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陛下,您不能帶走他!”
伊恩頗有些失態地上前一步,他甚至忘記了查曼·倫巴的可怕,渾然不覺眼前的男人是整個王國的最高統治者。
“不能帶走泰爾斯王子!”
納澤爾伯爵輕輕蹙眉,對身側的里斯班低聲道:“奇怪。”
“是啊,”里斯班攝政也在凝重中露出疑惑的神色:“一旦那位人質王子落到國王手上,形勢就會逆轉,但是……”
“精明狠辣如倫巴,他憑什麼以爲,我們——龍霄城就會順服地向國王之威低頭,乖乖交出人質?”
“除非,”納澤爾伯爵眯起眼睛:“他抓着讓我們不得不妥協的把柄?”
沒有人發現,里斯班的呼吸微微一滯。
“或者,”納澤爾仍舊思索着,沒有發現老對手的失態:“他認爲,泰爾斯王子的去處根本無關大局,才隨口一說。”
這一次,里斯班沒有迴應他。
大廳裡,查曼王斜眼睥睨着惶急的伊恩,彷彿在看一個小丑。
“哼。”
“泰爾斯王子關係到西陸兩大強國的未來,”查曼王的眼中彷彿凍着不化的冬雪,“如果要以他爲籌碼,與復興宮直接對話交涉的話,那就該一國之王出面。”
國王轉過一圈,面向整個大廳,聲音洪亮:“諸位不這麼認爲嗎?”
伊恩深吸一口氣,調整着自己。
沒有人出聲。
所有人都臉色沉重地望着查曼王。
泰爾斯思緒急轉,整理着腦中的線索。
王子知道,他所面對的這場風波,無論是祈遠城的來使,還是女大公的婚事,看似發生在龍霄城,但實際的關鍵,其實都聚焦在南邊的黑沙領——查曼王與其屬下封臣們的鬥爭上。
如普提萊所言,一切始於查曼王新頒發的貴族分封法令:黑沙大公的野心,使得他屬下的封臣們紛紛反彈。
查曼王在焦頭爛額的同時也露出了最大的破綻,祈遠城趁勢追擊落井下石。
棋盤的雙方就此入局,展開逐步加註下子的博弈。
第一回合,以祈遠城爲首的外部勢力先行下子:以羅尼爲例的大公們在幕後支持、煽動倫巴家族下屬的一衆封臣,讓他們有底氣持續反抗國王的法令,試圖將本就臭名昭著的弒親之王,徹底送入威信掃地,衆叛親離的深淵。
第二回合,始於黑沙領的反擊加註:自由同盟的蹊蹺意外,帶來羅尼家族的後院失火,讓矢志“反對暴政”的黑沙領一衆家族不再那麼底氣十足——誰敢指望那個正陷於長期戰爭中的羅尼大公騰出手來,兌現承諾,在萬一的時刻派兵支援他們?
這場博弈的第三回合裡,祈遠城面對查曼王的應對,翻開了下一張牌:在伊恩·羅尼的斡旋下,王國中分量最重,卻因內部不和而積弱六年的龍霄城,最終達成了一致。
龍霄城諸侯們聚集在女大公的旗下,承諾以他們雄厚的兵力西向征伐,解決祈遠城的後顧之憂,並以此做出姿態,加入對抗國王的名單,保證黑沙領諸臣的鬥爭繼續下去。
龍霄城表態之後,天平重新回到了有利於祈遠城的一方——泰爾斯、塞爾瑪和伊恩的計策,就在這一步。
泰爾斯默默地看着面對着大廳的國王,望着滿廳靜謐的封臣們,覺得他身上的威勢正日漸加重。
就像當年的努恩王。
“陛下!”
