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是親征皇子,自是住進了三屯營鎮府的總兵府,張守愚也不敢怠慢。
黃輝乃是朱常洛的侍講,既是老師,其實也是“保姆”,日常規矩都要照辦,有他操持着,這些糙軍漢也沒甚麼大的失禮之處。
因爲皇帝犒賞三軍,整個三屯營都歡騰起來,李秘等人也終於是見識到這座軍鎮的神奇魅力。
這些邊軍和邊民彪悍且豪爽,直來直往,或許會爲了半杯酒而大打出手,打完再喝過,酒醒了也就忘了。
這裡便不得不提一下大明朝的軍戶制度了。
大明是屯田制,簡單來說就是朝廷把土地交給軍戶,平時種地,冬季訓練,戰時就可以上戰場了。
這些軍戶大概有幾個來源,一是最早追隨朱元璋的那一批,叫做從徵軍,第二種叫歸附軍,顧名思義就是歸附明朝的,裡頭主要是元朝投降過來的叛軍和一些少數民族的士兵。
第三種則是配軍,也就是被髮配充軍的官吏或者軍民,第四種是垛集軍,也就是從平民之中徵兵,也是大明朝軍士的主要來源。
一旦參軍,便成爲軍戶,而且軍戶是世襲的,也就是說,你老子是兵,你就是兵,你的兒孫也是兵,只要大明朝不滅,你家世代都是兵。
軍戶在當時社會地位是非常低下的,不能從商或者參加科考,否則也不會將充軍當成犯罪官吏的懲罰手段之一了。
朝廷把土地交給軍戶,或者讓軍戶去開墾荒地,而後給朝廷繳納糧稅,這些糧稅,也是大明朝的主要財政來源。
不過大明朝的稅收很重,軍戶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每個軍戶都必須出一人當兵, 叫做正丁,正丁死了之後便由次丁補上,次丁也無法入伍,就讓餘丁補上。
朝廷對這些軍戶的盤剝非常嚴重,以至於軍戶都以脫離軍籍爲榮,爲此還出現了大量的逃難軍戶,寧可拋棄這個出身,成爲流民,或者落草爲寇,也不願意當兵。
就比如薊鎮這個地方,防守的邊牆大概有兩千華里這麼長,可嘉靖年間的一次徹查,才發現兩萬多軍戶已經逃走了大半。
軍戶逃難之後,主將正好瞞報,用來吃空餉之類的,如此便形成了惡性循環,逃走的越來越多,空缺就越大,將領們吃的空餉就更多。
朝廷對此不滿,就要剝削,到頭來還是欺壓到軍戶的頭上,軍戶不堪重負,又會逃走。
也虧得戚繼光治軍有方,眼下整個薊鎮防線擁兵十萬,軍戶的日子也好過了不少。
蓋因戚繼光與其他將領不同,他除了是軍事家之外,更是兵法家和武器大師!
他僱傭軍戶來加厚城牆,修造防禦的敵臺,單是薊鎮就修建了五千多座的敵臺,更漫提三屯營等要塞之地,防禦工事的修建就更是頻繁。
他會給應徵的軍戶物質上的補償,或者以勞役頂替糧稅,軍戶種的糧食不用上繳,應徵去做工還有錢可以領,日子自然好過了些,也就不需要再逃跑了。
縱觀大明,終其一朝,農民起義和各地叛亂從未停歇,是因爲朱元璋就是靠起義才得來的天下,你是造反才當上的皇帝,那麼我造反的時候你就不能怪我了。
而這些造反的賊軍之中,很大一部分其實都是逃難的軍戶,實在不看壓迫,才糾集嘯聚,初衷或許也只是爲了生存,而並非爲了爭霸天下。
如今三屯營能夠成爲大明九邊之中最精銳的鎮軍之一,戚繼光是功不可沒的,萬曆皇帝也是最終認可了戚繼光的功績。
除此之外,戚繼光是武器大師,很注重軍隊武器的研發和改良,而三屯營附近有着極其豐富的鐵礦,戚繼光便發動人手去開礦冶鐵,這也帶動了地方經濟,纔開創瞭如今的局面。
神機營以及神機新營的鐵材,很大一部分也都來自於這個地方,周瑜甚至想將神機新營駐紮在此地,就地取材,鍛造鐵炮甚至是鋼炮,可惜這地方距離遼東到底是有些距離,而火炮不比其他軍械,運輸比較麻煩和費力,最後纔打消了這個念頭。
無論如何,李秘等人到來之後,也是着實體驗了一把軍中生活,對三屯營也漸漸是熟悉了起來。
李秘與戚家軍有着千絲萬縷的淵源,到了三屯營,不可能不去拜謁戚繼光的故居和塑像碑文之類的,也憑弔了一番。
至於黃輝,倒是想去看看京東第一山的景忠山,畢竟“景忠八景”馳名天下,後世滿清皇帝順治和康熙就曾經六次駕幸此山,還留下了不少碑文題詞。
不過今次到底是來親征的,不是遊山玩水,未免落人口實,黃輝也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朱常洛開竅之後,尤其是被李秘激發了求知慾,也就變得主動而好學,住下之後,便接連幾天召見張守愚,瞭解軍中情勢。
