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客人(“您會讓他死得很慘的,對吧?”——臨走前,態度耐人尋味的貝利西亞)的泰爾斯重新來到地牢裡,面對顯然與之前不太一樣的洛桑二世。
“聽說你終於鬆口,想再見我了?”
洛桑二世艱難地擡起頭,目光穿透凌亂的頭髮,首先看向他身邊的人:
“我只答應見你一人。”
泰爾斯身旁,因爲輸了面子(“好吧,你的法子比魂骨雅克更管用,滿意了吧?”)而一臉不爽的塞西莉亞·凱文迪爾大小姐抱起手臂,皺起眉頭,語含威脅:
“哦?你確定?”
泰爾斯左顧右盼,連忙打圓場:
“額,這樣,希萊,有你在場的話,他就不是很情願,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萊斬釘截鐵,堵死一切可能。
泰爾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減地看向殺手:
“瞧,我努力過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確定?”希萊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爾斯堆出笑容,準備新一輪勸導的時候,血族殺手卻淒涼一笑。
“你們收起這套紅白臉的把戲吧,”他向一邊扭頭,態度淡然,對希萊的威脅毫無反應,“我厭倦了。”
他這副放棄一切的態度讓泰爾斯和希萊雙雙蹙眉,對視一眼。
“看來,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錯?”泰爾斯試探地問。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陣:
“你怎麼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說話,那就不用再想辦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爲我沒法抓住你——各種意義上的。”泰爾斯嘆息道。
無論是物理上,還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開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動手的,”泰爾斯聳聳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過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脣。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夠大。
至少……黑劍不肯來?
“至於貝利西亞,嗯,”泰爾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脅迫,有時候,讓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順其自然,可能會有更好的結果?”
一邊的希萊大小姐自行對號入坐,怒視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聲而笑。
“那她的戲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爲。”
泰爾斯表情微變:
“你知道她是在演戲?”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還肯見我?”
血族殺手擡起眼神,面無表情:
“我不是因爲她才肯見你的。”
泰爾斯眉心一跳。
但你畢竟是見了她之後,才肯鬆口的。
可泰爾斯這麼想着,兀自點頭,把話題導回關鍵:
“我明白,你捲進了當年翡翠城的權力更迭,在血瓶幫和兄弟會的爭鬥中遭遇背叛,一敗塗地,纔在多年後回翡翠城復仇。現在我還差最後一塊拼圖,需要你……”
“你輸過嗎?”
泰爾斯一怔:
“什麼?”
只見遍體鱗傷、身負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氣,在恍惚中開口:
“我是說,泰爾斯殿下,在你短暫的一生中,你可曾輸過?”
什麼?
輸?
這話題離題太遠,泰爾斯反應不及,一時不知如何再把談話拉回來。
“我說了吧,就該用我的法子的。”
旁聽的希萊嘆了口氣,一臉早知如此的表情,搖頭不屑。
但泰爾斯舉起手,請求希萊稍等片刻。
他代入對方的處境,試着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輸過嗎……爲什麼這麼問?”
洛桑二世擡起頭,在昏暗的燈火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他。
“從初次見面,我就能從您的雙眼裡看出來,尊貴的殿下。”
殺手眯起眼睛:
“您是個倔強頑固的人,興許還曾被說是愚蠢天真。”
希萊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爾斯則沉默不語。
“您想必經歷過考驗、苦楚、磨難、挫折……也許常人無法可想,但你緊咬牙關,憑藉着意志說服自己,堅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堅韌,更加不可動搖——就像古往今來的所有偉大英雄。”
洛桑二世艱難微笑:
“就像一把品質上佳的古帝國劍,越磨越利,愈戰愈堅,人人敬畏羨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話語也隨之轉折:
“除了一點。”
殺手冷冷道:
“您從未經歷過失敗。”
泰爾斯認真聽完他的話,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錯了。”
泰爾斯看向周圍深不見底的黑暗,一陣恍惚:
“恰恰相反,我經歷過無數次失敗,以及許多似是成功的失敗,包括太多太多無奈和妥協的選擇……”
廢屋、閔迪思廳、蔓草莊園、復興宮、英靈宮、龍霄城、刃牙營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宮。
“錯的是你,殿下。”
身爲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駁眼前的臨時典獄長: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擊潰,那就不算失敗。”
泰爾斯眼神一動。
“只要你還抱存着一絲‘不能放棄’乃至‘從頭再來’的希望,”殺手搖搖頭,“那你遇到的,就遠非失敗。”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裡涌現無窮無盡的灰暗絕望:
“那種徹頭徹尾一蹶不振,讓你從此否定屬於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萬念俱灰到只想放棄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敗。”
洛桑二世的話彷彿在空氣裡暈開了墨水,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在那種毀滅性的失敗面前,什麼復仇,什麼不甘,什麼憤恨後悔,這些念頭統統不存在,至少變得微不足道。”
泰爾斯聞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爲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失敗,殿下,”血族殺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現在你還是不明白,你還是像那些俗人一樣,依舊覺得我回來是爲了什麼……哈,復仇?”
