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侍和護衛們的陪同下,泰爾斯走在去馬廄的路上。
宮門處站崗的幾個宮廷衛兵看見了星辰王子,他們不屑地冷哼出聲。
“就是他,跟倫巴里應外合,”其中一個衛兵陰沉着臉色,遠遠看着泰爾斯,對同僚低聲道:“害得蒂姆丟了職位,還失去了入選親衛隊的資格……就因爲沒有在宮門口發現國王。”
衛兵們紛紛投來不善的目光。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裝作沒有看見。
王子一行人走過衛兵身旁,宮廷衛兵們紛紛向着領頭的大公親衛隊副指揮官,賈斯汀勳爵行禮。
“嘿!”
等到他們走過身邊,其中一名臉色激憤的衛兵,終究還是忍不住大聲惡毒地道:
“但願我們的國王好好疼愛你的小屁股!”
“帝國人!”
其他幾人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甚至包括護衛在泰爾斯身後的北地人。
他們的眼神裡盡是厭憎,憤然之色難消。
但泰爾斯彷彿沒有聽見這些話一樣,面色不變,繼續前行。
賈斯汀勳爵抿了抿嘴,沒說什麼。
“喂,那個北地人,你就不管管?”隊伍後面,失蹤許久的埃達扯了扯自己的斗篷,不滿地對着身前的賈斯汀抗議道。
“我的責任是保護王子的安全——在國王陛下的‘白刃’衛隊們趕來接您離開龍霄城之前,”賈斯汀語氣冷淡,說到“白刃衛隊”時很諷刺地提了提語調,他對着那羣口出不遜的衛兵們努了努嘴:
“除非他們拔劍衝上來,否則,合理的抗議不在我的職責之列。”
“你管這叫‘合理的’——”懷亞正要反駁,但一旁的羅爾夫及時地按住他,搖了搖頭。
“哼,北地人。”埃達扭過頭,不滿地同他們拉開了距離。
泰爾斯依舊一言不發,表情深沉。
距離上午那場決定勝負的會議過了纔不到幾個小時,但某些消息已經傳開:泰爾斯明顯感覺到,英靈宮裡的氣壓隨着他走出英雄大廳而急劇下降。
從衛兵到貴族,每一個進入他視線的知情者,似乎都恨不得要把星辰王子生吞活吃。
包括保護了他許久,尚算好說話的賈斯汀。
王子在心底暗歎一口氣。
他們終於來到馬廄之前,珍妮那響亮的嘶鳴聲歡快地響起。
但泰爾斯卻微微一愣。
已經有人在等待他們了。
賈斯汀很沉穩地對着馬廄裡的人點點頭:“頭兒。”
只見隕星者尼寇萊,正揹着圖勒哈交給他的黑柄馬刀,抱臂靠在黑馬珍妮的馬欄旁,冷冷地看着他們。
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泰爾斯無奈地扭過頭,吐出一口氣。
又是他。
“這就急着去找倫巴了?”
在一衆星辰人的皺眉下,尼寇萊神色不善地盯着泰爾斯:“甚至等不及黑沙領的人來接你?”
泰爾斯搖了搖頭。
“如你所言,我要去斧區,去黑沙領的驛館駐地,”王子平靜地道:“順便去跟國王陛下聊聊之後的安排。”
這次輪到尼寇萊皺眉了。
他從鼻子裡不滿地哼了一聲,隨即不屑地笑了。
“翻臉之後,你還真是肆無忌憚啊。”
隕星者諷刺味十足的語氣裡,充斥着難以言說的怒意:“怎麼,覺得英靈宮裡不再安全了,所以趕緊躲到倫巴的背後?越早離開越好?”