張守愚起初並不在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懂什麼軍事,胡亂打發一通,權當應付。
然而朱常洛畢竟是跟李秘學過的,而李秘可是正經備考,參加過武舉考試的,或許經驗上有所欠缺,但理論知識卻很豐富,這裡頭也有陸慕巡檢司陸青雲以及熊廷弼和趙廣陵的功勞。
由於是武事,李秘也陪同在一旁,自然見不得張守愚糊弄小孩,難免有些交鋒,張守愚一開始就像擠牙膏一般,壓一壓就擠一些出來,到了最後,實在不耐其煩,便乾脆和盤托出,該說不該說的全都說與朱常洛,也不求他懂是不懂,只盼着講完作罷。
今番援朝抗倭,主力自是海上的艦隊,陸軍肩負着運輸糧草和軍備以及攻堅之責,所以薊鎮就成了中轉,各地運送的糧草和軍械等物資,都經過薊鎮轉向遼東前線。
朱常洛對這些具體事務自是不懂,不過今番帶來的卻有不少人才,這些事情也不需他操心,反倒是讓他增長了見識,學到了不少東西。
李秘也沒有摻和進去,而是讓朱常洛自己去體驗,只有朱常洛體驗過這些,才懂得這國家軍隊的運作規律,往後當家作主了,才能設身處地去考量與權衡。
至於朱常洛每日視察營房之類的工作,自是交給了黃輝來牽頭,李秘這個名義上的宣撫,也必須陪同。
經過幾日的行走,情況也瞭解得差不多,薊鎮雖然是九邊重鎮,但戰場離得太遠,是非常安全的一個地方,衆人也沒甚麼忌憚,倒是朱常洛經過這幾天之後,竟然讓黃輝起草奏章,奏請前往遼東鎮督軍!
這可把黃輝給嚇壞了,勸了好幾次,纔算是消停下來。
人一旦閒下來,心思也就多了,李秘漸漸發現,他們帶來的京營精銳和錦衣衛,與這些邊軍也生了不少摩擦與衝突!
京營和錦衣衛自認高貴,雖然都是世襲,但軍戶卑賤,而邊軍則嘲諷京營和錦衣衛中看不中用,只懂吃喝受用,上陣打仗卻讓邊軍送死等。
於是乎,雙方的分歧和矛盾就越來越多了,再加上生活方式等大大小小的差異,雙方時常爆發衝突,甚至大打出手,誰都不服誰,也是鬧騰得厲害。
在邊軍們看來,他們是拋頭顱灑熱血保護家國的英雄爺兒們,並非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爲是的軟蛋子能比的,更何況還要受他們欺負!
偏偏他們又是皇子殿下帶來的衛隊,頗有仗勢欺人的姿態,張守愚偏生又不能隨意抓捕和懲罰這些人,無論是京營還是錦衣衛,那都不是隨便能動的,所以張守愚也就只能忍氣吞聲。
不過軍士們卻是不依,張守愚不聞不問,就是對他們的放縱,所以他們也會私底下報復京營,甚至是錦衣衛!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堡壘通常都是最先從內部被攻破,李秘也生怕這種分歧與衝突會成爲往後的隱患,便想方設法勸導與緩和雙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天夜裡,終究還是出事了!
這軍鎮之中也有妓院窯子,而且還非常的多,裡頭也不乏流放發配的官妓軍妓等等,往往是最熱鬧最受歡迎的地方。
京營將士和錦衣衛都是慣熟玩耍的,要風度有風度,玩法又多,情趣也足,出手又闊綽,而且京營和錦衣衛都是精挑細選,要麼臉蛋長得漂亮,儀態瀟灑,要麼身強體壯,武藝高強,要麼有着與衆不同的特殊才藝。
如此一來,妓館窯子這種是非之地,也就成了雙方爭風吃醋的戰場了!
若是尋常的打打鬧鬧也就罷了,各自領回去,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息事寧人,屁股棍傷好了,再來鬥過。
可今次卻是不同,這次的事情並非發生在妓館窯子,而是有軍戶家眷被京營的人給糟蹋了!
這些個妓館窯子的小姐們畢竟比不得京城青樓的美人,都是一些皮糙肉厚耐折騰的,京營的人玩耍了幾回也就沒了興致,他們在京城本就是橫行慣了,又仗着是皇子的衛隊,本以爲那軍戶爲了女眷清譽,會忍氣吞聲,誰知道那女人也是個貞烈之人,竟是懸樑自盡了!
如此一來,事情可就鬧大了,這羣連戰場都沒上過,只知道享受太平盛世的紈絝子弟,竟然敢糟蹋邊軍的女眷!
邊軍在外頭拋頭灑血,保家衛國,這些紈絝才得以享受太平,他們卻要來禍害邊軍的女眷,這是多麼讓人憤怒的事情!
李秘收到消息之時,大量的邊軍乃至於同仇敵愾的邊民,都已經糾集嘯聚在一處,朝總兵府蜂擁,討要公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