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總算是見到了傳說中的太監,客觀中肯而言,王沐德並非甚麼怪胎,他的面相俊朗,也算好看,身量頎長挺拔,倒有幾分書生氣。
由於古人都蓄鬚,對比之下,沒有鬍子的王沐德才顯得格格不入,僅此而已罷了。
不過王沐德一開口,便露了怯,開口閉口一個俺,要麼就自稱爺兒們,聲線確實有些尖細,讓人聽了便皮癢。
這些也還都是次要,最根本的問題是他的性情着實乖張,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給人一種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印象。
古時的太監其實都是不準讀書的,因爲他們說穿了就是一羣伺候人的奴婢,連命根子都沒權留下的人,又怎麼可能讀書?
只是到了明朝,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太祖朱元璋是窮苦草民當上皇帝,這種傳奇經歷是絕無僅有的,即便當了皇帝,他對官員 也沒甚麼好感,從他制定的各種政治制度就能夠感受得到。
官員信不過,只能用威嚴來約束管教,那他又該信任誰?
自然就是他身邊每日裡伺候他的那些個宦官們了。
胡惟庸一案過後,朱元璋趁機取締了延續千百年的宰相制度,使得中央集權達到了從所未有的高度,手裡捏着的皇權才真真是生殺奪予。
可他畢竟也是一個人,精力畢竟有限,不可能一個人處理這麼多的國事與政務。
於是朱元璋就讓身邊的太監讀書識字,讓他們幫着整理皇宮裡的書籍,但不得干政。
到了朱棣,情況也比較特殊,早先也已經說過,朱棣同樣多疑,於是便請了臨時教師,教宮中太監讀書識字。
真正形成正式制度,是在明宣宗朱瞻基的宣德年間,他在宮中開了學校,專門傳授太監,名爲內書堂,甚至配備翰林院的官員來擔任教師。
俗語有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這些宦官因爲沒有了傳宗接代的能力,無法生兒防老,都變得極其貪婪自私,如今有了文化,就更肆無忌憚了!
到了後來,宦官參政竟然成了見慣不怪之事,甚至無論中央還是地方,都有着宦官的影子。
作爲鎮守太監,王沐德自然是讀過書的,在宮中也曾風光得意過,眼高於頂,下到地方來,自然不會將七品小官放在眼裡,即便宋知微這樣的推官,又怎敢在他這位鎮守太監面前叫囂!
太監的心思其實最敏感,因爲身子殘缺,總是隱藏着內心之中的自卑,所以對別個的眸光也就最在意。
文人從來都看不起宦官,而宦官也酸溜溜地討厭文人,這彷彿已經成爲了不消說的事情。
其實一些文人跟宦官實在沒太大差別,其實都是閹人,只不過閹的地方不同,宦官被閹割了命根子,文人被閹割了思想罷了。
宋知微是正經進士出身,若是像陳和光這般與世無爭左右逢源,或者像同知黃仕淵那般阿諛奉承奴顏媚骨,那麼王沐德也不會爲難他。
可此時此刻,宋知微卻拿出了讀書人的風骨來,讓王沐德感受到了深深的鄙夷!
他最討厭的就是文人這一套,搞得全天下唯有他們最正派,實則都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傢伙罷了!
王沐德猛拍桌面,走到宋知微面前來,陰着臉道:“宋知微,皇上派俺下來鎮守這蘇州,俺就要把事體辦得漂漂亮亮,容不得半點閃失差池,任何人膽敢壞事,就是與俺作對,就是要壞皇上的事,你好歹也是個讀書的,說話可要分清楚輕重!”
宋知微也被惹惱了,他最痛恨的就是這些閹宦,打着皇家旗號,狐假虎威,爲禍一方!
“王公公,這樁事於情於理,理刑館都有權經辦,既然本官起了這個頭,就一定徹辦下去!”
“剿匪是何等大事,衛所和錦衣衛的百戶所精兵強將遮天蔽日,如何輪到你這麼個破落的推官衙門來壞事,你給我把人都撤回來,不準再胡鬧,否則俺必定上告天子,讓你連推官都做不成,你信是不信!”
兩人針鋒相對,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皮,原本宋知微還有些忌憚,如今也是豁了出去!
“別人怕你,我宋知微卻不是,這件事本官是做鐵定了!”
王沐德早已怒不可遏,此時指着宋知微,手指都顫抖起來,跳腳罵道:“好你個讀傻的呆子!你這是妨礙鎮守衙門的公務,來人,給我拘起來再說!”
王沐德此言一出,身邊那些個衛兵便走上前來,將宋知微給圍了起來!
宋知微也是氣得臉色發白,反口罵道:“好你個奸宦,宋某乃是朝廷命官,接受天子印綬,朝廷公證,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麼拿我!”
宋知微高昂着頭,浩然正氣煌煌洋洋,李秘心中也不由敬佩起來!