泰爾斯默默地看着尼寇萊,舉起一隻手,阻止了要發言的懷亞。
只見尼寇萊放下雙臂,緩緩踱步到泰爾斯面前,直視他的雙目。
“聽着,陰險的小王子。”
“別說去見倫巴了……”
尼寇萊慢慢地咬着字,話語間充斥着指揮官閣下特有的寒意:“只要我還在這裡一天,在黑沙領的人帶着手令過來接你之前,你就給我乖乖地呆在英靈宮裡。”
泰爾斯背後,來自星辰的人都一臉警惕地望着隕星者。
尼寇萊彎下腰,額頭幾乎要抵上泰爾斯的頭髮,眼神越發鋒利:
“哪裡都不用去。”
“喂!小白臉,”埃達惡狠狠地做了個擼袖子的動作,湊上前來:“你信不信我揍……”
尼寇萊露出詭異的冷笑,他側過身,露出背後的刀柄。
他的背上,黃金色澤的馬刀反射出奇妙的光芒。
周圍的溫度似乎上升了一些。
看到那柄刀,埃達的聲音瞬間小了下來,變得有氣無力:“那個……”
泰爾斯搖了搖頭,把埃達扯到身後。
“埃達,我來吧。”
平素桀驁不馴的女精靈,此時倒是很聽話地順着泰爾斯的手臂,被輕飄飄地扯退,還不忘向着尼寇萊做了個惡狠狠的,“我纔不是怕你”的抹脖子動作。
泰爾斯舉步上前,靜靜地看着隕星者。
尼寇萊冷哼一聲,重新靠上立柱,對着賈斯汀晃了晃腦袋:“帶他回去,確保他不再跟任何人接觸。”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吐出一口氣,微微搖頭:
“你恨他嗎?”
尼寇萊略微一怔:“什麼?”
“我在說,你一定很恨他。”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他想起六年前那幾位爲了保護他們,捨身死在弩箭陣中的白刃衛隊,擡起頭來,眼神清澈:“我是說查曼·倫巴。”
“你的國王。”
尼寇萊的目光凝聚在泰爾斯的臉上。
他的表情越來越可怕,眼神慢慢飄散,彷彿在看向遠方。
“我的國王只有一位。”
“而那絕不是查曼·倫巴。”
數秒後,尼寇萊的眼神慢慢聚焦,話語鏗鏘有力:“無論過去,或是現在。”
“至於倫巴,他出現在龍霄城,卻還活到現在的唯一原因……”隕星者的咬字清晰短促,但泰爾斯能感受得出來,尼寇萊每個詞語背後的那份仇恨與怒意:
“是我還顧忌着先王陛下留下的這座城池,纔沒有蒙上面、帶好刀,然後直接送他去獄河。”
“所以你最好謹慎選擇,無論是找他聊天,還是站在他身旁,都不是什麼好主意。”
泰爾斯定定地注視着尼寇萊,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似乎明悟了什麼。
“所以你告訴里斯班了,對麼?”
尼寇萊又是一怔。
泰爾斯舉手示意懷亞他們退後,自己則向前一步,單獨面對着尼寇萊。
“你告訴了里斯班,關於倫巴已經拿捏住龍霄城把柄的事實——女大公的身份,”泰爾斯嘆息着,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道:
“那就是爲什麼,里斯班上午在大廳裡表現得如此剋制——他不想見到龍霄城在大公之間的傾軋鬥爭裡毀滅,你也是一樣。”
尼寇萊看着泰爾斯的眼神越來越不爽。
“我不想再跟你廢話了。”
他對着鮮血庭院的方向努了努嘴:“現在,立刻滾回你的……”
可是泰爾斯卻突然擡起頭來!
“可這還遠遠沒有結束。”
突然提高的音量讓尼寇萊略略吃驚。
但讓他的臉色更難看的,是泰爾斯之後的話:
“我跟倫巴,我們在散會之後聊了一會兒。”
泰爾斯冷冰冰地道:“我看得出來,他不滿足於目前的利益,他想要更多,也也需要更多。”
“只要他還在龍霄城裡,就絕不甘心止步於一個保持中立的龍霄城。”
“就像六年前那樣——他不甘心止步於一個死掉的努恩王。”
王子異常嚴肅地看着隕星者:
“所以你清楚女大公,清楚龍霄城目前正處在怎樣的困境裡嗎?”
