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兒或許有可能是戚後人,戚沫鋒也極有可能與戚家有淵源,從這位胤營都管看着那柄刀的眼神,李秘就能看得出來。
不過李秘也沒有閒工夫去推敲這些,一個秋冬小丫頭已經讓李秘夠煩心,無論青雀兒有些甚麼圖謀,這其中又有些甚麼內幕,李秘也都懶得去管。
因爲他們終於來到了蘇州府吳江縣內的同裡鎮,下了船便稍作休整,而後大部隊便浩浩蕩蕩來到了婆龍砦。
這婆龍砦其實是典型的水門山寨,山寨前有着大河護衛,難怪易守難攻。
婆龍砦看起來像一條橫臥的豬婆龍,是以得名婆龍山,山上便是婆龍砦。
範榮寬與吳惟忠是今次的首腦,李秘雖然跟着吳惟忠,但到底是個無名小卒,也只有揹着的那隻刀匣比較惹眼罷了。
不過這樣一看,他倒像是給吳惟忠揹着兵刃的小卒,倒也沒有太過突兀。
此時婆龍砦周遭全都是官兵在警戒,這纔剛剛進入山門,便嗅聞到一股濃郁而悶熱的血腥氣和腐臭氣味。
許是經歷了船艙裡的那件事,秋冬與李秘也保持着距離,亦步亦趨地跟在吳惟忠身後,雖然喚作男裝打扮,但面容體態都看得出是個身子骨架豐滿的大姑娘。
李秘已經嗅出了血腥氣,還未抵達現場,就已經被案子勾起了工作激情,也就懶得理會秋冬。
那些個官兵見得布政使和指揮使親自前來,按說該誠惶誠恐纔是,可如今他們卻表情麻木,熱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高。
進入山寨之後,李秘才明白了原因。
此時山寨之中滿是官兵和捕快以及衙役仵作等等,而且各個衙門都有人,除了蘇州府和吳縣長洲縣吳江縣等的支援,還有理刑館以及按察使司乃至於指揮使司的人!
這山寨裡頭幾乎是三步一人,五步一崗,穿着灰布衣或者黑衣的仵作們,幾乎從整個蘇州府調集了過來,人人用白布包住口鼻。
也有不少人臉色蒼白,時不時從聚義堂裡頭跑出來,大口大口嘔吐,鼻子裡避穢的生薑片都給噴了出來。
這其中也有不少上過戰場的衛所精兵,可此時這些軍士都臉色發黃,喉頭聳動,彷彿隨時會吐出來一般。
範榮寬雖身居高位,卻世襲官蔭,並非從基層做起,想來是從未見過如此惡劣的兇案,此時也有些遲疑。
倒是吳惟忠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悍將,當即領着李秘等人,先行一步,踏入了聚義堂。
這聚義堂也是非常寬敞,門檻很高,可一隻腳踏進去,鞋子竟然當場溼透,腳底竟全是鮮血凝結成的泥濘!
李秘放眼望去,整個大堂裡頭橫七豎八全是慘死的屍體,兵刃丟得到處都是,牆上柱子上橫樑上扎滿了各種箭矢和暗器,裡頭甚至還有無尾的純鐵弩箭!
更讓人吃驚的是,牆壁被實心炮彈轟出一個個破洞,桌椅的碎屑漂浮在血泊之中,殘肢段足隨處可見,一些個仵作手裡拿着這些“零部件”,正在尋找原主人,也有在拼拼湊湊的!
這修羅場一般的場景,讓剛剛進門的範家父子當即就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陳和光與蘇州府方面的官員們,也是面面相覷,這都還未來得及迎接,這位從嘉興府來的布政使,已經落荒而逃了!
陳和光和宋知微,乃至於同治黃仕淵都在場,裡頭甚至還有應天府的六扇門神探!
李秘也是目瞪口呆,早先聽到這起案子,就已經足夠震驚,此時親眼所見,才知道一百多號屍體到底是怎樣一種慘狀!
他雖然心理素質過硬,可見到這樣的場景,到底還是難免胃部發寒,手腳發涼!
陳和光與宋知微等人紛紛過來,朝吳惟忠道:“吳大人有禮了...”
雖然吳惟忠是海寧衛的指揮使,管不到蘇州府這邊來,但吳惟忠是戚家軍碩果僅存的老將,威望和名聲遠播天下,他們自是尊敬有加。
吳惟忠朝衆人點頭回禮,而後擺手道:“案子要緊,繁文縟節就不要顧及了。”
衆人點頭稱是,陳和光和宋知微見得李秘跟着吳惟忠後頭,便瞪了他一眼道。
“愣着幹甚麼,還不快過來幫忙!”
李秘也是被這場面給嚇住了,一時半會兒也不知從何着手,此時聽得提醒,纔回過神來,將背後刀匣解了下來,想要遞給秋冬,卻發現秋冬遠遠躲在門外,早已不見人影。
李秘正要往外走,卻聽得吳惟忠道:“糊塗,師父幫你揹着,你且去做事。”
李秘嘿嘿一笑,也不客氣,將刀匣交給吳惟忠,便走到了宋知微這邊來。
雖然二人舉止自然而然,好像日常小事,可在陳和光和宋知微等人看來,可就是讓人瞠目結舌的了!