伊恩畢竟是一城子爵,他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果斷而堅定地開口。
“與星辰王國的交涉……我們會自己完成,”初到龍霄城,卻已經盛名在外的討厭鬼子爵冷冷地道:“自由同盟的戰事也是一樣,我們不需要黑沙領的援手。”
“更不勞煩國王的關心。”
查曼王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伊恩一眼。
破天荒地,先前最厭惡伊恩的柯特森伯爵,也在此時不客氣地開口,彷彿在呼應着伊恩的話。
只聽柯特森惡狠狠地諷刺道:“你還是管好自家的後院吧,黑沙領的‘陛下’——聽說鬆海鎮的門德伯爵,已經快把譴責國王的佈告貼到哨望領了。”
他輕哼一聲:“我們可指望不住一個連自家領地都治理不好的國王。”
顯然,諷刺黑沙領內部不穩的話起到了作用:查曼王身後的坎比達子爵聽聞此句,不由得狠狠皺眉。
查曼王的眉毛輕輕一挑。
“陛下。”
久未開口的塞爾瑪繃着臉,難掩心中的緊張。
“與自由同盟有着宿怨的,終歸是龍霄城和祈遠城,”女大公認真地道:“這是僅僅屬於沃爾頓家族與羅尼家族的戰鬥。”
“爲了埃克斯特贏得勝利,於情於理,泰爾斯王子身在祈遠城,都會比身在黑沙城發揮更大的效用。”
泰爾斯微微點頭,卻眼神黯淡。
說得不錯,塞爾瑪。
但查曼王此刻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於情於理”的理由了吧。
國王先是靜靜地站了幾秒鐘,彷彿要品味這一刻的空氣。
他這才慢騰騰地迴轉過身子,向着憤然的柯特森和如臨大敵的伊恩露出半個側臉,然後望向女大公,對着泰爾斯點頭示意。
“你們還真是喜歡這個男孩啊,對麼?”
安靜的大廳裡,查曼王瞳孔微縮,發出讓人頗爲不安的氣聲:“都指望着靠他來逼退星辰的插手?”
面對國王的反詰,伊恩不得不硬着頭皮回敬道:
“這就是祈遠城的內務了。”
“與您無關。”
聽着場中衆人爭奪着自己,泰爾斯不禁輕嘆一聲: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塞爾瑪,他們現在所面臨的,是沒有預想過的意外。
也可說,是棋局的第四回合:
突然入局的星辰軍隊,讓明晰的軍力對比再次變得飄忽不定,動搖了祈遠城一方原本的壓倒性優勢;
星辰的軍隊是自由同盟一役裡不容忽視的威脅,他們的態度,決定着自由同盟能給祈遠城帶來多大的麻煩。
這就把泰爾斯送上了風口浪尖。
一旦泰爾斯到了黑沙領,就意味着與星辰交涉的籌碼,以及對西方戰局的主動權,最終落到了國王的手上,他能讓星辰退兵儘快結束戰爭——或者延長戰爭。
這也意味着黑沙領已經將祈遠城吃死:面對幕後的羅尼家族確鑿無疑的失敗,心疑多慮的黑沙領封臣們將失去信心和希望,放棄對國王的抵抗。
那祈遠城對查曼王設下的計謀,試圖讓他身敗名裂的這一局,就基本失敗了。
可更糟糕的是,因爲泰爾斯的去留——想到這裡,王子不禁嘆了一口氣——固執的女大公與封臣之間的關係重新出現了裂痕,更使得原先預計出兵的龍霄城回到舉棋不定的狀態。
所以他不能再坐視下去了。
泰爾斯看着本不應站在此處的查曼王,心情沉重地想:他不得不拿最後的這張底牌。
一張有代價的,危險的底牌。
“然而二十年前,努恩陛下是以埃克斯特全境的名義,出征自由同盟的吧,”查曼嘆了一口氣:“如今自由同盟再度生變,作爲他的繼任者和外甥,我可不能坐視不理呢。”
龍霄城的封臣們聽見了努恩陛下的名字,望着查曼王的臉色越發不善。
“自由同盟爲什麼莫名其妙地在這個時候生變……”
林納伯爵面色冷漠,繼續發揮着他一針見血的口舌之能:“就像十八年前,你的父親,前任黑沙大公莫名其妙地在護衛的團團圍護之中,在你的看護下,在幾個星辰的敗兵手裡丟了性命一樣。”
“你自己心裡難道沒有數麼?”
“沒有底線的弒親之王?”
那一刻,查曼王臉上的胡茬微微抖動。
聽着林納伯爵再明顯不過的惡毒暗示,大廳裡響起了暗暗的譏笑聲。
國王身側的坎比達與克羅艾希臉色一寒,就要上前開口,卻被查曼的手勢生生止住。
泰爾斯默默地看着一言不發的查曼王。
自從這個男人被冠以“弒親者”的名聲以來,尤其是加冕之後,無論是貴族名門還是草莽民間,王國上下對他的議論言語從來就沒有停過,無論那是否真有其事,還是純粹的惡意中傷,謠言誹謗。
埃克斯特的弒親者。
弒親之王,查曼一世。
這個在權力與實力之外,將真正伴隨他一生,甚至要寫上史書,追隨查曼到墳墓之中,一路傳至後世的名號。
但即使如此,這個男人……
泰爾斯望着倫巴那對沉靜如水,波瀾不驚的眸子,心裡的警戒和忌憚再度加深了一些。
“女士說得很明白,我們的意思也很清楚了。”
“這只是一次地方衝突,”克爾凱廓爾伯爵目光噴火:“我們沒叫你來,尊敬的陛下。”
“少自作多情了。”
查曼王眉頭微動,他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隨着三位龍霄城伯爵加入戰場,與女大公和伊恩聯起手來,國王似乎一時無話可說。
但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如果倫巴是這麼好對付的人……
那第二王子殿下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
伊恩挑起眉毛,似乎找回了一些信心:“現在,陛下,如果您沒有其他事……”
查曼王猛地扭過頭,一雙寒目冷冷地注視着伊恩。
伊恩一驚,祈遠城繼承人的話像是被掐住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只見國王陛下冷笑着搖頭。
“地方衝突?”