“你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嗎?”泰爾斯繼續凝重地道:“而我現在,就要再去跟那位可怕的國王談談,努力說服他:暫時到此爲止。”
隕星者沉默了一會兒,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還想要什麼?”他輕聲道。
泰爾斯聳了聳肩,回想了一下那位國王的手段,只覺得一陣頭疼。
“很顯然,他對於我把黑沙領的威脅扣下,不讓女大公知曉,感到很不滿意,”王子低下頭,頗爲沉悶:“我想,他更願意直接面見女大公,把籌碼和威脅都都擺在她的面前,從而把塞爾瑪變成他的傀儡。”
尼寇萊沒有說話,但他本就嚇人的臉色更顯蒼白。
泰爾斯擡起頭,目光灼灼:
“而我要去說服他,沒必要再逼着沃爾頓家族站隊,沒必要再去暗中聯絡龍霄城蠢蠢欲動的封臣們,沒必要貪得無厭地從龍霄城身上再撕下一塊肉來。”
“我要去說服他,女大公的在位與他的利益並不相沖。”
“我要去說服他,有需要時不妨給龍槍家族一些支持。”
“我要去說服他,龍霄城在這幾年裡不是他的威脅。”
泰爾斯每說一句話,尼寇萊的面色就難看一分。
“我更要去說服他,把交涉停留在我這裡,無需再去找無辜的塞爾瑪,再把那件事情殘忍而無情攤開在她面前,威逼利誘她做出選擇!”
“現在,瑟瑞·尼寇萊,守護着龍霄城的隕星者,你可以放我現在去找倫巴,”泰爾斯仰起頭向前一步,眼神犀利地直視尼寇萊,幾乎要貼上對方:
“或者想盡辦法拖延日程,給我找麻煩……然後等他再次親自來找塞爾瑪。”
“來找龍霄城。”
王子說完了話。
空氣回覆靜謐。
尼寇萊望着泰爾斯的眼神則越來越冷。
馬廄的雨棚下,隕星者和泰爾斯默默地對視着。
其他人,無論星辰的隨侍還是北地人的護衛,都安靜地等待着他們交涉的結果。
氣氛緊張。
直到尼寇萊嗤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隨着他的笑容,幾乎要到達冰點的空氣彷彿溫暖了不少。
“你知道,你得感謝里斯班伯爵,”尼寇萊淡淡地道:“即使你引來了倫巴,幾乎毀掉了聽政日,但他看上去仍然相信你對龍霄城沒有惡意。”
泰爾斯微微一怔。
里斯班?
隕星者繼續道:“即使你還污衊他,說他暗中勾連紅女巫和倫巴,出賣龍霄城。”
泰爾斯緩緩舒出一口氣:“是麼。”
“還有,你還得感謝她,”尼寇萊嘆了一口氣:
“我想,她也是里斯班相信你的理由之一。”
在泰爾斯挑起眉毛的瞬間,尼寇萊轉過頭,看向另一個方向。
順着他的眼神,泰爾斯怔住了。
遠處,在護衛和女僕的陪同下,龍霄城女大公正默默地站在西垂的陽光中,眼神複雜地看着這邊。
金色的光線灑滿少女的全身,讓她看上去更加耀眼。
泰爾斯不由得深深嘆息。
“她在等你,”尼寇萊轉身遠去,臨走時,帶着深意的眼神在他的身上繞了個來回:“道別時別太拖了,注意分寸。”
看着尼寇萊的背影,泰爾斯閉上眼睛,複雜的情緒漫上心頭。
下一刻,他倏然睜眼,果斷地邁出步子,走向女大公。
塞爾瑪表情沉靜,她也緩緩步上前來,金克絲女官跟在她的身後。
王子和女大公終於再次面對彼此。
泰爾斯擠出一個笑容,對女官點點頭:“謝謝您了,金克絲女士。”
但面對這句話背後隱藏的逐客含義,金克絲女士卻紋絲不動,依舊冷冷地盯着他,不言不語。
直到塞爾瑪勉強地對她笑笑,點了點頭。
宮廷女官幾乎凍僵的臉色這才微微一動,她對女大公行了一個標準的禮節,恭謹地轉身離去。
“哪怕這個時候了,她還是看我不順眼呢,”泰爾斯很不自然地撓撓頭:“真傷心。”
顯然,他爛透了的開場白沒能起到應有的效果。
塞爾瑪依舊定定地盯着他,夾鼻眼鏡後的莫名情緒讓泰爾斯頗爲不安。
“所以,你這就要去黑沙領了?”