因爲李秘早幾日還只是個捕快,宋知微和陳和光有心要將他從吳縣調到理刑館來。
在他們看來,將李秘調到理刑館,已經是對李秘最大的提拔,這麼一個剛剛當上捕快的下作人,能夠憑藉一個案子,進入理刑館,放在任何一個捕快身上,都堪稱傳奇的經歷。
可李秘似乎並不太感興趣,他們本以爲李秘不識好歹,可如今才幾天不見,李秘跟着海寧衛指揮使吳惟忠過來也就罷了,竟然還成了吳惟忠的徒弟,讓吳惟忠給他背刀?
這世道是怎麼了?難道他們錯過了幾年的歲月不成?
李秘也沒在這方面牽扯,穩了穩心緒,整理了一下思路,便輕輕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裡取出一雙手套戴上,開始了調查。
聚義堂裡頭全是仵作,屍體也一目瞭然,李秘也不必細看,只是隨意翻看,便看得出這些死者都是利器所傷,當場死亡或失血過多休克而死。
李秘詢問了仵作,將信息都歸結整理起來,致死原因是沒有任何疑問的。
古時檢驗屍體的大多是仵作,官員是極少自己碰觸屍體的,因爲這並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也因着這案子太過驚世駭俗,這些大官人們才捂住鼻子進來看看,此時陳和光等人便請吳惟忠走了出去。
一來是罪案現場也看了,出去也方便談話,二來則是顧及範榮寬的顏面,若他們一直在大堂裡頭逗留,外頭不敢進來的範大人可就尷尬極了。
宋知微畢竟是理刑館的主官,需要坐鎮中樞,所以一直在現場待着,此時便走到李秘這邊來,朝李秘問道。
“可看出甚麼來了?”
李秘蹲在地上,手裡拎着一柄牛角短刀,也不回答,朝宋知微反問道。
“宋推官可有個大概的想法?”
宋知微輕嘆一聲,揉了揉太陽穴道:“宋某爲官多年,見過的案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如此兇殘的場面...”
李秘點了點頭,而後朝宋知微道:“起碼這些人的身份需要確認,若果真是倭寇先鋒,倒也不是甚麼壞事...”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尊重生命,但這些倭寇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東西,對沿海百姓燒殺搶奪,姦淫擄掠,那是無惡不作,這些人是死有餘辜罪不容誅的。
宋知微努了努嘴,指着李秘手裡的刀道:“從他們的隨身物品,不難確認他們的身份,這些人手上全是老繭,應該是船上過活的水手,常年拉帆繩纔會把手磨成這樣...”
“而且倭寇並非一家獨大,海盜王各佔孤島,稱王稱霸,一旦上了船,便在這些倭寇身上打上烙印,這些烙印也都五花八門,想要確認身份並非難事。”
“雖然還沒有分門別類,但這些人確認是倭寇先鋒軍無疑了,只是...你該知道,知府大人今番聯合王太監等諸多衙門,爲的就是剿滅這些倭寇,防止他們入侵內陸,眼下先鋒軍被殺,卻不是我等的功勞,難免有些可惜了...”
李秘也早考慮過這個問題,當下也寬慰道:“這些倭寇本就是要過來屠殺百姓的,死了也就死了,只要死在我蘇州府境內,可不都是我蘇州府的功勞麼。”
李秘對政治並沒有太大的覺悟,這話也是隨口一說,宋知微卻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而是朝李秘問道。
“好了,不說這些,你倒是說說,都發現了些什麼?”
李秘好整以暇,而後纔開口道:“從屍體的刀口等痕跡來看,並不難判斷,這些倭寇該是發生了內鬥,大人且看,這個黃臉山羊鬚的,胸口插着的刀,刀柄有繩系,而繩的另一頭,則綁在了這個綠豆眼年輕人的手腕上...”
“還有靠近帥臺的那幾個,都是一般無二的狀況,這些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刀劍是保命吃飯的傢伙,若掉進海里,就很難尋回來,因爲他們纔將刀劍都繫上繩子,綁在身上手上,避免丟失...”
“再者,這些人都是窮兇極惡的匪徒,廝殺起來那是不死不休,所謂刀在人在,刀斷則人亡,種種跡象都足以證明,這夥人是死於內鬥...”
宋知微似乎早就看出這些了,點頭朝李秘道:“仵作們也是這般說話,你且說說其中疑點。”
李秘想了想,而後朝宋知微道:“這疑點嘛,也是有的,一百多號人內鬥起來,場面自是慘烈,可兩虎相爭,最不濟也是一死一傷,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也不是沒有,但問題就在於,一百多號人全部死絕,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再者,一百多號人打起來,刀槍箭矢甚至火炮火槍都用上了,必定熱鬧非凡,可所有人竟然都死在大堂裡頭,難道就沒有一兩個逃出去的?或者打鬥的時候撞出門外的?”
李秘如此一說,宋知微面色變得更加凝重,今番將李秘從嘉興府召回來,看來是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