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相殘?
小巴尼頓了一下,眼神飄渺。
彷彿回想起過去。
聽聞此言,衛隊成員們表現各異:
塞米爾嗤之以鼻,貝萊蒂和奈沉默不語,塔爾丁冷哼出聲,布里着急地吱聲,走在最後的坎農甚至失態地啊了一聲。
只見納基痛苦地握着火把,火光搖曳不已:
“巴尼,請你……我們出去之後,能就這麼……算了嗎?”
小巴尼的眉頭越皺越深,似乎無法理解:
“算……了?”
納基嗯了一聲,話語傳揚在通道里,帶着似有若無的空洞感覺:
“你知道,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餘生,忘掉薩克埃爾,忘掉他……”
聽着兩人的對話,泰爾斯突然覺得氣氛變得不太對勁。
果然,下一刻,小巴尼的嗓音都陡然高漲!
“忘掉他?”
他的腳步停頓了幾秒,帶着後面的隊伍也爲之一亂。
“那死在牢裡的三十七個弟兄怎麼辦?”
只聽小巴尼恨恨地哼聲:
“當年死在復興宮裡的人怎麼辦?”
“那老隊長,託尼,我父親,他們怎麼辦?”
他緊緊抓着自己的劍盾,聲音裡帶着難言的悽苦和憤怒:
“陛下和殿下們……他們怎麼辦?”
“王國當年所流的血,又怎麼辦?”
納基被他一頓搶白,略略沉默。
貝萊蒂擔憂地拍了拍小巴尼的肩膀,後者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繼續舉步,跟上塞米爾。
然而,就在憂心忡忡的泰爾斯以爲一切恢復正常的時候,納基幽幽的聲音再度傳來:
“但是巴尼,你是否想過,那些死去的人們,他們也許……”
納基頓了一下,帶着深深的不忍道:
“他們也許不想看見我們這樣冤冤相報,手足相殘……也許只想好好安息,只想我們安安穩穩,只想讓一切隨風而去……”
泰爾斯皺起眉頭。
氣氛越來越不對了。
“納基,”塔爾丁忍不住發話道:
“別再說了。”
納基沉默了。
小巴尼的輕哼傳來。
“隨風而去……”
他深深看着身側的火把,慢慢變得迷惘,復而又堅定起來:
“當我父親斷折了雙臂,流盡了血液,像路邊的野狗一樣睜着痛苦的雙目,無聲躺在被染紅的地磚上,掩蓋在重重屍堆之下的時候,他看着可不像是隨風而去。”
小巴尼的話充滿了憤怒和痛苦。
通道里的呼吸變得紊亂起來。
“還有我們四十幾個人,十幾年來,所遭遇的折磨,所經受的一切,所面對的痛苦……”
“十幾年來,你們睜眼閉眼所見到的幻象,所夢見的過去,所想象的未來……”
“再想想,薩克埃爾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逃脫了罪責,瞞騙了世人,逍遙法外……”
“捫心自問,納基,你們……”
“真的能讓這些都隨風而去?”
“然後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度過餘生?”
他的每一句話,都讓衛隊的諸人們微微動容。
“不。”
“至少我不能。”
“而這也不是手足相殘。”
小巴尼輕聲道。
“當他,當薩克埃爾拋棄誓言,出賣先王,向我們舉起屠刀的那一刻,”小巴尼抽出劍刃,冷冷地道,彷彿拋棄了最後的一絲情感:
“他就不再是我們的手足弟兄了。”
他話語內外的冰冷,讓納基微微一抖。
“我們會傾盡所能,不擇手段找到他,抓住他,獵殺他,無論山河洋陸,天涯海角,人間地獄,”隨着腳步,小巴尼的劍鋒劃過牆壁,帶起與他的語氣同樣可怕的摩擦聲:
“我們會逼薩克埃爾做出回答,讓他見證自己的命運,看着他當年的罪業和債務是如何一一報應……”
那一刻,小巴尼咬牙切齒:
“背叛者,必須付出代價。”
納基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多了一絲焦急和哀求:“但是,巴尼!”
“無論是你父親還是老隊長,他們都不會想要這樣的復仇……”
“納基!”塔爾丁似乎再也受不了納基不合時宜的勸導了:
“閉嘴!”
可小巴尼似乎被納基挑起了情緒,他冷笑道:
“復仇?”
