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自是明白甄宓的意思,陸家茅是外姓人,唐村太極又不外傳,只能說明他的功夫來路不正,或許於常人而言,這並不算甚麼,可落到李秘和甄宓眼裡,卻又不一樣了。
雖然陸家茅極得朱常洛信任,但李秘難免要留個心眼,甄宓對此瞭解不多,李秘便找到了司馬徽。
與陸家茅交談之時,對方是知道司馬徽的,所以司馬徽應該也是知道陸家茅。
也果不出李秘所料,聽得陸家茅的名字,司馬徽也有些訝異,朝李秘問道。
“他果真在朱常洛身邊?”
“是,應該是在宮裡十幾年了……”
司馬徽也點了點頭,眸光有些渙散,彷彿憶起了久遠的回憶,過得許久才感嘆道:“倒也是個人物,竟然在宮裡躲了十幾年,誰又能想得到?”
這裡頭顯然是有一段陳年舊事的,李秘也頗有耐心,司馬徽想了想,到底還是朝李秘解釋道。
“唐村李氏乃是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搬遷過來的,據說先祖是唐朝祖師李道子,創立了無極養生功,到了洪武年間,李氏出了個李元善,文武雙修,開館授拳,以無極是爲太極,固稱太極養生功,便是後來的太極功。”
“太極功不是陳家溝陳王廷等人搗弄出來的麼?”李秘對這段還真是不瞭解,不過從語氣來看,司馬徽對此也是存疑的,唐村若要爭這太極發源,還真有些牽強。
“不過唐村與滄州等地一般尚武,村民無不習武,雖說太極功的名氣不小,但其實村裡不少人都有家傳絕技,並非人人練太極,這東西更注重內家養生功夫,但凡能夠用來搏殺,都是大宗師的級別,否則根本無用。”
“你適才說陸家茅的推手抵擋不住,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陸家茅本是李氏本宗的贅婿,不過他是帶藝入門,爲人誠懇沉默,老家主很是看好,中年喪妻之後,仍舊沒有離開李氏家族,老家主便當他是義子來教養,將太極功傳給了他。”
李秘聽得此處,也不由好奇:“既是如此,他爲何又要逃?”
司馬徽輕嘆一聲,給李秘倒了杯茶,而後說道:“大概是十三四年前吧,首輔張居正死了,朝廷上的給事中張鼎思等人便開始彈劾戚繼光,想將他從三屯營調回廣東去。”
李秘一聽也是有些詫異,心說話題跳轉也太突兀了,分明說的是陸家茅,怎地又扯到戚帥身上了。
不過他到底還是耐着性子聽下去,畢竟戚繼光的故事,是怎麼聽都不厭的。
李秘也知道,戚帥之所以南征北戰,取得偌大成就,都是因爲有張居正的支持,到了這裡他也漸漸發現,戚繼光並非完人,當然了,世界上本就是人無完人。
諸如給張居正送禮,在某些問題上立場不堅定等等,這些可以說是缺點或者“污點”的東西,反倒讓李秘覺得戚繼光更具人情味,也更加鮮活起來。
戚繼光雖然逝世幾年了,但三屯營等軍中將士們並未忘記過他,這天下仍舊還在傳頌他的功德,即便萬曆皇帝恨屋及烏,因爲張居正而連帶戚繼光也不喜歡,但並不影響百姓對這位老帥的愛戴。
所以關於戚繼光的事蹟,李秘是百聽不厭的。
“戚繼光終究還是從北方退了下來,調到了廣東,很多人都爲戚繼光鳴不平,認爲朝廷是兔死狗烹,尤其是……尤其是武林中人。”
“你與戚家關係親密,想必也該知道,戚繼光早年抗倭,在山東等地招募民兵,組建新軍,很多人都以爲他招募的是普通農民,但你該知道,山東民風彪悍,又是尚武之地,戚繼光招募的能是一般的農民麼?”
“也就是那個時候,武林人士紛紛響應,由少林寺的僧兵牽頭,組建了一支隊伍,加入到了戚家軍之中,陳家溝和趙堡都有人去了,唐村自也不例外。”
“戚繼光抗倭取得建樹之後,朝廷也有些忌憚,又將他派到了北方去,他又將這些武林高手帶着,武林高手單打獨鬥那是沒話說的,不過放到戰場上卻難說,可有戚繼光在,武林人士便如一般士卒那樣操練和聽命,你想想戚家軍的戰鬥力有多彪悍。”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些武林人士之中了,戚繼光被彈劾之後,武林人召開了盟會,要爲戚繼光抱不平,討公道,以致於朝堂將這筆賬算到了戚繼光的頭上。”
“這衝突越來越大,朝廷方面麼,皇帝剛剛從張居正手裡奪回權柄不久,絕不容許再有人挑釁他的權威,便發動廠衛,對武林人士進行清洗,還勸降了不少武林人作爲內應……”
司馬徽說到此處,事情也就漸漸扯得上邊了,李秘更是不敢打斷。
“也就是那個時候,朝廷馬踏江湖,廠衛緹騎四處出動,宗門是人人自危,而唐村則發生了一樁滅門慘案,倖存下來的人,都將矛頭指向了陸家茅,認爲是他這個外姓人勾結朝廷,當了白眼狼……”
“原來竟是如此……”李秘聽到這裡,這段陳年往事也總算是清楚了。
“陸家茅果真是滅門案的兇手?”