她問得很直接。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避開對方的視線,點了點頭:“是啊,早點適應。”
但此刻的塞爾瑪似乎很坦然:“你也沒有想到,是麼?”
泰爾斯略帶疑惑地擡起眼神。
“我後來又想了想。”
“你說,要我選擇最適合女大公的那條路,你來解決剩下的問題。”
“查曼·倫巴,”只見女大公一臉平靜:“他應該就是你‘剩下的問題’的解決手段,也是最後,也是最壞的一張底牌,是吧。”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
女大公的臉色有些黯然。
“如果一切順利,如果我選擇不那麼倔強,選擇罔顧你的生死,冷靜地取得封臣的支持……”
“如果龍霄城能順利地出兵,如果我們能結成對抗國王的同盟……”她的聲音有些微的顫抖:“那你就不會去找倫巴,也不至於出賣伊恩,更不至於把自己賣給黑沙領了吧。”
塞爾瑪似乎想要露出微笑,但卻最終失敗了。
“你知道,在你發言支持倫巴的那一刻,我有些不認識你了。”
泰爾斯欲言又止。
“所以,就像六年前那樣,”女大公轉過頭,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還是爲了拯救我,你冒險走了最後一步。”
泰爾斯只能合上眼睛:“你不該那麼固執的,塞爾瑪,沒必要爲了一個人質……”
“把自己置於衆叛親離的險境。”
女大公倏然擡起頭,眼神堅決,似乎想要爭辯什麼:“但你不是一個人質,泰爾斯。”
“不管別人怎麼想……”
“至少在我的眼裡,你不是。”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隨即低下頭,聲音裡藏着說不出的難受:“對不起,泰爾斯。”
那一刻,泰爾斯從聽政會議後一直沉悶不堪的心情,突然略略地波動起來。
像是冬雪裡的攀山旅人,迎來了翻越坡頂後的一束陽光。
至少她是明白的。
她相信我。
一如既往。
“因爲保護了我而向我道歉,”泰爾斯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今天的空氣格外爽快:“這個道歉我可沒法接受呢。”
“可你要去黑沙領,你還記得倫巴的那些士兵嗎?毫不猶豫地對我們發射弩箭……”少女的聲音有些難受:“在那個男人的地盤裡,你能想象要面對什麼嗎?”
“如果要指望倫巴幫忙,那這就是代價,”泰爾斯嘆息道:“祝我好運吧——還能比被綁上戰場或者大卸八塊更糟糕麼。”
但塞爾瑪的表情依舊很僵硬。
泰爾斯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
“嘿,聽着。”
“這不是你的錯,塞爾瑪,好麼……是星辰王國的插手,我是說,我的父親,”第二王子聳了聳肩:“他讓我措手不及,只能隨機應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真好,”塞爾瑪勉強地笑了笑,強自開着玩笑:“我從來都不知道,有個父親是什麼感覺。”
王子看着表情苦澀的女大公,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所以,想跟我換個身份嗎?”
泰爾斯的心情似乎很好:
“隨時歡迎,來自星辰王國的塞爾瑪公主。”
兩人都笑了。
但塞爾瑪的笑聲只持續了數秒。
“公主,”她下意識地重複道:“塞爾瑪‘公主’(Princess Selma)?”