泰爾斯能感知到對方話語裡的深沉絕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對方繞圈子:
“那你回來是爲了什麼?不再失敗?”
洛桑二世悲涼一笑。
“如果一把劍從未斷折、碎裂、損毀,”他冷冷道,“那它就永遠沒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斷口裡,窺見自己的材質。”
殺手冷冷瞥向泰爾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後的騎士小說主角一樣,你從未真正地輸過,自然就無法體會,一把徹底斷折,鋒芒盡失的殘劍,在回爐重鑄之後,掙扎出鞘的意義。”
泰爾斯皺起眉頭,卻仍然一頭霧水。
“一把回爐重鑄的劍,重新揮動,是爲了什麼?”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爲了復仇——爲了去擊碎那把曾擊碎自己的劍?”
他咬牙瞪眼,狀若瘋狂:
“然後呢?爲了終有一日再被擊碎,再次回爐,再度重鑄嗎?”
泰爾斯沉默良久。
他快瘋了。
王子心裡的聲音悄然告訴他:
無論昔日還是現在,這個可恨可憐又可悲的殺手被生活和強權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與貝利西亞的重逢正是最後一棵稻草,壓塌了他最後的防線。
你能從他口中問出的東西……恐怕並不如你所想。
“若不爲復仇,”想到這裡,泰爾斯的問話變得小心翼翼,“那你執劍歸來,甘心爲人棋子,殺人奪命攪亂局勢,究竟是爲了什麼?利益?野心?公道?還是一口氣?”
總不能是爲了像倫巴那樣……終止循環,革新變舊吧?
見他還是沒有明白,洛桑二世沒有回答,只是再度開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淒涼傷悲,令人心寒。
看着對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繞是耐心如泰爾斯也不禁泄氣。
“也許你是對的,希萊,”王子沉下臉色,“或許該試試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萊突然開口。
泰爾斯一怔回頭:
“什麼?”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變。
在兩人的視線裡,只見希萊木然出神,喃喃着殺手方纔的話:
“如果一把劍,在斷折後,才得以一窺自身材質……”
看見同伴這個狀態,泰爾斯不由擔心起來。
“如果重鑄後的劍,不是爲了復仇,不是爲了尋找那把敵劍以擊碎對方,分出高下,重現鋒芒……”
所幸,希萊只是深吸一口氣,就回過神來,回望兩人:
“那想必,這把劍,是爲了找到源頭。”
源頭?
泰爾斯一臉懵懂,洛桑二世卻表情訝異。
“比如那位一開始鑄劍的工匠,”希萊沉聲道,“以追問他劍的材質,追問他爲何要把劍鑄成這樣,追問他……爲何造劍。”
只見大小姐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似乎心有所感:
“追問他,爲什麼劍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次次重複的碰撞、破碎和……重鑄。”
希萊話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語。
唯有泰爾斯聽得雲裡霧裡,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許,殿下,”洛桑二世回過神來,笑容無奈,“也許我該見的是這位小姐。”
“好吧,”泰爾斯更不明白了,他誠實地道,“我確實聽不明白。”
希萊深吸一口氣,回到眼前:
“他不爲復仇而來,王子,乃是爲答案而來。”
“答案?”