國王輕輕地擡起頭,泰爾斯注意到,他王冠中央的那塊黯紅色寶石發出微微的反光。
反射着整個大廳裡的光線。
“然而星辰已經插手了,不是麼?”
國王自在地輕聲道:“所以,我再來確認一次……”
“凱瑟爾王似乎對自由同盟的事情頗有微詞,因此,他派遣了軍隊,前往自由同盟?”
只見他緩緩轉過頭,重新看向星辰王子:
“泰爾斯?”
“是這樣嗎?”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再一次,全場的目光全部聚集到星辰客人的身上。
許多人想通了什麼,緊張地望着王子。
其中尤以伊恩和塞爾瑪、尼寇萊爲甚。
但面對伊恩的焦急目光,塞爾瑪的不解眼神,隕星者的憤怒顏色,泰爾斯面色如常。
王子就連眼睛裡也毫無波動,彷彿神情恍惚般平靜地開口,吐出唯一的那個詞:
“是的。”
此言一出,伊恩的表情首先變了。
“泰爾斯,”祈遠城的風城子爵呼吸急促,難以置信地道:“你難道,你真的……真的站在他那一邊?”
伊恩苦澀而不失焦慮地望着星辰的王子。
這怎麼可能?
泰爾斯沒有說話。
伊恩似乎很不甘心,他的面部肌肉狠狠抽搐了幾下。
下一秒,伊恩猛地撲上前來,一把抓向泰爾斯的衣襟!
早有準備的懷亞和羅爾夫雙雙搶上,死死擋在泰爾斯身前。
伊恩還要上前,但他身後的蒙蒂只是大手一揮,就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
“冷靜,伊恩。”亡號鴉冷冷地道。
不能再前進一步的伊恩猛吸幾口氣,這才冷靜下來,他不客氣地甩開蒙蒂的手,咬着牙,不忿地道:
“回答我,泰爾斯!”
泰爾斯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
整個大廳都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我一直跟你站在一邊,伊恩,”王子像是沒有看見伊恩半斥責半驚訝的眼神,自顧自淡淡地道:“難道你不認爲,把這件事交給查曼陛下,交給你們共同效忠的國王處理,是最好的方式?”
聽着泰爾斯的話,許多人眉頭一皺。
伊恩怔怔地看着泰爾斯,神色痛苦地搖搖頭:“你……你……”
泰爾斯沒有答話,面上波瀾不驚,彷彿已經失去了變換表情的能力。
他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前方的空氣。
那一刻,就連塞爾瑪也緩緩地低下了頭,眼裡寫滿了悵然。
“再清楚不過了,”納澤爾目光深寒,低聲對里斯班道:“我們抓着這個人質,卻被他聯通外人,玩弄鼓掌之中。”
里斯班遠遠看着泰爾斯,緩緩嘆息。
這麼說,這位王子,果然是國王的同盟?
真是……諷刺啊。
查曼王笑了,他的聲音重新迴響在大廳裡:
“所以,那是國家的行動,這已經不再是地方衝突了!”
“爲了整個龍之國度,自由同盟的不敬之舉不會被輕輕放過,”國王冷哼一聲,不再看向泰爾斯和失魂落魄的伊恩,“這不僅僅是祈遠城的利益,也不僅僅是龍霄城的顏面。”
他掛着威勢與諷刺並存的笑容,像一個勝券在握的將軍那樣,對着滿廳面色難看的貴族們,豪闊地揮開手臂。
“這就是我對你,以及你父親的回答,泰爾斯,而我必將採取行動。”
查曼王聲音很輕,卻頗具分量。
泰爾斯合上眼睛又很快張開,依舊不帶一絲波瀾:“很好。”
彷彿查曼說的不是他身後的國家。
查曼王又笑了。
平素笑容吝嗇的他,彷彿要把今生一半的笑容都用在今天。
他向着女大公的方向踱步前進,慢慢地道:
“那麼,作爲埃克斯特全境的共舉國王,我在此宣佈——”
他的話語再次讓許多貴族的心提了起來:他要做什麼?