泰爾斯意識到不妥,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視線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那麼……”
王子的表情嚴肅起來:“聽着,至少在未來的幾年裡……倫巴不會是你的首要威脅。”
“國王跟大公們的鬥爭只會日趨激烈,程度和手段都會漸漸超出預計。”
塞爾瑪安靜地看着他,默默地點點頭。
像是兩人都回到了藏書室和課堂裡一樣。
“而女大公統治下,表面積弱,內部分裂的龍霄城,反倒會是被他們有意無意地忽視,也許還先後拉攏的對象,你甚至能站在第三方的位置,在他們的對峙裡左右逢源,攫取利益。”
“跟這次一樣,謹慎地面對他們伸出的手,但不要輕易下注,”泰爾斯極其認真:“在這個時候坐穩你的位置,這纔是你的當務之急。”
“做一個稱職、合格乃至優秀的女大公,塞爾瑪。”
女大公笑了笑,表情有些勉強。
“努恩王留給你一個不錯的班底,”泰爾斯回想着聽政會上的情景:“納澤爾睿智精明,手腕高超,克爾凱廓爾寡言少語卻頗有威望,哪怕是看上去很討人厭的柯特森和林納,甚至六位伯爵之外的人……”
“他們都會是你有用的助力,如果你表現出一個女大公應有的氣魄和手腕,向他們證明:你對這片領地不可或缺。”
“至於里斯班……”泰爾斯說到這裡,不由得頓了一下,最終嘆息道:“他是個優秀的攝政官,但是……也許你該考慮一下其他封臣的心情,還有龍霄城的平衡。”
塞爾瑪皺了皺眉:“你不喜歡他?爲什麼?”
泰爾斯搖了搖頭。
“你的敵人依舊會在內部,”王子想到這裡,心裡有些沉重:“也許他們會以各種形式出現:封臣的不滿,人民的輕視,傳統的阻礙,險惡的謠言……但歸根結底,最大的敵人,是你自己。”
塞爾瑪輕嗤了一聲,眼神依舊定定地望着泰爾斯。
好像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微笑着道:“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哼,聽着像是騎士小說裡裝模作樣、空無一物的垃圾鼓勵。”
泰爾斯有些受不住她的眼神,不得不低下頭來:“因爲你是個女孩兒,塞爾瑪。”
這話說得塞爾瑪微微一怔。
泰爾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言語裡有着化不去的濃郁憂愁:“你是個女孩兒,那就註定了,不僅僅是北地,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遊戲裡,你都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代價,拿出比男人更大的努力,達至比男人更好的成績,才能得到堪堪與他們相當的收穫、成果和來自外界的認可。”
“換言之,如果女大公不能拿出比先王努恩更好的答卷,甚至只是與努恩王並駕齊驅,”王子咬着牙,望向粗獷、大氣、厚實,給人以沉重壓迫感的英靈宮:“那你都永遠只能是‘那個小女孩’。”
塞爾瑪沉默了很久,她的情緒低沉下來。
終於,女大公面無表情地冷笑一聲:“真不公平。”
“我知道這很不公平,”泰爾斯蹙眉望着她,難掩眼中的擔憂:“所以你才更不能放棄。”
“你知道,在乞丐堆裡,對毆打你的乞丐們不予還手,會是什麼結果嗎?”
