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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

含珠換了身素色裙子,簡單梳了個髮髻,從梳妝鏡前站起來時,發現程鈺將元哥兒抱了起來。

“抱他一起去?”含珠遲疑着問。

程鈺搖頭,看着兒子答她,“不是,我就是想他了,多抱一會兒是一會兒。”今晚他雖然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憑他這幾年對楚傾的瞭解,程鈺總覺得楚傾生氣歸生氣,應該不會對身懷六甲的含珠和虛兩歲的元哥兒動手。現在他帶元哥兒去,落在楚傾眼裡,就有種全家要一起死的感覺,那是對楚傾爲人的輕視,反而會觸怒對方。

楚傾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卻也是個重親情的人,爲了阿洵,楚傾短時間不會對元哥兒凝珠出手。

重新放下兒子,幫他掩好紗帳,程鈺走過去緊緊握住妻子的手,低頭道:“別怕,他真不講理,你躲遠些,我有五分勝他的把握。”

含珠心情複雜地靠到了他懷裡。

她也擔心兒子擔心妹妹的安危,但說實話,或許是楚傾對她太好,含珠本能地覺得楚傾不會氣到要打要殺的地步,而含珠最擔心的是楚傾知道真正的女兒已死,會痛徹心扉,因爲沒人比她更清楚楚傾對子女的好。

含珠曾經以爲,子女面對父母逝去與白髮送黑髮人的悲痛應該差不多,但有了兒子當了母親後,含珠相信白髮人送黑髮人更讓人疼。就好比母女做菜時都不小心傷了手指,當母親的肯定會更心疼。

作爲一家人相處了這麼久,含珠不怕自己被趕出去,只不願楚傾阿洵傷心。

一刻鐘左右的路,因爲她有孕不能急行,夫妻倆多用了些時間,眼看再穿過一道門就要進正院了,程鈺抱住妻子,脣落在她額頭,“含珠,是我將你們擄進京城的,如果能過了這一關,以後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含珠笑了,說什麼以後,他現在已經做到了,除了朝廷戰事無法推卸必須分別,她想要的,他早都給了。

“走吧,別讓他等太久。”含珠最後看自己的男人一眼,先邁開了步子。

她平靜如水,程鈺攥緊她手,與她並肩。

夜風纔回來,楚傾打發人下去,轉身走到書桌前,鋪平那方雪白絹帕,提筆將早就擬好的“擒賊詔書”默寫到上面。這是大事,容不得打擾,富貴守在門前,看到程鈺夫妻聯袂而來,他愣了愣,隨即小聲提醒道:“侯爺正忙,請世子、夫人稍等片刻。”

含珠驚訝地看向書房,程鈺聯想之前見到楚傾楚傾衣冠齊整絲毫不似剛起來的樣子,再聯想京城情形,敏銳地意識到了不對。

楚傾應該是一直沒睡,難道朝中有變?那此時……

更要解釋清楚,免得壽王從中作梗,楚傾毫無準備。

“富貴,去請姑爺,注意別驚動大姑娘。”楚傾寫完了詔書,吹乾後滿意地瞧了瞧,頭也不擡地吩咐道。女婿這麼久還不過來,還真想讓他等半個時辰啊?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富貴立即伸手請程鈺夫妻進門,揚聲要回,程鈺擺擺手,徑自扶着含珠進去了。

裡面楚傾聽腳步聲不對勁兒,皺眉擡頭,見女兒果然來了,挺着個大肚子,連忙收起帕子迎了過去,“菡菡怎麼也來了?你,明天一天都能見他,就捨不得這麼會兒功夫?真是胡鬧,趕緊回去睡覺。”

溫柔訓斥的模樣,儼然一個無奈的慈父,臉上哪還有方纔看詔書時的果決狠辣?

含珠心裡一酸,屈腿就要跪下去,程鈺怕她摔了扶着她胳膊,打算一起跪下,楚傾卻寒了臉,穩穩攙住女兒另一條胳膊,不許她跪,跟着一把拍開程鈺的手,擋在女兒身前冷冷看他,“說,你又想讓菡菡陪你做什麼?還想讓她下跪求情,做夢!”

