旗吶喊,謹祝平安,如何?”
王士肅此言一出,衆人自是響應如雲,這已經上升到政治正確的高度,試問誰敢說半個不字?
再者,他祖父便是抗倭名臣,先天就對倭寇有着極大的仇視,而他本人也已經顯露出一些心意來,時常找一些個武士之類的來玩耍,提出這一茬來,衆人自是不奇怪的。
王士肅見此,也就朝衆人道:“今番咱們可要賣死力了,便是輸了也是無所謂的,橫豎豪飲,也算是爲抗倭的軍士們遙祝安康凱旋,諸位可不要推脫哦。”
王士肅如此一說,衆人自然又是一陣附和,此時王士肅纔看向李秘,仿若無心地說道。
“李兄弟一直悶頭喝酒,想來也是醞釀已久,不若先來拔個頭籌?”
這宴會廳也就這麼大,詩詞比賽之時,李秘悶頭喝酒,大家也都是看在眼裡的。
衆人都是文人雅士,李秘卻是個庸俗胥吏,八竿子打不着,衆人也無法從李秘那處得到任何優越感,試問誰會嘲笑一個捕快不會作詩?
然而王士肅此時點到李秘,衆人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此時氣氛正酣,李秘又可稱爲今次宴會的半個主角,無論他做出甚麼樣的打油詩來,又有何要緊,橫豎不過是爲了湊趣罷了。
甚至有人不由佩服王士肅來,畢竟是想讓李秘有些參與感,便只是憋出三兩行來,也不關緊要,但也不至於冷落李秘太久。
只是他們哪裡會想到,王士肅就是要李秘出醜,就是要衆人看到,他李秘終究並非讀書人,只是個胥吏,土雞瓦狗,又如何能攀上枝頭!
大明的科舉制度已經到達巔峰,不是讀書人出身,根本無法進入官場,即便捐進去的,也要受人鄙夷。
或許他們認爲此舉無法羞辱到李秘,但王士肅卻知道,這是從根本上,將李秘與在場所有人區分開來!
這將讓所有人都意識到,李秘無論破案再厲害,又有多少小聰明,終究隔着讀書人這麼一座大山,又何必擡舉這樣的一個捕快?他跟咱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別人也是不瞭解王士肅與李秘之間的過節,可簡定雍和張孫繩羅儒望,卻是看在眼中的。
他們也都不傻,自然能夠看出王士肅的意思來,可王士肅已經有言在先,並上升到了政治正確的高度來,他都已經把話說滿了,試問誰敢拒絕和推脫?
李秘又如何看不出,他適才也是走不脫,但也沒有閒着,這些文人雅士在搖頭晃腦之時,他也是搜腸刮肚,奈何所記得的詩詞並沒能用上,可如今他卻不想走了!
因爲他是警校出身,無論是警校還是軍校,根本就少不了要進行愛國主義和國防教育的課程!
這些課程之中,自然也會引用一些愛國詩人詞人的經典作品,古時畢竟年代久遠,所引用的可都是近代乃至於現代的作品!
這些作品雖然無法媲美古代經典作品,可總比李秘自己生編亂造信口胡謅要強上百倍啊!
若是其他題目也就罷了,可要說到這軍旅題材的,李秘還真有些想試試了!
王士肅剛剛發出這個提議之時,李秘便開始回想自己接觸過的這些作品。
這些詩作曾經讓他和同學們熱血沸騰,曾經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種在他的心田,如今回想起來,便如久違的泉水一般涌將上來!
他默唸着這些詩作,一時間便陷入了忘我的境界,以致於王士肅點到他的名,他也沒有察覺到。
直到王士肅又多嘴了一句:“李兄弟,畢竟這是讀書人的事情,李兄弟說不定還能親自到戰場上陷陣殺敵,可比咱們要幸運多了,若實在作不出來,也是無礙的,來來來,咱們喝上一杯,便算是過去了。”
王士肅雖然說得隨意,彷彿在體貼李秘,但所有人都聽得出其間的嘲諷之意!
也誠如王士肅所想所料,這些文人雅士本來對李秘也心無芥蒂,畢竟沒有甚麼利益衝突,既然應天府尹青睞李秘,誰都想着能捧也就捧場一二,錦上添花的事情,誰都樂意。
可如今王士肅如此一說,他們才陡然醒悟過來。
是啊,他李秘不過是個沒讀書的庸俗胥吏,憑什麼他就比我們更受禮遇?
雖然他能破案,但最終還不是要呈遞給知縣,呈遞給蘇州府推官衙門,上報給提刑司衙門,而後到刑部麼?
這些個種種工作,可不都是文官在做?即便是調查案子,他一個小小捕快能做成甚麼,不也都是有文官在坐鎮,在上鋒的指導之下,才得以完成的麼?憑什麼他就能成爲一支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