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宮。
“登——登——登——”
一陣急促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那是高跟皮靴點在石地上的聲音。
“砰!”
寢室的厚重大門被猛地推開!
“你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怒意勃然的清爽女聲響亮地傳來。
一旁灑掃的侍女嚇得連忙低頭,急急向着房門而去。
她的餘光裡,瞥見陛下的情人,一等宮廷女官,王都曾經的風雲女士,傳奇般的警戒官,精彩跌宕的人生故事能寫成一本吟遊詩集的姬妮·巴克維。
這位英姿颯爽的宮廷女官,此刻怒氣衝衝地踏進房間,對着窗臺前的凱瑟爾五世高聲怒喝:
“就這麼想謀殺自己的兒子嗎!”
窗前,望着復興宮下芸芸衆生的國王,凱瑟爾五世·璨星緩緩轉過身來:
“身爲一個國王,我必須這麼做。”
“僅此而已。”
威嚴的聲音如此答道。
“啪!”
一道響亮的耳光聲,在身後響起!
侍女不敢再磨蹭,冷汗淋漓地退出房內。
“他不止是王子,更是你的血脈——不是那個毀掉璨星王室,戕害星辰王國的幕後黑手!”姬妮怒不可遏,絲毫沒有剛剛賞了星辰至高國王,狠狠一巴掌的自覺。
凱瑟爾五世摸上自己被打過的臉頰,心神一陣恍惚。
他的眼前浮現起過去,那個英姿勃發,氣場驚人的“限時警戒官”。
還有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也是一個耳光,不是麼。
但至高國王還是回過神來,毫不在意地平淡道:“真巧,對那個男孩,約德爾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個男孩?”姬妮難以置信地看着國王:“那是你唯一的兒子!”
“是啊,我唯一的兒子,”凱瑟爾眼中閃爍着複雜,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所以我已經爲他選擇了最好的道路——一個王國繼承人所必須承受的磨練。”
磨練?
姬妮眉心掙扎,看着眼前這個健壯的男人。
“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地獄,”凱瑟爾五世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寒意:“又怎麼有資格做一個真正的國王?”
姬妮心中一震。
地獄?
地獄。
姬妮深深嘆出一口氣:“k,有些事情……我們得學會習慣甚至……忘記。”
國王面無表情地嗤笑一聲:“是麼。”
他往前一步,直視姬妮:“我聽基爾伯特說了,你們來複興宮的路上,遭遇刺客的事情。”
“那些事情,你真的可以習慣甚至忘記嗎?”
姬妮渾身劇震,複雜地看向凱瑟爾。
姬妮擡起顫抖的手,扶上凱瑟爾的肩膀,撫摸着他紅腫的臉龐,痛苦而淒涼地道:
“k,你不能永遠活在過去。”
她輕輕咬牙道:
“求你。”
凱瑟爾五世渾身一顫,看着姬妮如水的目光和哀求的眼神,心中泛起酸楚。
“過去已成歷史,”他默默回答:“我目中所見,唯有未來。”
過去。
未來。
真的嗎?
姬妮輕咬銀牙,眼前浮現一個稚嫩可愛的男童。
她眼前一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國王看着姬妮的樣子,不知不覺捏緊拳頭。
“至於那個男……泰爾斯,”國王咬緊牙關,狠心地閉上眼睛:“你無須擔心他,我會爲他準備好一切,一個璨星所需的一切。”
“他絕不會……不會成爲下一個莉迪亞或盧瑟……”
姬妮的手顫了一下。
她輕輕低頭,露出一個悽清的笑容。
“你知道,二十年來,我經歷過無數的訊問,見過無數的眼神。”她溫柔地摟上凱瑟爾的腰腹,依偎進國王寬闊的懷抱裡。
宮廷女官淒涼地道:“你們璨星,無論是米迪爾或賀拉斯,抑或是艾迪王,他們的眼睛裡,始終充斥着警惕、厭世和掙扎,無論對這個世界還是對自己。而現在……”
她靠着國王的胸膛,面色痛苦地繼續道,“那一年過後,你的眼裡,卻也是那種色彩了。”
凱瑟爾聽見兩位兄長和先王的名字,眼裡泛出悲哀。
“但他的眼睛是不一樣的,我能感覺得到,他跟你們每一個人都不一樣——”
“即使這在一個七歲男孩的身上,如此不同尋常……”
國王嘆出一口氣:那是因爲,那個還男孩尚未經歷過自己所經歷的……
姬妮默默地道:“即使他的母親……是那樣的存在。”
那一瞬,姬妮能感覺到,自己所倚靠的健壯軀體,頓時一僵。
“放心吧,姬妮,”國王猛地抱緊姬妮,咬着牙,滿臉痛苦地道:“他不會有事的……”
“他會很安全。”
“他會活下去。”
“他既是璨星,也是帝室的後裔,更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別說區區埃克斯特,即使身在地獄,他也能咬着牙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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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我,給摩拉爾王子報仇,來消弭努恩王的仇恨——陛下是這麼說的對吧。”
泰爾斯走到一樓大廳,看着基爾伯特向着後廚示意,繼續道:
“這樣看來,埃克斯特似乎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畢竟我們有《要塞和約》的宿怨在,又出了使團遇刺這樣的事,死的人還有他們共舉國王的獨子繼承人,努恩王正處於盛怒之中,埃克斯特的各大領主也對我們的領土垂涎三尺,這種情況下——星辰王子簡直就像是羊入虎口。”
泰爾斯長舒一口氣:“但我現在的情況,就會比未來出使埃克斯特要好嗎?”