程鈺看着他攥着含珠胳膊的手,暗暗着急,想先把妻子搶到自己身邊,楚傾防賊一樣盯着他,根本不給他機會。兩個男人鬥雞一般對峙,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含珠笑了,眼淚也跟着落下,看着楚傾寬闊的脊背道:“爹……”

才喊了一個字,就再也無法繼續,哽咽出聲。

楚傾慌了,急着轉過身,對上女兒淚流滿面的臉,又着急又困惑,本能地扶着女兒哄:“好了好了,你們先說來聽聽,能答應爹爹就答應你們,多大的事也值得你哭,快別出了,還懷着孩子呢。”

“姨父,其實……”

“你喊我什麼?”楚傾皺眉回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女婿這輩子喊他姨父的次數屈指可數。

程鈺剛要解釋,含珠朝他搖搖頭,迅速抹了淚,退後兩步,因爲楚傾此時見不得她跪,她便站着與他說,“侯爺,其實我姓江,名含珠,乃杭州府下梧桐縣人,六年前懷璧與定王遭人刺殺,逃到我家避難,正趕上顧衡一家悔婚氣死我父親……”

楚傾聽了前面幾句,本想訓斥女兒胡說八道的,猜的是女婿想了歪法子要帶女兒去杭州,好離得他近些,可是聽到顧衡的名字,楚傾目光陡變,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

含珠見他信了,對着那熟悉的黑眸裡陌生的冷,突然說不下去了。

程鈺遞了帕子給她,扶她到椅子上坐下,他朝楚傾跪了下去,繼續肅容解釋道:“到了天津,我將她們姐妹安頓在我的一處宅子上,我與二哥匆匆回京,當天表妹就出了事,我守了表妹一晚上,親眼看着她死了。姨父,表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的脾氣,對她沒有多少兄妹情,當時我只想抓出害表妹的人爲她報仇,只擔心表弟年幼無人照拂也遭人暗算……”

“所以你就讓她假扮菡菡進府保護阿洵?”楚傾開口打斷他的話,說話時轉身走到書架前,背對二人問道,聲音很是平靜。

“是。”程鈺側頭看他,“姨父,含珠是什麼性子,相信你已經很瞭解了,她完全是被我逼着騙你的,姨父要怪要罰,請您罰我,別針對她們姐妹。”

含珠現在沒法想那些,看着背對自己的楚傾,含珠好像看到了一顆迎風獨立的老鬆,心中有苦不示人,但是她懂。

慢慢跪到程鈺身旁,含珠努力忍着淚道:“侯爺,我騙了你六年,不管我有什麼苦衷,我都對不起侯爺的一片愛女之心,侯爺怎麼罰我我都不委屈,只請侯爺保重身體,表姑娘命苦去的急,如果她活着,她知道您會那麼補償她,她一定不會怪您的。”

楚菡死前,楚傾確實不是個好父親,但楚菡跌落山崖後,楚傾是真的悔過了,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他對女兒小心翼翼百般討好,對兒子嚴格管教又不失溫柔體貼,含珠真的不忍他往後都沉浸在自責裡。

如果女兒還活着……

楚傾看着面前的書冊,不受控制地隨着含珠的話往下想。

如果女兒還活着,沒有失憶,那麼女兒見到他,不會畏畏縮縮,應該還會繼續恨他甚至更恨他,將他往外推,那麼,他真的能做到像照顧含珠時對倔強偏執的女兒百般縱容嗎?即便女兒一次次甩冷臉他也毫不介意?

楚傾不知道,他想不出來,因爲他的女兒,已經死了。

她死的時候,他這個爹爹不在身邊,他沒有補償悔過的機會,女兒肯定也是帶着對他滿滿的怨恨下去見她孃的。如果女兒在那邊能看見世上的人,看見他連親生女兒都能認錯,看見她對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姑娘寵愛有加,女兒一定會更恨他。

可是那有什麼關係?