泰爾斯越發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經躍然紙上了嗎?
洛桑二世之所以會落得今天……
“兄弟會?黑劍?血瓶幫?特恩布爾?像貝利西亞這樣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納子爵?利益鬥爭?政治傾軋?甚至是王國秘科乃至……我們璨星王室?”
聽見最後一個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亂的頭髮下露出冷厲的目光。
泰爾斯見狀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問的答案是這些嗎?所有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着他,依舊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爲‘人’微不足道。”
這一次,開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萊,只見凱文迪爾的大小姐沉聲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爲人?‘人’爲何爲人?”
人何以爲人,人爲何爲人……
泰爾斯聽得一臉疑惑:
“這兩句話,不是一樣的嗎?”
“在通用語裡是一樣的,但是在……的語言裡,它們詞性不同,”希萊嘆了口氣,搖搖頭頭,“前者,是問人憑什麼而得以是人,後者,是問人做了什麼纔會是人。”
憑什麼……
做什麼……
泰爾斯聽得更迷糊了。
希萊低聲道:
“就像那個被……的大辯護師。”
泰爾斯反應過來:
“額,斯里曼尼?”
希萊點點頭,罕見地一臉悲憫:
“你說,他是飽受折磨苦苦掙扎的時候更像人,還是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時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時候更像人,還是黑心行事損人利己的時候更像人?是向現實屈服獻出良知的時候更像人,還是大限將至幡然醒悟的時候更像人?”
這番話說得洛桑二世嘴脣翕動,神情迷茫。
也說得泰爾斯雲裡霧裡。
他不得不拍拍對方的手背,謹慎地問:
“希萊?懷婭娜?好姑娘,你還……好嗎?”
希萊回過神來,搖搖頭。
“這不是我說的,而是……某人說的,”大小姐語焉不詳,讓泰爾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爲人處事’的……準則。”
某人?
【不只是我說的……】
泰爾斯一個激靈。
就在剛剛,他確信自己聽見了什麼聲音,像是從水下傳來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這更是我和你,是我們共同的準則……】
希萊微微一顫,面色蒼白,咬了咬下脣。
【我的合夥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聲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舊在沉思,看樣子一無所覺。
泰爾斯心知這不是追問的時刻,他只能嚥了咽喉嚨,摳了摳隱隱耳鳴的耳朵,把疑惑埋進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爲了什麼?”
王子轉向殺手,追問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爲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貝利西亞應該已經把一切……”
但這一次,洛桑二世卻不再講述謎語,他痛痛快快開口:
“我有過三段人生。”
泰爾斯和希萊交換了下眼神。
只見血族殺手看向搖曳的燈火,恍惚開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華金騎士的侍從,是從底層出身的預備騎士。”
意氣風發,天真輕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幫殺人不眨眼,劍下不留情的可怕殺手。”
歷經起落,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獄歸來的怪物,身受不死詛咒,詛咒該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極端。
“多年前,因爲華金的關係,我隨着王駕來到翡翠城,卻因爲和其他侍從們的矛盾,被誣陷欺壓百姓。多虧了米迪爾王儲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審判官的正直不阿,國王又寬宏大量親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緩,表情更不見絲毫變化,就像在複述別人的故事。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雙雙忍住打斷髮問的慾望。
“但王室顏面受損,我爲此良心不安,滿腹歉疚,於是決心做點什麼以資補償:在之後的選將會上,我穿上了同窗侍從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參賽資格。”
一切禍患,皆從此始。
血族殺手擡起頭,在一團灰暗和渾濁中,重新找到過去那個清澈卻堅韌的侍從。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沒有意見?”希萊終究是沒忍住,第一個發問。
“在那樁我被誣陷的冤案裡,阿克奈特也是因爲我才被打傷了手,無法出戰,”洛桑二世嗤笑一聲,“我覺得,我也有義務爲他做些什麼。”
他出神道:
“就這樣,我憋着一口氣,咬着一股勁,一路打,一路贏,直到最後的決賽。”
泰爾斯表情一動:
“對手是,賀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點點頭:
“溯光之劍。”
作爲騎士侍主和老師,華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實力,但出發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囑自己不能參賽,不能出風頭……
從多年後的現在看來……
洛桑二世搖搖頭,把不該有的回憶趕出腦海:
“但就在賽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聽到這裡,泰爾斯和希萊齊齊一動。
“他們向我承諾:只要我在激烈的決鬥過後,漂亮地輸掉比賽,讓第二王子順利勝出,以成全賀拉斯自終結塔學成歸來,全勝奪魁的王室佳話……”
洛桑二世沉聲道:
“那事成之後,不只有別的獎賞,他們更會幫我擺平那樁冤案的餘波,包括和其他侍從們矛盾,包括穿着他人盔甲冒名頂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會受到懲罰,若有朝一日……他們也不會忘記我的功績。”
希萊露出嫌惡的表情,說出泰爾斯的心聲:
“毫不意外——別告訴我,你答應了?”