司馬徽看了看李秘,搖了搖頭:“這些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真相早已沉入年歲長河,誰還說得清楚?”
“只是唐村召集武林同道,發了江湖追殺令,陸家茅是人人得而誅之,武林人甚至追到他本家,大肆逼迫之下,他本家也被逼死了不少人。”
“陸家茅原本是不認的,後來結下了仇怨,便站出來復仇,江湖武林也是鬧騰了一段時間,正因爲這個事情,給事中張希皋巧立名目,拉扯了一大堆由頭,再次彈劾戚繼光,戚繼光終究還是退出了官場……”
李秘本以爲戚繼光被罷免,完全是政治鬥爭,沒想到竟然還牽扯到武林之中的事情。
“陸家茅心性大變,四處殺人復仇,一度成爲武林公敵,只是後來少林武當等各大門派出面主持大局,逼得他走投無路,幾次三番命懸一線,最終也只能隱姓埋名,藏匿不出,這樁事也就漸漸消停了下來,沒想到他竟是躲進宮裡去了……”
司馬徽說到此處,也難免嘆息。
李秘自然也知道他在嘆息些甚麼,陸家茅既然能夠躲進宮裡,說明與朝廷的瓜葛牽扯很深,指不定當年的叛徒就是他。
即便不是他,躲進宮裡之後,這嫌疑也就更加洗不脫了。
司馬徽說到此處,有些欲言又止,不過終究還是朝李秘道:“老夫當時也在武林之中混跡,與陸家茅也算有一段淵源,明日帶上老夫吧。”
李秘聞言,也謹慎起來:“先生此行是敘舊還是尋仇?”
司馬徽笑了笑:“你不需緊張,我若想殺他,又豈會告訴你,他不過是落水老狗,老夫好歹是天機社長老,一聲不響殺了他也不是甚麼難事,既然告訴了你,也就沒那個心了。”
李秘知道司馬徽沒必要騙他,也就點頭答應下來。
這一夜無話,李秘與甄宓說起這個事情,兩人倒是推敲了一番,只是誠如司馬徽所言,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除了當事人,估計也沒幾個說得清楚了。
翌日一早,李秘便帶着甄宓,來到了朱常洛這邊,陸家茅是朱常洛的貼身死士,眼下又是搜捕倭國細作的混亂時期,也不放心把朱常洛留下,自是要帶着一起去。
出了總兵府,司馬徽才露頭,見了陸家茅,兩人也是相對而立,對視了一陣。
兩人都是一肩滄桑,籠着雙手,就這麼隔空審視了許久,陸家茅這纔開口道。
“要動手?”
李秘聽聞此言,也是心頭髮緊,往司馬徽那處看去,卻見得司馬徽搖了搖頭道。
“還是改日吧。”
陸家茅也點了點頭:“好。”
李秘早先直以爲司馬徽只是個旁觀者,如今看來,他與陸家茅之間的恩怨可不像他輕描淡寫那般。
之前陸家茅提起司馬徽,也是一口一個老東西,沒甚麼好感,這也就不足爲奇了。
好在兩人沒動手,李秘也懶得去理會,便朝二人道:“時候不早了,還是先辦正事吧。”
陸家茅看了看李秘,也是波瀾不驚,當即又在前頭帶路,一行人彎彎繞繞,走了小半個時辰,纔到了三屯營外頭的一處莊園前頭。
這莊園前頭便是田地,不過眼下已經是十月底,秋風吹枯草,冷清得很,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在地裡刨着些甚麼。
這座莊園很大,但也很舊,就彷彿病倒的巨人。
陸家茅走到前頭來,也沒人出來接洽,走過那牌樓,也沒見着有人走動,連雞狗之聲都沒一星半點,死氣沉沉的。
陸家茅也停了下來,庭院倒是乾淨,周遭也沒見甚麼灰塵,分明是有人在住,可又陰森清冷,沒半點生氣。
到了裡頭,李秘才發現一羣道人,或站或坐,竟是在一棵大柏樹下圍觀,當中是兩名對弈的老者,這些人都沒有發聲,遠遠看起來就好像一座羣雕。
待得許久,其中一名老者才落子,啪嗒一聲,證明他們是人,而非雕像。
陸家茅走到旁邊,也沒有說話,李秘倒是發現司馬徽的臉色並不是很好看。
諸人就是這麼站着,也不敢上前去圍觀,朱常洛都躲到了李秘身後,倒是甄宓看不下去,嘀咕了一聲道:“裝神弄鬼!”
這話音剛落,那羣人便同時扭頭,朝李秘這邊投來了眸光。
他們的眼中有着迷惘,又有着警惕和反感,就彷彿生人闖入陰魂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