他自己也算是個讀書人,古時讀書人被封建思想閹割,比較封閉和頑固,但殺身成仁的硬骨頭也不少,今日總算也見了一個!
宋知微早先給李秘的感覺是個官場老油子,他也從未想到宋知微能夠做到這個地步。
所謂烈火見真金,也正因爲有鎮守太監王沐德這麼一鬧,李秘才見識了宋知微真正的氣節!
不得不承認,宋知微或許在破案斷案方面與袁可立還有着差距,但就憑着他這樣的風骨和心性,往後想要達到袁可立的成就,也不是不可能!
李秘既然選擇留下來,當然不能眼睜睜看着王沐德壞了大事,宋知微表現得如此堅決,李秘就更要幫助他!
那些個衛兵圍住宋知微之時,李秘便按住刀柄,走到了王沐德的身邊,低聲道。
“王公公也是讀過書的,想該知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吧!”
李秘是捕快打扮,破落得緊,也沒人注意到他,更不會有人將他視爲威脅,按說這等場面,尋常捕快早就嚇傻了,誰曾想到,這小捕快竟然有膽量威脅王沐德!
李秘口中所言,其實是個典故,說的是秦王跟唐雎的故事。
秦王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而唐雎卻問他,大王可曾聽說過布衣之怒?
秦王不由嘲笑,說匹夫生氣了不過丟帽子撕衣服,大吵大鬧罷了,可唐雎卻說,這是庸夫之怒。
真正的匹夫之怒,是專諸刺王僚,如同彗星襲月,是聶政刺韓傀,似白虹貫日,又是要離刺慶忌,如蒼鷹擊於殿上,這三個纔是真正的匹夫之怒。
而你秦王繼續這樣的話,我唐雎就要做這第四人,如今我離你不過五步,我要是生氣起來,沒等你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就先殺了你了!
王沐德是讀過書的,宮中生活又是無聊寂寞,平日裡就愛聽書看戲,讀書也盡是挑些典故來當故事書看,自然是知道這個故事的。
李秘說起這話之時,實在太過鎮定,雙眸微眯,嘴角掛笑,王沐德可不認爲李秘只是在嚇他!
因爲誰敢嚇唬他這個鎮守太監?
真正敢在他面前說狠話的,要麼是宋知微這樣的傻子書呆子,要麼就真的是動了殺心的了!
他乃是位高權重的一方鎮守,而李秘只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捕快,橫豎賤命一條,誰更豁得出去,根本就不需要考慮!
“你...你...你敢!”
王沐德的聲音都顫抖起來,卻不敢往後退,因爲李秘已經將那雁翎刀抽出半截來!
“俺...俺可是...你知道俺是甚麼人麼,俺能讓你九族盡誅!”
李秘卻咧嘴一笑道:“小人沒有九族,小人無父無母,無上無下,無牽無掛,就賤命一條,便是這捕快,也才當了三天,那幾分工食銀都未曾領過,公公說我敢是不敢?”
宋知微這樣的讀書人,遇到王沐德這樣的奸人,怕的是流氓有文化,但比流氓有文化更可怕的是,流氓他不要命!
王沐德不講道理,強權壓人,李秘卻更加不講道理!
那些個衛兵可不敢大意,紛紛大喝,將矛頭轉向了李秘,這次連宋知微也怕了!
他不怕王沐德欺壓他,倒是怕李秘真的一刀殺了王沐德!
王沐德欺負他,大不了這個官就不做了,而且王沐德也不過嚇唬他,目的只是要將功勞搶了過去。
沒有正經名目,他又怎麼可能奏罷宋知微?再者,他如此做法也不合規矩,只怕連他王沐德都沒膽子上摺子。
可李秘真要殺了王沐德,事情可就捅破天了!
“李捕頭不可無禮,王公公並非...李秘,你可不要犯傻!”
李秘也是哭笑不得,沒想到適才正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宋知微,此時竟然嚇成了這樣子。
可他臉上卻不能露出任何遲疑,否則即便王沐德看不出來,那些老江湖樣的衛兵都要看出他不敢下手,到時候遭殃的可就是自己了!
眼下比較的就是這口氣勢,若氣勢鬆懈下去,自己也就任人宰割了!
宋知微這麼一開口,王沐德也趕忙開口道:“你且把刀放下,萬事有好說,雖然你對俺不敬,但俺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只要你放下刀,俺萬事不追究!”
正如李秘所想,這些太監無兒無女,往往孤老,而且得罪的人太多,通常沒什麼好下場,難得善終,所以在任之時是能撈就撈,他們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金貴!
王沐德如此一說,李秘也就暗自鬆了一口氣,然而就是這麼一瞬間的放鬆,卻讓這些衛兵捕捉到了可乘之機!
“丟刀!”
一名衛兵大喝一聲,如春雷炸響,手中長刀已經出鞘,朝李秘斬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