洛桑二世眼神癡迷,他搖了搖頭:
“在那之後,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繼續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們更會說話,更加理直氣壯,更加……大義凜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們告訴我,王儲已立,王位早定,爲了宮廷大局,爲了王國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時贏得冠軍,更不宜在此時享受萬衆歡呼,贏取無邊聲望。”
宮廷大局……
王國安定……
“而且王儲爲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操勞,而你應該知恩圖報,適時回報他的恩情……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他深吸一口氣:
“所以……有可能的話,他們可以提供幫助,讓我不妨激進一點,把比賽打得更激烈,這樣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賀拉斯重傷殘疾——他們爲此甚至給了我一瓶毒藥。”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蹙眉。
致王子重傷殘疾。
這就不是故意輸掉比賽那麼簡單了。
“而這一前一後兩批人……令你進退兩難?”泰爾斯沉聲道。
洛桑二世冷哼連連。
兩批人?
或者……從始到終,這些都是一類人?
“那你爲什麼不乾脆直接去找國王?”泰爾斯忍不住道,“向他坦白,求他作主?”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當詹恩和費德里科都各懷鬼胎,試圖說服你如他們所願時,殿下,”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王子,“你又爲什麼不去找賢明睿智的國王陛下?求他作主?”
“我……”泰爾斯欲言又止。
“向更大的權力,或更高的強者寄以不該有的期望,寄望它們能解決問題,”希萊在一旁幽幽道,“這是謬誤的第一步。”
泰爾斯忍不住問道:
“又是‘它’說的?”
希萊一顫擡頭。
“那是我人生裡,第一場艱難困苦的決鬥,”幸好,殺手及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難的不是技藝,而是心理。”
他輕哼一聲:
“沒錯,溯光之劍從終結之塔學成歸來,他很強。”
洛桑二世目現精光:
“可也還不是那麼強。”
尤其在他身邊那片各懷鬼胎、阿諛奉承,硬生生把他吹成“璨星王室古往今來第一高手”的陪臣隊伍中。
“五個回合,我就找到了他的必敗破綻。”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嘆了口氣:
“但那一刻,我的心亂了。”
他語氣平靜,可語句連珠不斷,依稀可見往日掙扎:
“我真的該下手嗎?該如何下手?從哪裡下手?下什麼手?贏得艱難還是輸得漂亮?下手之後會有什麼後果?王儲的恩情怎麼辦?王子的顏面又怎麼辦?而國王的態度呢?老師的立場呢?身爲騎士侍從,我該考量什麼?大義還是正直?大局還是自我?恪守禮制還是順從本能?”
聽着這一連串的猶豫,泰爾斯突然想到希萊轉述魂骨雅克的那句話:
人何以爲人?
人爲何爲人?
希萊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你還是屈服了,刻意輸了?”
