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定雍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李秘知道,他這是在等待,等待着他李秘做出抉擇,是放棄這個案子,還是繼續追查。
李秘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上天給了他這個重來的機會,他絕不會再頹廢和渾噩蹉跎!
他努力回想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到頭來卻只有一個念想,那便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好在他終於想起來,早先他看過一個法制節目,裡頭正是介紹刑偵技術裡頭的字跡鑑別。
組織了一下語言之後,李秘終於開口道。
“明府,有種說法是,字如其人,想必明府應該不陌生,所謂質直者則徑庭不遒,剛狠者不倔強無間,矜斂者弊於拘束,孤疑者又溺於滯澀,鄙人是見過陳實的,其人忠厚內斂,不善言辭,其字便該拘謹而內斂,可這遺書和借據上的字卻挺拔如槍,怒張如劍,更像是江湖武夫的字啊...”
“明府可曾派人查過這陳實的底細?只怕此人並非表面上這般簡單,字跡比對鑑別並非明面上的技藝,對其內容也需留意,明府可否注意到,這些借據動輒數十上百兩,試問一個種田的草民,如何敢放開如此大手腳去賭博?”
李秘如此一開口,簡定雍不由眸光一亮,稍稍前傾身子道:“你讀過《書譜》?”
李秘聞言,心頭不由苦笑,上面那幾句,他也記得不牢靠,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長篇大論他背不下來,剩下這幾句,還是他照着大意含糊其詞的,沒想到這簡定雍竟然能說出它的出處來。
事實上也是李秘少見多怪,打從宋朝開始,科舉考試的第一道關卡,便是考生的字,字寫得好,那是非常加分的,官場之中有正經出身的官員,即便算不上書法大家,字也不會難看到哪裡去,畢竟這纔是士人的基本功。
簡定雍是科舉考試出身的官員,對書法自然是有着不淺的研究,能夠說出李秘這番言論的出處,也就不足爲奇了。
可這次卻輪到李秘有些尷尬了,因爲他只是依稀記得這麼幾句,理解了個大概意思,眼下也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朝簡定雍道。
“明府,鄙人的意思是,這陳實這遺書明顯是字合非人,若能夠繼續調查,說不定能夠找到新的突破口...”
李秘也知道,照着古時的辦案章程,只憑着這份遺書,便足以定案,所以想要翻案,只能證明這遺書是僞造,或者陳實是受人脅迫才寫下這遺書。
後者驗證太過困難,李秘的重心便放在了字跡鑑定上頭,
簡定雍見得李秘又扯回案子上頭來,不由有些煩了,朝他擺了擺手道。
“你也看到了,就是這麼個情勢,想要查清也不容易,這字跡比對是個法子,可刑名上卻並無定律,這字跡是不是僞造,誰說了算?我說是假就是假?亦或者你有這個本事?”
簡定雍也算是夠坦誠,足見他對這個案子也並非毫無興趣,只是苦於沒有明顯的成效罷了。
李秘也是恍然,原來大明雖然已經有了字跡比對用於刑偵的先例,卻無具體實施標準,也就是說,沒有司法鑑定的能力,到底誰纔是權威,誰才能夠判定這遺書是僞造的,誰的話纔是最可信的?
這就戳到李秘的難處了,他是人生地不熟,又如何尋找這樣的書法鑑定權威人士?
簡定雍見得李秘犯難,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朝李秘道:“這樣吧,只要你能夠證明這遺書是僞造的,或者說陳實是受人脅迫,這遺書並非他的本意,那麼本官就重啓這個案子,若你無法做到,也只能到此爲止,往後你可不要再胡亂糾纏了。”
“只是明府...鄙人背井離鄉,與人不熟...明府能否指點迷津?”李秘還想爭取,然而簡定雍卻揮了揮手,朝門外的衙役下令道。
“來人,將李秘送出縣衙!”
簡定雍如此一說,早已不耐煩的衙役們便快步而入,架着李秘便往外頭送,根本就不給李秘再度開口的機會了。
到了縣衙門前,衙役們將李秘一推,便返身回去,李秘也有些無可奈何了。
如今呂崇寧將張氏的屍首領了回去,必定在操辦喪事,自己也不好返回呂家,思來想去,還是來到了牙行。
李秘半途買了些跌打藥散,本想給青雀兒治療傷勢,沒想到這些如老鼠一般頑強生存的孩子們,早就採回新鮮的草藥,給青雀兒敷了傷口。
見得李秘過來,諸多孩子又開始冤大頭冤大頭地笑鬧了一陣,李秘沉悶的心情也得到了舒緩。
呂崇寧聘他爲客卿,幫着呂家查案,也給了他一些銀子,橫豎無事,李秘便打發九桶出去買了些熟雞醬鴨肘子之類的硬菜,與這幫孩子狠狠吃了一頓。
這些孩子是有骨氣的,他們沒有接受呂秀才的施捨,對李秘這個冤大頭卻是從不手軟,對於他們而言,再多的金銀,也不及這麼一頓大塊吃肉,對李秘的好感簡直是倍增。
李秘趁機將自己的難處說道出來,讓這些孩子幫着參謀,畢竟他們是蘇州城的山狐社鼠,對蘇州城的風土人情最是瞭解,萬一找到能夠鑑定字跡的人,也是說不準的。
不過李秘最終還是失望了,因爲這些孩子只對旁門左道感興趣,而字跡鑑別這麼高大上的行當,都是上流社會纔有的人物,這些孩子們根本就接觸不到。
既然鑑定遺書這條路走不通,李秘只能將方向轉到張氏這邊來了。
張氏是個足不出戶的人,起碼明面上是這樣,呂崇寧和通房丫頭也都證明了這一點,張氏若非心理變態的殺人狂,絕不會處心積慮將隱藏有受害人姓氏的籤子給掛起來。
這些都是連環殺人狂的犯罪心理,是對戰利品的炫耀,能夠得到心理上的滿足,纔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所以李秘認爲,這些籤子並非事後才掛上去的,而是事前掛上去,用以告知執行人!