基爾伯特微微一怔。
“身爲璨星唯一的繼承人,我生來就與各大領主對立,看看南垂斯特,看看凱文迪爾,更不用說剛剛下獄的亞倫德了,畢竟,要是我出了意外,他們就有了機會。”
泰爾斯走上臺階,路過星辰三王的畫像,眼神茫然:“我沒有出現之前,他們的焦點在陛下身上,而我出現之後,註定是新生的靶子——哪怕以復興宮的實力,也無法確保我安全無虞,遠東諺語有言:‘正面的長矛容易閃躲,但暗地的冷箭卻難以防禦’。”
“但相比之下,埃克斯特的領主們也許想要佔星辰的便宜,也許看我不爽,但絕沒有到置我於死地不可的程度——相反,無論誰沾染了星辰王子的鮮血,都註定會成爲衆矢之的。整個星辰都會與之爲敵:忠誠者要爲王室復仇,野心家想獲取大義的名分。”
“埃克斯特採取選王制,十位大公在每位共舉國王駕崩後的選王會上,選出下一位共舉國王,統治終身——每一位大公都有機會,每一位大公也都相互競爭,論起分裂的程度,埃克斯特甚至更甚於星辰。”
“星辰也許實力未復,對上埃克斯特力有不逮,但在王冠的誘惑下,合力碾壓某一個埃克斯特的領主還是綽綽有餘的,而且其他埃克斯特的領主,想必也樂於袖手旁觀,看着選王會上的競爭對手沉淪。”
“用遠東的話說,我就像一個燙手山芋,無論哪個埃克斯特的領主,攤上我在他們領地內,非但不能加害我,爲了自己的利益着想,領主們還要傾盡全力保護好我。”
基爾伯特眉頭一揚。
看來自己確實是多心了,畢竟這麼多天的相處,看得出來,殿下成熟穩重,不是一個會讓人擔心的人。
“這樣一來,我在埃克斯特要擔心的,就只剩下努恩王了。”
泰爾斯走進書房,看着衛兵們將午餐送進來,對着明顯眉心舒展開來的基爾伯特,露出笑容:“但是,也許很多人都會忽略的一點是,當摩拉爾王子死在星辰的時候……”
“努恩王,就已經註定是我,是我們璨星王室的盟友了。”
基爾伯特終於展露出笑顏。
泰爾斯打了個哈欠,在書房的座椅上做下,推開書桌上因昨晚挑燈夜戰,而亂七八糟的書籍筆記,繼續胸有成竹地道:
“在沒有直系男性繼承人的情況下,星辰允許女性繼承人繼承父親的頭銜、領土與財產——我們的刀鋒領女公爵就是這樣的人。”
“但埃克斯特的女性是沒有繼承權的……既然年事已高的努恩王,失去了唯一的男性繼承人,就代表着龍霄城的傳繼將成問題,沃爾頓家族已經無望下一次的選王:他們註定要迎來衰落期。”
“這種情況下,埃克斯特向着星辰開戰,或者殺死我這樣一個對等的繼承人,也許能夠聊解努恩王失去獨子的痛苦和仇恨,但在他冷靜下來後,就會發現——這樣只會迎來他們沃爾頓家族的最後毀滅。”
“對星辰的戰爭或談判,所能獲取的領土,都鄰近着埃克斯特的南部三位大公:黑沙領大公,威蘭領大公,再造塔大公——都是下次選王會的熱門人選。這種情況下獲得的土地,哪怕歸於沃爾頓家族作爲飛地,因爲實在太靠近三位大公,也會在未來不久,被他們逐一侵蝕。”
“也就是說,在星辰與龍的衝突裡,作爲最大的實際得益者,三位大公只會越來越強,而失去直系繼承人的沃爾頓,在努恩王身後只會越來越弱——乃至於最後淪亡。”
“這種情況下,努恩王只有竭盡全力,阻止星辰與龍的衝突——無論是戰爭或是談判——發生,不讓星辰的任何一片領土或資源落入南部三位大公的口袋,才能儘可能地保持埃克斯特國內十位大公的均勢,保證衰弱的沃爾頓家族不至於步步淪亡。”
“而且,要牽制南部三位大公的注意力,並施以壓力,還有比星辰王國這樣一個,作爲‘西陸之盾’的龐然大物,還有比璨星王室這樣名高望隆的強力家族,更合適的盟友嗎?把我們星辰或璨星家族作爲天然的盟友,並保證我們恢復實力乃至於更加強大,才能保證沃爾頓家族的存續以及再下一次選王的機會。”
“這種情況下,他們與我們——沃爾頓家族與璨星王室的利益,就前所未有地一致了。”
“沃爾頓與璨星——已經是天然的盟友了。”