“不。”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冷笑搖頭。
“賀拉斯看出了我的猶豫不決,他非但沒有乘勝追擊,甚至還出言開解……但我,我……”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來,拋卻掛礙,用盡你的全力,擊敗我,戰勝我,超越我,以奪取這場選將會的桂冠……】
在他眼前,在數萬人的齊聲歡呼中,賀拉斯那低沉冷漠、彷彿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的語句,從面罩縫隙裡寸寸流出:
【甚至,甚至你是贏是輸都無關緊要,侍從……因爲你不是來比武的,而是來證明的……】
賀拉斯踩着緩慢而危險的步伐,他盔甲上的九芒星紋無比閃耀。
【贏也好,輸也罷,你都只是在證明,證明自己能成爲我們家族的劍,我們王國的棋子……我的劍,我的棋子……】
會場上的九芒星旗,則無比厚重。
【只有這樣,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證明自己,去掙得封號,以成爲貴族,成爲臣僕,成爲有資格向我,向我們,向王國盡忠效死的……】
溯光之劍轉動手腕,閃現冷冽劍光:
【……騎士。】
所以,這就是王子眼中,騎士的意義和價值。
洛桑二世陷入沉思。
沒人知道,在那一天,這些話的力量,遠超一切精妙無匹的劍招。
它們,再加上賽前那些有心人對他所說的話,以及他自己紊亂如麻的思緒,它們連成一片,變成無形無體卻無比沉重的鎖鏈……
在那個山呼海嘯,氣氛熱烈的比武場上……
將他生生壓垮。
“後來我才逐漸明白……”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那哪裡是騎士比武?什麼比武?比什麼武?我根本不是在與人比武,比的甚至也不是武。”
而是在與別的東西比……比……鬼知道比什麼。
“選將。”
一旁的希萊突然開口,兩人都轉向凱文迪爾大小姐。
“從一開始起,這個賽會的名字就是‘選將會’,”只見希萊幽幽道,“而非比武會。”
她的話讓泰爾斯不由深思。
數百年前,科克公爵在翡翠城舉辦騎士賽會,是爲了以權位財富作餌,選出兵將,應對‘八指’賀拉斯一世的戰爭威脅。
或者說,準備選人去戰場上送死。
“我輸了。”
洛桑二世諷刺一笑,繼續道: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輸了。”
他回過神來,能感覺到的,就只有耳邊排山倒海、震耳欲聾的歡呼。
以及頭頂上,那獵獵作響的十字雙星大旗。
希萊回過神來,嘆了口氣。
“可以了,”凱文迪爾小姐溫和地道,“亞軍,第二名也很不錯了。”
第二名……也很不錯?
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下一秒,他不屑哼聲。
當然了。
當決鬥的雙方,是九芒星和……不,是王國和其餘一切,是棋手和棋子的時候……
亞軍……
就是註定的歸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回到現實:
“在那之後,我還是被發現了身份,但最終被赦免了冒名頂替之罪,甚至還被選進米迪爾王儲的護衛隊伍——就像您現在身邊的那些傻瓜衛士們一樣。”
傻瓜衛士……
泰爾斯的腦海裡飄過抱着小布偶熊傻笑的臉。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而在這不久之後,王儲就出了意外。”
“我知道。”
泰爾斯接過他的話,語氣沉重:
“王長子出行時墜馬重傷,臥牀昏迷,醒來後雙腿殘疾,還連帶導致了王后早產,不幸去世。”
希萊挑了挑眉毛,一臉驚異。
洛桑二世則泛出冷笑。
“哦,所以王儲墜馬,就怪到你這個入隊不久的新人頭上了?”
希萊難以置信:
“你是給他系岔了靴帶還是怎麼地?”
大小姐語氣中的輕佻讓泰爾斯蹙眉,他責備地看了對方一眼。
但這一次,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希萊都開始不耐煩揮手的時候,現在的囚犯,昔日的騎士侍從這才輕哼一聲:
“不是墜馬。”
此言一出,泰爾斯和希萊雙雙一愣。
只見洛桑二世幽幽道:
“跟重傷昏迷一樣,墜馬只是個藉口,用來掩飾更糟糕的真相。”
更糟糕的真相?
泰爾斯和希萊訝異地對視一眼。
而那是……
“米迪爾失蹤了。”
洛桑二世的語氣輕描淡寫:
“三年多的時間裡,他都杳無音信。”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瞪大眼睛。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只聽洛桑二世幽幽道出王室秘辛:
“爲了王室的尊嚴和王國的穩定,更爲了米迪爾流落在外的性命安全,復興宮才嚴鎖消息,對外只稱他墜馬昏迷,重傷休養不便見客,實則在暗中行動,一刻不停地搜尋他的下落——即便知情者都覺得希望渺茫。”
什麼?