而國王也的確沒有讓人們“失望”。
“爲了穩定自由同盟的局勢,震懾我們潛在的敵人,也爲了倫巴家族與羅尼家族恆久的友誼,”只聽查曼王帶着快意與自信,在不容置疑的氣勢中,高聲開口:
“黑沙領,將向祈遠城派出援軍,處理自由同盟事宜!”
話音剛落,大廳裡頓時響起一片驚呼!
塞爾瑪不解地看着她的攝政官,但里斯班只是面容苦澀,嘴脣緊繃。
許多封臣們都不解地對視着,議論紛紛,卻無一明白查曼王的舉動。
“援軍?從黑沙領到祈遠城?”伊恩喃喃道。
本就因爲泰爾斯的意外背叛而頗受打擊的伊恩·羅尼,正呆呆地看着查曼王,大腦中紛亂一片。
他,他這是在幹什麼?
效仿龍霄城,正義凜然地掙取名聲?
不,弒親者還能有什麼名聲。
損己利人,幫助我們平定自由同盟?
怎麼可能。
還是一鼓作氣,想用暴力拿下祈遠城?
更不可能。
而泰爾斯也在疑惑。
黑沙領……向祈遠城出兵?
那一刻,泰爾斯皺眉苦苦思索,大腦瘋狂轉動。
等等,倫巴目前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最迫切的難題是什麼?
那當然是……
下一秒,想通了內情的泰爾斯,就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他很快就不是唯一的一個人了。
因爲查曼王那雄渾的聲音再次開口:“正如我所說,我們是來幫忙的……”
“很快,從北方平原到暮雪河支流,從嘆息丘陵到東西大針林……”
“黑沙領土地上的每一個村鎮,每一個城堡,每一個封地貴族,都會收到我的徵召令。”
國王臉色陰冷地看着大廳裡的每一個臉色不佳的貴族,尤其向里斯班和伊恩投去特別的一眼:
“爲了埃克斯特,我的封臣們將賭上名聲,奉獻錢財,徵召戰士,派遣子嗣,西向而來,從自由同盟的愚行與最終失敗裡,見證黑沙領與祈遠城牢不可破的友誼,見證我們是如何共同地熱愛着這個偉大的國度!”
此言一出,老辣如里斯班和納澤爾等封臣齊齊一震,愕然地彼此對視!
他們已經明白了國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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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
大廳裡慢慢安靜下來。
伊恩深呼吸了幾口,他這才皺起眉頭:
“賭上名聲,奉獻錢財?”
一股怒氣頓時躥上子爵閣下的胸口。
“不可能。”
伊恩臉色扭曲,忍不住對着查曼王大聲道:“你以爲拿出援助祈遠城的名義,就能讓世人以爲,我們已經跟你暗中媾和,狼狽爲奸?”
“就能讓黑沙領裡,一路反對着你的封臣們動搖?”
“就能瓦解他們抵抗你暴政的信心?”
“這不可能!”
子爵閣下微微顫抖着,眼中的不忿一覽無遺。
“整個黑沙領上下都在鄙夷你,唾棄你,反對你的那個狗屁法令!”
伊恩怒氣衝衝地看了一眼泰爾斯,似乎依舊記恨着他的反水。
風城子爵閣下又重新轉向國王,毫不客氣:“援助我們?哼,在這種時刻,你能使喚得動誰?黑沙領中,誰會理會你的徵召!不尊傳統的暴君!”
國王身側的坎比達子爵冷哼一聲,似乎很不滿意對方不敬的口吻。
泰爾斯皺着眉頭,死死地盯着查曼王。
六年了呢。
你的手段……
還是一樣地可怕,可怖,甚至更甚從前啊。
老朋友。
里斯班攝政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伊恩閣下,”看穿了什麼的里斯班伯爵凝重地道:“您還不明白嗎?”
“這正是他想要的——不聽話的封臣們。”
伊恩先是微微一愣。
但隨即,他也逐漸明白過來了。
不聽話的封臣們?
伊恩如遭雷擊一般,他不忿的面色先是由紅變白,再由白變青。
什麼?
明天起來再改錯別字(其實算今天了),先去洗澡睡覺了(雖然也睡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