塞爾瑪擡起眼睛。
“他們會持續地欺負你,毆打你,嘲笑你,孤立你,”泰爾斯像是想起了什麼,不自覺地繃緊神經:“一遍遍地重複這種場景,形成‘你就活該被欺負’的印象。”
女大公心中一動,想起泰爾斯曾經向她說過的,那個出身下城區的王子的故事:“我知道。”
王子死死盯着她,表情很難看:“但這不是最糟的。”
“最糟糕的,是其他人,是所有人,無論新來的人還是舊人們,不論毆打你與否的人,都對這種場景日趨習慣,引以爲常,從而在乞丐堆裡同吃同住的生活中,把這種印象加深、散播到所有人的意識裡。”
“直到他們有意無意地把這種情況當作規則的一部分,自己編造、推導出諸如‘天生如此’‘弱肉強食’‘總有人要欺負人,也總有人要被欺負’之類的狗屁理由,讓所有人,新人,舊人,強者,弱者,甚至包括被欺負的你自己在內的人,都下意識地相信:這就是環境,這就是規則,這就是常態,你沒法改變它,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接受它,適應它,承認它,順應它,這樣你再被毆打的時候,才能少受一些苦。”
“甚至到了某一天,人們反倒覺得‘沒有人被欺負’纔是不正常的,理直氣壯地爲欺凌者找尋藉口,好像那纔是真理。”
“這種大家都下意識地習慣環境,習慣規則的想法,纔是最糟糕的。”
王子的腦海中,那片朦朧的記憶之海微微泛起波瀾。
那一瞬間,泰爾斯的眼神有些渙散,似乎在望向遠方:“它會讓你忘記:個體和社會是統一而不可分割的,你的行動,也是塑造環境和規則的因素之一。”
他吐出一口氣,把思維拉回到現實。
“也許有些複雜,但是……”泰爾斯看着眼前面露疑惑的少女。
“如果你自己不敢去改變,選擇沉默以應,乃至自我放逐,”他抿了抿嘴脣:“那不公平的環境就永遠不會改變。”
王子輕聲道:“女孩兒。”
泰爾斯看着漸漸沉默的少女,微微嘆息。
“你說的沒錯,塞爾瑪,我不該把你當做一個等待救助的弱者。”
他重新露出笑容。
“而你要學着自己成長,學着去相信自己,學着自己去聽老烏鴉的課,”泰爾斯默默地道:“即使沒有我。”
“女大公閣下。”
“保重。”
言罷,泰爾斯不忍再去看少女的表情,轉身就走。
就在此時。
“泰爾斯!”少女突然失聲開口,聲音裡藏着濃濃的擔憂:“小心!”
泰爾斯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是啊,我會的……”
但塞爾瑪不顧一切地打斷了他。
“不。”
“在聽政日前夕,夏爾……我是說里斯班伯爵私下裡來找過我,”塞爾瑪似乎很着急,她下意識地望了望四周:“他來勸導我,最好離你遠一些,離不祥的璨星家族遠一些。”
“爲了說服我,他提前告訴了我一些秘密。”
ωωω⊕ тTk ān⊕ c o
泰爾斯怔住了,他側過頭:
“什麼秘密?”
下一秒,塞爾瑪嘴裡吐出的詞語讓他內心一顫:
“災禍。”
泰爾斯的表情微微一僵。
什麼?
那一刻,沒人知道他心中究竟是什麼感受。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保持着正常的表情。
塞爾瑪的語氣有些急促,表情就跟年幼的她偷偷逃課的時候一樣:“在那些參加了終結之戰的人們建立的國家裡,比如埃克斯特……”
“儘管每個家族傳承不一,版本有別,但至少十騎士的後人,至少十個大公家族的繼承人在成年時,都會被告知一些終結之戰的秘密……”
泰爾斯完全轉過身來,怔怔地看着塞爾瑪。
“終結之戰……”塞爾瑪抿了抿嘴脣,猶豫了數秒,接着下定決心開口道:“六百多年前的大戰後,我們更加警惕,僅剩的災禍們則更加聰明……”
“我們彼此以更加複雜、隱秘、危險的關係,潛伏在世界的兩端,在各色場合裡,維持着小心翼翼的平衡……”
女大公擡起頭,聲音很輕,卻很果斷:“但它……終結之戰沒有結束。”
“而我們和它們,也終究是敵人。”
泰爾斯的呼吸漸漸加速,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
少女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充滿了擔憂和警惕:“泰爾斯,十八年前,星辰的血色之年……”
“關於你們爲何會腹背受敵,彈盡糧絕,關於埃克斯特爲何毫無顧忌地南下侵襲,爲何荒骨部落和獸人也大舉騷動……甚至你們的叛軍,乃至璨星王室的悲劇……都跟這,都跟災禍有關。”
那一秒,泰爾斯的瞳孔猛地縮緊,忍不住提高音量:“有什麼關?”