得到這個消息,泰爾斯和希萊都結結實實地愣了好幾秒鐘。
直到泰爾斯第一個反應過來。
“而他墜馬,不,他失蹤的起因是……”
“刺殺,”洛桑二世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一次精心謀劃的刺殺——爲了王位的繼承順序。”
他語氣諷刺:
“很無聊,也很老套,毫無創意,不是麼?”
殺手面色一變:
“但就是這一套被所有人看厭了的戲碼,卻要以無數人的不幸作爲代價。”
希萊目光一動:
“比如你?”
洛桑二世沉默片刻。
“我難辭其咎。”
他緩聲道:
“安保的漏洞……確實是從我,從我這個新人這裡出現的。”
而等華金聽到消息,再從軍營裡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泰爾斯回過神來,他和希萊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追問:
“誰?誰做的?”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反應極大,在枷鎖下渾身顫抖,冷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疑惑。
好幾秒後,笑夠了的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目光晦暗不明:
“你們知道嗎,這個問題,就這麼一個問題,當年,我被鎖在各色刑具上,被王國秘科的狗腿子們變換着各種方法,日夜不休,寒暑不斷,每分鐘每小時,接力不停地連着問了多久嗎?”
兩年?
還是三年?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嚴刑逼供,溫聲細語,藥物刺激,誘導催眠……
泰爾斯和希萊驚異又尷尬地對視一眼。
“那你……不知道是誰?”
“這重要嗎?”
洛桑二世突然睜眼,提高音量:
“你害我,我害他,他害你,你假裝他害我,我假裝你害他,他再假裝我害你……”
他怒喝道:
“什麼權力傾軋,王位陰謀,來來去去不就這些小孩兒打架的煞筆玩意兒嗎?tmd沒有新招兒了!”
洛桑二世的怒吼聲迴盪在地牢裡,激得遠處的燈火爲之搖曳,陰影聳動不休。
發泄完的殺手顫抖不已,眼神渙散,情緒久久未能平復。
泰爾斯和希萊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直到王子深吸一口氣,轉到另一個話題:
“我聽托爾說,最終你,你被關去了白骨之牢?”
洛桑二世的目光漸漸聚焦。
白骨之牢。
對,白骨之牢。
本來,他本來該有更糟的下場的。
但是華金……
華金他……
洛桑二世咬緊牙齒,握緊拳頭。
這個該死的、自以爲是的大騎士、大宗師、臭老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誰。”
他深吸一口氣:
“但我知道……在那之後,原本自終結塔歸來,光彩奪目的第二王子賀拉斯,就被永遠排斥出了復興宮之外,放逐到北疆要塞,遠離王國中央,承受邊地風霜,看守國界,形同囚于軍營……”
提起這位影響了他一生的昔日對手,血族殺手情緒複雜:
“終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父親所厭棄、排斥、警惕、監視、憎恨乃至背叛……”
ωwш●Tтkan●C ○
泰爾斯則聽得心驚肉跳,驚異不已。
“最後只能孤軍北上,以死明志,才能堪堪換回一個爲國捐軀爲父盡忠的……可悲名聲。”
“賀拉斯王子……”希萊驚訝地道,“因爲……先王懷疑他?”
泰爾斯更進一步,道出嫌疑:
“因爲他纔是王儲失蹤的最大受益者?”
洛桑二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但不止。”
他眼神縹緲,神情恍惚。
“在王國秘科的不懈追查之下,有幾個有重大嫌疑的人,被揪出來了。那些人在嚴刑逼供之下招認,曾經在選將會前私下拉攏過我。”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一驚,雙雙擡頭。
選將會?
“他們說,我之所以主動隱藏實力,冒名參賽,又在最後的選將會上刻意輸給第二王子,正是爲了換取對賀拉斯投誠的機會,以及……”
洛桑二世冷笑道:
“加入王儲衛隊的契機。”
泰爾斯明白過來。
“人證,物證,動機,乃至無數細節,他們說的都是事實,都是真切發生過的,”洛桑二世語氣諷刺,“而我也確實莫名其妙,因爲實力之外的緣故輸給了賀拉斯,成就了他的美名,也由此因禍得福,免去冒名罪責,更得以加入王長子麾下。”
甚至,秘科甚至還在他的行囊裡搜出了一瓶毒藥——看上去像是準備自盡用的。
哈哈,毒藥,毒藥!