“不,這絕不僅僅是復仇。”
小巴尼目若冰霜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這是我們這些倖存者們的責任,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揹負,我們此生的意義。”
“唯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今後的日日夜夜裡,不帶羞慚遺憾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納基不再認真迴應了,他只是嚥了一下喉嚨,情緒低落地道:
“是麼。”
略帶迷惘和哀傷。
就在此時,塞米爾的腳步停下了。
“我們找到了。”
他嘶啞地道。
泰爾斯一驚,連忙擡頭,這才發現他們來到了一個全新的房間。
衆人們也從剛剛不愉快的談話中回過神來,驚奇地觀望着四周——哪怕作爲囚犯,他們也從來不曾有參觀監獄底層的機會。
火光的照耀下,這個房間顯得很是空曠,地上除了倒塌的廢木和石塊外什麼也沒有,倒是靠牆的角落還斜立着一面空空如也的貨架,質料不明。
顯然,這裡以前曾經堆着數之不盡的貨架,存放着無比豐沛的物資。
鍊金之塔的貯藏室。
但現在……
“出口呢?”小巴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四壁,疑惑道。
塞米爾臉色嚴肅,徑直走到與通道相對的那面牆前:
“看到這面牆了嗎?”
“如果瑞奇說得沒錯,這是一道門。”
塞米爾吐出一口氣,眼裡升起興奮:
“出口就隱藏在這裡,當整座地下碉堡不幸失守,殘存的法師們退守到貯藏室後,還能有最後的逃生手段。”
包括泰爾斯在內的衆人驚奇地走上前來,摸着那道滿是塵土的牆。
觸感粗糙,歷史久遠。
這面巨大、空曠、甚至沒有任何接合縫的牆,居然是……
一道門?
“現在,我們只需要找到那個特殊的、隱藏的鑰匙孔,”塞米爾的語氣滿懷希冀:
“打開這道門……”
他轉向泰爾斯:
“既然你能把他們放出來,王子殿下。”
“我相信鑰匙一定在你身上?”
所有人都向泰爾斯看來。
塞米爾侵略性的目光讓泰爾斯很是不舒服。
但要務當前,少年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就從懷裡掏出那根奇怪的長條鑰匙,遞向塞米爾。
可意外發生了。
就在泰爾斯伸出手掌的剎那,另一隻手迅捷地側面截來!
在王室衛隊的衆目睽睽之下,劈手奪過了那把鑰匙!
突如其來的驚變讓所有人一愣。
“咚!”
搶走鑰匙的人毫不留戀地踏動腳步,撞開奈和塔爾丁,拉開距離後回身舉劍,氣喘吁吁地看着被驚呆的衆人。
什麼?
泰爾斯驚訝地看着那個人。
他相信,衛隊們不是反應不過來,而是根本沒想到……
爲什麼……會是他呢?
但小巴尼還是最先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喊着搶劫者的名字:
“納基!”
“你在做什麼?”
在泰爾斯的眼前,他無比震驚地看見王室衛隊的話癆,一直顯得活潑而有趣的納基,正一手抓着地牢的鑰匙,一手抓着長劍,渾身發抖地看着衛隊的其餘人。
彷彿與他們拉開了界限。
泰·納基。
是他。
“對不起,巴尼,”只見納基哆嗦了一下,他的臉上盡是痛苦和猶疑,還帶着複雜的恨意,直直望着巴尼:
“但……”
納基顫抖着呼吸,眼神空洞: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讓你打開這道門。”
訝異的泰爾斯注意到,此刻的納基很不正常。
他一反初見時的幽默和樂觀,顯得臉色慘白,目光灰暗。
就像變了一個人。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什麼?”
納基大力深吸一口氣,眉毛聳動,臉頰抽搐,像是在與什麼東西做着鬥爭,說出來的話既不連貫,也無邏輯:
“對不起!大家!”
只見他喊破了音,劍尖顫抖着指着每一個人:
“但我不能讓你們,尤其不能讓巴尼……上去。”
這番變故讓王室衛隊的其餘人目瞪口呆。
塞米爾的眉頭緊鎖着,塔爾丁跟奈憂心不已地對視一眼,布里的嗚嗚聲越發急躁,坎農彷彿見了鬼,貝萊蒂則咬緊牙關。
“納基……你到底怎麼了?又犯病了?”塔爾丁竭力收緊語氣裡的緊張,試探着問道。
犯病?
泰爾斯心中一緊。
納基看着緊張的塔爾丁,先是從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悔恨。
一秒後,他抽動的臉頰彎開弧度,蹊蹺地笑了:
“哈哈,也許吧,但我想我是……我是再也受不了了吧。”
受不了了?
看着極不正常的納基,衛隊的衆人一時譁然。
貝萊蒂想要悄悄靠近他,卻被納基抖動的劍尖逼退。
“納基,發生什麼了?”奈陰沉着臉問道。
納基又哆嗦了一下,他盯了手裡的鑰匙一眼,又看向巴尼。
“發生什麼了?發生什麼了?”
他擡起頭,露出一個難看而痛苦的微笑:
“我只是,我不能,我不能讓巴尼這個蠢貨出去搞砸一切……明明一切都很好……”
“我不能讓他就這樣上去……去做他所說的一切。”
“無論是爲了活着的人,還是死去的人。”
小巴尼聞言,臉色鐵青地看着他。
泰爾斯依舊震驚地看着眼前的納基。
這個在救援中,最先來到他眼前的前衛隊成員。
明明前一刻,他還很正常不是嗎?他還在跟巴尼爭辯着復仇還是放手的事情,可爲什麼現在……
“納基?”