也就是說,張氏挑選目標,而後將目標信息隱藏在籤子的讖語之中,執行人通過籤子解讀出來,再進行刺殺,若果是這樣,張氏極有可能是團伙作案!
只是這個團伙的動機何在,通過張氏只怕很難再調查出來,只能調查那些被害人的背景,才能夠看出一二來。
而張氏與背後這個團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極有可能與她被殺有牽連了。
這就是李秘大概的調查思路,眼下陳實遺書這條路走不通,那麼便只能調查竹籤上的被害人。
這裡頭還有一個比較隱晦的信息,足以說明張氏背後是有組織的大團夥,那便是張氏的竹籤裡,只寫姓氏而不寫名。
也就是說,張氏和背後團伙其實有個大名單,所以她只需要寫下姓氏,團伙就能確認目標到底是哪一個了!
簡定雍連找個人鑑定筆跡都不願意指點李秘,想要讓他同意李秘查看往年卷宗,這是如何都不可能的。
思來想去,李秘覺得這事兒最終還是要着落在這幫孩子的身上。
孩子們對上流社會不瞭解,沒有鑑定筆跡的可靠人選,可要說讓他們幫李秘混入縣衙,偷看卷宗,這件事倒也有可能。
李秘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之後,本以爲這些孩子會害怕,畢竟那可是縣衙,而他們都是有案底在身的小賊,偷溜進去查看卷宗,簡直就是虎口拔牙!
然而李秘也非常清楚,這些孩子對官府從來就沒有半分好感,他們正是最叛逆最熱血衝動的年紀,無法無天,甚麼事情不敢幹?
果不其然,今番連青雀兒都沒有太過猶豫,便答應了李秘的請求,孩子們早早就散落各處,爲今夜的潛入而做準備。
蘇州乃是富庶之地,龍蛇混雜,各色人等出出入入,維持治安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加上倭寇時常騷擾沿海,如今已經深入內陸,是以蘇州城的官府力量警惕性也比較高,縣衙應該戒備得很嚴纔對。
起碼這是李秘的認知,只是當他跟着九桶和青雀兒等人,從縣衙後院翻牆而入之時,他纔有了另一番體會。
縣衙是個封閉式的建築羣,平素裡也沒有小賊這般大膽,敢偷到縣衙來,只是九桶等人如老鼠一般,只要敢做,就沒有辦不成的。
胥吏們早已散衙,回到吏舍歇息,也有一些在外頭購置了住處的,夜間通常會偷溜出去過夜,畢竟縣衙不是道觀寺廟,胥吏們也守不住清苦。
李秘白日裡來過一次,對刑房的佈局也很熟悉,不多時便來到了簽押房外頭,青雀兒等人對卷宗不感興趣,幫李秘撬開門栓之後,就散到各處給李秘望風。
李秘順利進入刑房,將窗紗都遮起來,而後點了燈燭,走進了卷宗房。
卷宗房不大,但汗牛充棟,散發着一股發潮的黴味,不由讓人鼻頭髮癢。
李秘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這是他與通房丫頭解密籤子之時,寫下的備註,裡頭記錄着疑似受害人的姓氏,以及籤子的日期。
所謂流水的縣官鐵打的胥吏,縣官只是掌控大局,具體的細碎政務,其實都是胥吏和典史以及師爺在做,所以刑房書吏們對檔案的管理還是非常到位的。
李秘按圖索驥,照着日期尋找案子,約莫小半個時辰,果然找出了五六起案子來!
這些案子的受害人與籤子上確實姓氏相同,案子性質也是極其惡劣,要麼是失蹤,要麼是死亡,而且樁樁都是懸而未決的無頭案!
由此可見,張氏絕非尋常婦人,其被害的背後,有着極其重大的內情!
李秘將這些卷宗擺在桌面上,正準備細細研究,此時門外卻傳來了夜梟的叫聲,那是青雀兒的暗號,說明有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