洛桑二世狠狠忍住,纔沒有笑出聲來。
“所以,當人們——無論是國王還是乞丐,當他們檢視完所有一切,就會發現,我,我怎麼看都像那個……謀害王儲的關鍵執行人。”
洛桑二世目光混濁。
而作爲一個無權無勢,不善言辭的平民小侍從,除了像過去那樣大喊冤枉之外……
他茫然無措。
百口莫辯。
泰爾斯聽得心情沉重。
一個平凡人——不,他已經比大多數普通人站得更高,更不平凡了——不幸走上權力的舞臺,茫然站上了關鍵的節點。
迎來的,只有命運的嘲弄。
被無情碾過的權力,磋磨得奄奄一息。
“所以,米迪爾失蹤,賀拉斯失寵,”倒是希萊表情正常,還有餘力掰着指頭數數,“因着你一個人的緣故,星辰王位繼承的順位上,一下就少了兩個人?”
她不禁嘖聲道:
“嘖嘖嘖,先王居然只把你送去坐牢,真是夠寬宏大量的。”
洛桑二世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包括失去的那一隻。
“希萊。”泰爾斯不得不小聲提醒她注意對方的情緒。
“別忘了,他老婆也因此難產而死,”然而洛桑二世倒並不在意,他反而冷笑着補充,“連帶着生下一個公主,還是個癡傻的。”
從外界來看,他不可不謂罪孽深重。
從這角度看,國王豈不正是寬宏大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桑二世在心中開懷狂笑。
按照吟遊詩上寫的:爾等還等什麼?還不趕緊山呼萬歲,口頌聖明?
“無怪乎選將會要把你的亞軍之名抹去……”
希萊不禁感慨:
“而它從那之後就衰落了,沒什麼人再去或者沒什麼人敢去,想必也是因爲你……”
“希萊!”泰爾斯不得不大聲提醒她。
希萊反應過來,撇撇嘴:
“好吧。那如果當初選將會上,你贏了,乃至重傷了第二王子……”
洛桑二世笑了,笑得很通透,很釋然。
“那結果也許稍有不同,”泰爾斯嘆息道,“但我敢肯定,背後還會有另一重陰謀,繼續圍繞他展開。”
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三人相顧無言,沉默了好一陣,才由希萊打破靜默:
“那之後……”
“他回來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米迪爾王儲,失蹤了近三年的他,最終奇蹟般生還,迴歸閔迪思廳。”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語氣裡滿是嘲諷:
“除了顯而易見的雙腿盡廢,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嗯,除了國王,我估計也沒有人敢問。”
殺手搖搖頭:
“歸來後,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赦免了一大批人的罪責,包括我——儘管那時候,我早就用不着他赦免了。”
他語含諷刺。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至於那枚該死的源血,那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靈丹妙藥,”說到這裡,洛桑二世滿心苦澀,“那是他回到閔迪思廳後,尋得了我的下落,親手交給我的。”
“你?”希萊懷疑道。
洛桑二世搖搖頭,漸漸出神:
“不止是我,他要彌補我的老師,彌補華金的損失。”
“什麼損失?”
希萊想要追問,卻被泰爾斯拉住,搖頭示意。
“但華金拒絕了,”洛桑二世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走不出去,“所以它就一直待在我手上,直到……”
他移動目光,看向自己這副滿是血污,傷口中的肉芽卻在不住蠕動的身軀。
洛桑二世嗤笑一聲,也不知是絕望還是釋然。
聽到這裡,泰爾斯滿心感慨,接過話頭:
“直到你的第二段人生。”
洛桑二世的人生。
殺手的人生。
洛桑二世沉默無言。
“好吧,不怪你,至少不全怪你。”
另一邊,希萊無視泰爾斯的怒目提醒,很是應景地攤手嘆息:
“有這經歷,換了我,也忍不住想去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