按照之前安撫薩克埃爾的經驗,泰爾斯把長劍交給快繩,小心翼翼地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溫和地道:
“聽我說,冷靜,好麼?所以你看到什麼了……”
但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納基就又是一顫,猛地把頭轉向泰爾斯!
“殿下,爲什麼?”納基的面容扭曲,這句話帶着輕微的哭腔。
泰爾斯愣住了。
他的眼前,納基正用一副他難以想象的表情看着他。
就像……苦苦哀求着救贖的信徒。
又像……對生命失望的無力凡人。
眼裡盡是絕望和矛盾。
這讓他不明白。
“什麼爲什麼?”泰爾斯下意識地反問道。
納基明明一臉絕望,卻強迫着自己笑了一聲,悽苦地道:
“我們明明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在這個絕望的地獄裡走完餘生,默默死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帶着撕破嗓子的氣音:
“但是爲什麼,爲什麼你就非要殘酷、冷漠出現在這裡,出現在這個地獄中呢?”
“殿下!”
“爲什麼你要來到我們面前!”
納基越說越激動,劍尖不斷抖動,貝萊蒂不得不把泰爾斯向後拉了一點。
“爲什麼要再次把我們……送回這個不堪回首、無比醜陋的人間?”
泰爾斯呆怔地望着他。
爲什麼?
他在說什麼?
“納基!”
經歷了震驚和疑惑的小巴尼終於忍不住了,他的不耐統統轉化爲怒火:
“把鑰匙交出來——別忘了,我們時間緊迫,身負重任!”
小巴尼雙眼冒火,咬牙道:
“不管你在發什麼瘋,但十八年來我們站在這裡,不只是爲自己,不只是爲自己的感受而活!”
“如果你尚存着一絲對逝者和手足們的敬意……”
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夠了,奎爾·狗孃養的·巴尼!”
一直以來對首席先鋒官巴尼顯得畏懼而順服的納基,卻在下一刻猛地爆發!
納基情緒激動,歇斯底里地吼了回去:
“你這個沒種的混蛋!該死的偏執狂!最殘忍無道的殺人兇手!”
小巴尼頓時爲之一滯。
殺人……
兇手?
一瞬間,堅毅果敢的先鋒官也心亂如麻。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納基神色猙獰,動作掙扎。
“十八年了……”
他擡起劍刃,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句話:
“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爲是和自作聰明……”
納基狠狠盯着震驚的巴尼,劍刃直指對方:
“受夠了你沒日沒夜、喋喋不休的說教與宣言……”
納基猛吸一口氣,彷彿要把所有不堪和憤懣全部抒發出來似的,大聲咆哮道:
“受夠了你那副堅毅不屈負重前行的楷模模樣!”
納基紅着眼眶,噙滿淚水,粗聲呼吸,似在啜泣,又似在發怒。
衛隊的衆人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模樣的納基,人人都措手不及。
但是看着這樣的他,泰爾斯卻從心底裡生出疑惑。
不對。
獄河之罪涌上腦部。
泰爾斯開始強迫自己回想。
回想那些不正常的事情。
從他來到白骨之牢。
所有的因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邏輯……
不對。
從見到薩克埃爾開始,納基的態度就很不對……
不。
不僅僅是那裡。
更早。
更早一點!
“納基。”
就在此時,泰爾斯呆怔地發聲了:
“那首歌。”
納基痛苦掙扎的表情爲之一滯:
“什麼?”
他的雙肩猛烈顫抖,臉龐急劇變化,呼吸毫無章法。
泰爾斯想起來了。
他終於想到哪裡不對了。
在衆人面前,少年恍惚地呼吸着,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猜測:
“剛剛薩克埃爾說,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而一切厄運,也都從他沒能勸諫住年老的先王艾迪,阻止他迎娶那位名爲昔年故友,實爲魔能師的菲奧莎王后開始……”
納基聞言一顫!
“但是……”
泰爾斯的嗓音也在微微發抖,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但是那首歌,”泰爾斯呆呆地看着他:
“但我們隔着牢房初次見面時,那首你唱來安撫坎農的歌……”
小巴尼、塞米爾、貝萊蒂……其他人紛紛皺眉。
“那不是巧合,對麼?”
那一刻,彷彿有人按住了空氣,納基的呼吸瞬間平緩下來。
幾秒鐘的時間裡,納基的表情由絕望痛苦變成悽傷釋然。
他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滑落。
下一秒,納基艱難地扯起了嘴角。
“您很敏銳,殿下。”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前,只見納基流着眼淚,悽然輕笑道:
“不。”
“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