但女大公搖了搖頭。
“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夏爾相信我才告訴我這些……”塞爾瑪的表情悽然而猶疑:“這是……這是龍霄城大公才知道的秘密。”
她別過頭:“別忘了,我現在……畢竟是女大公呢。”
泰爾斯頓住了。
好一會兒,泰爾斯才努力調整着呼吸,從失態中回過神來:“是麼。”
龍霄城大公……才知道的秘密?
那麼……也就是說,上一任龍霄城大公……
那個十八年前決意南侵的努恩王……
那個告訴自己,璨星之災別有內情的埃克斯特國王,他也……
他愣愣地望着塞爾瑪。
“但我想你最終會知道的,泰爾斯,”塞爾瑪似乎有些內疚:“畢竟,你們是璨星家族……”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把腦子裡揮之不去的陰霾深深藏進角落裡:“謝謝你,塞爾瑪。”
“我知道,六年前,一男一女的那兩個……災禍來找你……”
泰爾斯嚥了一口唾沫。
塞爾瑪的聲音有些發抖:“我不會問你多餘的事情,但無論他們爲什麼要找你……”
“都肯定跟那有關,都肯定……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
“你知道,”少女默默道:“在龍霄城裡雖然不快樂……但我至少能保護你,尼寇萊手上有傳奇反魔武裝,英雄之廳裡的戮魂槍時刻警戒……”
“可是在黑沙領……”
兩人沉默了下來。
一陣微風吹過,身後的珍妮不滿地嘶鳴一聲,打破了寂靜。
半晌之後,泰爾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會記得的。”
遠處,尼寇萊大聲地咳嗽一聲,毫不顧忌地道:“女士!”
這聲催促讓塞爾瑪驚醒過來,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麼。
“還有,那個拿着黑色長劍的男人,雖然他拯救過我們,但是,”塞爾瑪急促地道,彷彿要把所有的擔心,都在這幾分鐘裡說完:“既然他參與了十八年前的……那他就肯定跟這些事情有關係。”
“作爲你們家族的仇人,我想不到他有任何放過甚至保護你的理由。”
“除非……他別有目的,圖謀遠大。”
泰爾斯定定地看着地面,一言不發。
那個用劍的身影與無數的疑惑一起浮上心頭。
少女的話還在繼續:“尼寇萊和大公親衛……但他們最遠只能追查到,那個男人外號黑劍,和一個叫作‘兄弟會’的國外幫會有關係……”
泰爾斯猛地吸了一口氣。
他轉過頭:
“塞爾瑪,我知道了。”
王子頗有些苦澀地道: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沒有多問爲什麼。
那一瞬,塞爾瑪看清了王子苦澀糟糕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怔。
尼寇萊又在催促了。
“別了,塞爾瑪。”
下一秒,泰爾斯閉上眼睛,轉身離去。
“別了,小滑頭。”
身後傳來微微的喘息……以及若有若無的啜泣。
天空很藍,很清澈。
少許的雲層,漸漸被陽光染成金色。
身後傳來金克絲女官的號令聲。
女大公的腳步響起,漸漸遠去。
泰爾斯忍着回頭的慾望,向着黑馬珍妮走去,勉強對懷亞他們笑了笑。
但他微微一頓。
只見尼寇萊慢騰騰地拉出了另一匹馬,利落地整理着裝備。
“雖然不是去棋牌室,”只見他對賈斯汀吩咐着什麼:“但規矩一樣:巡邏隊清場開路,大公親衛……”
“嘿,你也要去?”王子疑惑道。
尼寇萊轉過頭來。
“按照女大公的吩咐,小王子。”
隕星者面色不善地冷哼道:“我把你送到倫巴手裡……”
“送你……”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猙獰笑容:
“最後一程。”
泰爾斯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程。
這個死人臉……
不能換個詞嗎?
注:Princess除了“公主”,還有“王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