女兒死都死了,他再後悔自責有什麼關係?皇上還等着他去救,他沒時間傷春悲秋。

“懷璧,你先送江姑娘回去,送完再來找我,我有事囑咐你。”閉上眼睛,楚傾冷靜地道。

一聲江姑娘,含珠再次落淚,她沒有爹了,今天開始,她再次成了孤兒。

她淚眼婆娑,程鈺卻因楚傾還肯喊他的字稍微放了心,猜到楚傾現在心情不會好受,程鈺扶起妻子往外走。含珠腦海裡全是這些年楚傾對她的好,往事歷歷在目,快要出門前,含珠忍不住回頭。

男人依然背對她,腰背挺直,彷彿什麼風雨也吹他不倒。

含珠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罷,本就不是真女兒,楚傾自然不會再把她當女兒看。

回到蓮院,含珠努力平靜下來,想叮囑丈夫幾句,叮囑他一會兒別再說傷楚傾心的話。

“我心裡有數,你別多想了,好好躺着,我同他說完馬上回來。”程鈺心疼地扶她躺到牀上,擰乾帕子幫她擦臉。

含珠接過帕子,搖搖頭道:“我自己來,你快去吧。”

程鈺再不放心,此時絕不敢讓楚傾多等,親親她,戀戀不捨地走了,出了蓮院,快步如飛。

進書房時,右手挑簾子,左半邊身子先露了出來,然後沒等他站穩,旁邊一鞭子狠狠砸在了他左手臂上,程鈺又驚又疼,本能地往一旁躲。

“你個兔崽子還敢躲?”楚傾又一鞭子甩了過去。

程鈺一聽他的叫罵,疼笑了,老老實實站好,等着捱打。

楚傾的鞭子卻落空了,甩到一半用巧勁兒收回,免得打壞了人明日出事他手腳不利落,長腿卻高高擡起,狠狠踹在了程鈺肉厚的地方上,“誰讓你自作主張的?騙得我團團轉你很得意是不是?”

這一腳下了十分力氣,程鈺直接撞到了牆上,前胸後聢都疼,程鈺的脾氣也上來了,轉身怒視他,“如果不是……”

腦海裡突然浮現含珠淚眼相求的模樣,程鈺生生將斥責的話嚥了下去。

可他不說,楚傾也猜到外甥想說什麼,他揉揉額頭,扔了鞭子,坐到椅子上道:“過來,我有話囑咐你。”

程鈺甩了甩左手,乖乖走了過去。

兩刻鐘後,楚傾擡眼警告程鈺,“侯府我交給你了,你敢讓我失望,回頭我扒了你的皮!”

程鈺正色道:“姨父放心,阿洵是我親表弟,我寧死也會護好他。”

這話楚傾怎麼聽怎麼刺耳,細究起來又不應該,胸口發堵,擺手攆他走,“回去吧,明日易個容,別讓人認出來。”

程鈺看看椅子上面無表情的男人,猶豫片刻,低聲勸慰道:“姨父,表妹……”

“滾!”楚傾抓起硯臺朝他砸了過去。

程鈺敏捷避開,沒挨砸,卻被甩了一身墨水,低頭看看,程鈺不再惹楚傾,轉身離去。

“這事,先別告訴任何人,”楚傾神色複雜地目送他,在外甥出門之前,低聲囑咐道,“誰也別說,包括阿洵。”

程鈺腳步頓住,想回頭看看,終究還是忍住了,只點了點頭。

人走了,夜晚再次恢復了沉寂。

富貴送完姑爺,過來想問問侯爺要不要馬上歇下,走到書房門口卻聽裡面侯爺在嘀咕什麼,富貴聯想方纔打鞭子的聲響,忍不住貼上門簾偷聽。

屋裡頭,楚傾來回來去地擼那根鞭子,咬牙切齒,“老子先忙大事,回頭再跟兔崽子算賬!”

富貴毫無預兆地打個冷顫,蔫悄悄溜了出去,心裡替姑爺捏了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