“想必,讓努恩王‘殺掉’我,只是國王讓對方冷靜下來,而危言聳聽的手段而已——在努恩王的盛怒過去之後,默契就會同時在努恩王與凱瑟爾王的心裡發芽,無需約定,無需誓言,無需談判,這就是天然的盟約。”
“屬於雲中龍槍旗的沃爾頓家,與九芒星旗的璨星家的——‘雙王之盟’。”
泰爾斯深深嘆出一口氣:“終結之戰的兩位人類英傑,耐卡茹與託蒙德,他們各自的後裔,唯有在兩國前所未有地敵對時,才能前所未有地精誠合作——真是諷刺啊。”
因此。
也由此看出,在這個明明是封建社會,卻有許多不合理黑科技的世界上,星辰與龍這兩個封建國家,是多麼的不成熟,明面上,最高統治者掌握國家的外交與軍事大權,實則在與地方領主的生死搏鬥裡如履薄冰,步步爲營。
真是少得可憐,弱得難受的國家自主性(state_autonomy)啊。
穿越者收起一片曾經的記憶,擡起頭繼續道:
“所以,比起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危機四伏的星辰國內,看似滿布敵意,實則安全無虞的埃克斯特,纔是我最好的去處——這纔是陛下的用意吧。”
但願吧。
泰爾斯在心底裡加了一句。
畢竟……他眼前呈現出那個面無表情的國王……那個國王的眼裡,我看不到親情。
他回過神來,笑着說:
“因此,作爲璨星王室代表的我,在龍霄城,也許會遭努恩王的試探,也許會被小人們刁難,也許會被領主們譏刺,握在手中作爲籌碼來與星辰王國對弈,甚至會遭遇各方勢力目的不一的陰謀,但是,我一定比在國內安全……”
下一秒,泰爾斯的眼裡爆發出強烈的自信與肯定:
“所以,我一定會活下去!”
基爾伯特輕輕地笑了起來。
但隨即,他擡起頭,嚴肅地道:“既然您這麼想,殿下,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我今天前來,是爲了跟你商議使團的人選,以及您侍從官的人選。”
泰爾斯點點頭。
“然而在此之前——”
基爾伯特輕輕鞠躬:“殿下,有個人想覲見您。”
“見我?”泰爾斯剛剛拿起刀叉,聞言挑了挑眉。
這個時候,想要見我?
“如果是抱着觀賞珍稀動物的興趣,慕名而來,希望見到最後的璨星王子的話,”泰爾斯無所謂地挑起一塊土豆,咬進嘴裡:“幫我推掉吧——措辭禮貌些,我已經得罪太多人了。”
但基爾伯特搖了搖頭:
“不,我想,這個人可能是爲數不多的,不因您的王子身份而來拜訪您的人——事實上,他這一個多月來,一直住在後面的營房裡養傷。”
“你是說……”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他驚訝地擡起頭。
屋外傳來“咯噔”、“咯噔”的聲音。
基爾伯特點點頭,感慨道:“受了那樣的重傷,連進食也只能用管子,甚至醫者都覺得他活不下去了,但他的求生意志實在驚人,而我們的藥材也從不短缺。”
基爾伯特將書房的門口讓出給來人,微微感嘆道:
“進來吧,這就是你堅持要見的人。”
“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殿下。”
泰爾斯放下刀叉,蹙緊眉頭。
來人左手纏着厚厚的繃帶和木板,還拄着一雙柺杖,明顯不太熟練,只見他吃力地,一下一下地拄進泰爾斯的房間。
他的喉部是一團帶着可怕傷疤的虯結血肉,雙腿只到膝蓋。
雖然他滿臉胡茬,消瘦得厲害,更理短了頭髮,臉上的刺青也淺了不少,但泰爾斯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這個,曾在絕望中悲傷啜泣,現在卻重傷初愈的男人。
隨風之鬼。
米迪拉·羅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