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神情麻木地走出審訊安克的牢房,精神恍惚。
在拉斐爾和諾布面前,他依舊本能地維持着身爲星湖公爵的體面和氣度,一舉一動優雅穩重——他還記得審訊室裡發生的一切,記得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如何因權力地位而非具體內容,從而影響深遠,後果難挽。
這是他的幸運,更是他的詛咒。
但當秘科的兩人迎上前來,恭敬不減(卻疑慮難消)地問王子“他對您說了什麼”時……
“沒什麼,”泰爾斯只記得自己當時的聲音沉穩自若,一如既往:
“他只是心有不甘,乞求活命。”
拉斐爾和諾布都沒說什麼。
然而荒骨人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諾布打量四周的神態,也更認真了些。
但那都不重要了。
【馬車將散,君欲何爲?】
【抓緊你的劍。】
奄奄一息的安克拼盡力氣從嗓子裡撕扯出的話語,如跗骨之蛆般縈繞他的心頭,時時迴盪,震耳欲聾。
“請跟我來,殿下,出口在這邊。”
在神思不屬的泰爾斯面前,諾布恭謹行禮,謙卑低調:
“按照規矩,我們不能原路返回。”
但拉斐爾出現在他和泰爾斯之前,不鹹不淡地瞥了諾布一眼:
“我送他出去就行了。”
諾布微笑點頭,並不反駁,他身後的戈麥斯則來回望着兩人,偶爾偷偷地瞄泰爾斯一眼。
但泰爾斯不在乎。
少年僅僅記得,當時的自己禮貌而謙和地謝過諾布和戈麥斯,在他們恭敬順服或受寵若驚的眼神下,機械地離開。
“你說,你今天才開始負責審訊?”拉斐爾細細地盯着一臉平靜的諾布。
“確然。”望着王子離去的背影,諾布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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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看了一眼昏死過去的安克。
“真幸運。”
荒骨人冷冷道,轉身跟上王子:
“真湊巧。”
諾布不卑不亢地行禮,送走拉斐爾。
唯在對方身影消失的一刻,他的眼神變得深邃而奇異。
“很好,這麻煩的王子終於走了。”抹了抹汗,像是大考完畢的胖子戈麥斯扯了扯圍裙,帶得肥肉一陣抖動,轉身看向赤身裸體的安克,開心地抄起一把鉗子:
“現在我們可以回到正題了,瞧我不把他狠狠榨乾……”
“戈麥斯。”
“是?”
諾布回過頭,面無表情:
“停手。”
戈麥斯舉着虎牙鉗走向安克,笑到一半就僵住了:
“好嘞我這就——誒?”
諾布一臉淡然,拄着柺杖走向昏迷的安克:
“從現在開始,不要再給他上硬刑,也別再用剝奪睡眠這樣的軟刑,必要時甚至要給他止痛。”
戈麥斯滿面不解:
“那……該怎麼問話?”
諾布搖搖頭:
“就當我們現在是警戒官,把審訊停留在語言上,這就夠了。”
日久共事,戈麥斯讀出對方淡定卻堅決的語氣,稍稍猶豫:
“可是我們好不容易纔回到王都,又好不容易遇到這件事關西荒的大案子,若不趁着這個機會立功……”
“我們已經立功了。”
諾布看向門外的黑暗,再俯身觀察他們的囚犯,目光閃爍:
“就在剛剛。”
已經立功了?
戈麥斯眨了眨眼睛,心有不甘的他還想再爭取一下:
“可你不是說了,這傢伙一定還有所保留或隱瞞,說不定有大料?之前的審訊人已經快把他弄壞了,我們得趕在他徹底壞掉或者被送上絞架之前問出點東西來,讓漢森勳爵——”
“不,”諾布再次打斷他,握着柺杖直起腰來,“相信我。”
“他不會死的。”
在戈麥斯不解的眼神下,諾布瞥了一眼遍體鱗傷幾無完膚的安克,幽幽道:
“不是今天。”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走在秘科昏暗的地下走廊裡。
但他卻感覺自己站在刃牙營地的鬼王子塔上,承受着寒風瑟瑟,飛沙侵襲,手心冰涼。
【他告訴我,萬一我不得不用上這個籌碼的時候……】
拉斐爾走在他的身前帶路,背影幽幽。
【一定要把它交給您……】
他們沒有原路返回,而是走過一道又一道關卡,在迷宮似的地下走廊裡穿梭。
可泰爾斯已經不關心了。
【也只能交給您。】
泰爾斯握緊了拳頭。
爲什麼。
他的眼神穿越走廊裡的漆黑,恍惚間投射到千里之外的西荒,那位面貌可憎,特立獨行,時常喜歡惡意大笑的貴族。
僅僅在數個月前,他還在自己的面前侃侃而談,指點江山。
表現得獨樹一幟,憂國憂民。
但是。
爲什麼?
他是安克的幕後之人。
他把能壓制西荒諸侯、自毀長城的籌碼,交到自己的手裡。
交到一個……璨星的手裡。
泰爾斯咬緊了牙齒。
他一開始並不明白,渾身焦躁。
但當他稍稍醒悟之後,卻更爲焦慮,心神不定,忐忑不安。
爲什麼?
西里爾·法肯豪茲。
這自以爲是又故作高深的老混蛋。
他憑什麼這麼做。
他以爲自己是誰?
他有什麼權力?
他有什麼道理!
他——
“哇哦,莫拉特的蛇崽子。”
一個北地口音的男聲從一扇牢門後傳來,把泰爾斯拽回現實:
“好久不見。”
面對對方一副老熟人的口吻,拉斐爾恍若不聞,快步走過這個牢門。
蛇崽子。
聽見這話,恍惚中的泰爾斯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還在埃克斯特的時候,威蘭領的奧勒修大公就時常惡狠狠地喊他“星辰的小毒蛇”。
更何況說這話的囚犯,還帶着北地口音。
就好像他又回到了過去。
回到那些他儘管艱難困苦,卻還能勉力支撐,不必重重顧慮,甚至得以苦中作樂的龍霄城歲月……
龍霄城。
泰爾斯瞳孔一顫。
他腳步一頓,整個人停了下來。
拉斐爾察覺有異,皺眉回頭。
泰爾斯緩緩地轉過身,死死看向那個傳出聲音的鐵製牢門。
門上敞開着一個小小的閘口,走廊上少見的不滅燈,幽幽照出閘口的模糊身影。
“何其榮幸,勞您大駕光臨?”
泰爾斯的眼眶慢慢放大。
他深吸一口氣,更進一步,想要探頭看清鐵閘後的身影。
直到一隻手從身後突兀伸來。
“鏘!”
拉斐爾出現在他身前,粗暴地拉上鐵閘,將它牢牢關死。
“走錯了,殿下,”荒骨人若無其事:
“出路在前方。”
泰爾斯站定在牢房前,死死盯着被關上的鐵閘。
“爲什麼?”
王子的聲音不知不覺帶上一絲冷意:
“爲什麼關上它?”
拉斐爾保持着微笑,反問道
“爲什麼停下了?”
泰爾斯沉默了一瞬,目光停留在鐵閘上。
“打開它。”他平靜地道。
拉斐爾輕聲一笑,態度隨性,玩世不恭:
“只是一個煩人的囚犯而已……”
泰爾斯環顧四周,這個小小的迴廊裡有不少這樣的狹窄牢房,但顯然,只有這一間關着囚犯。
單獨關押。
“打開它,拉斐爾。”泰爾斯冷靜地重複了一遍。
氣氛略顯凝重。
拉斐爾沉默了一秒,他的笑容漸漸消失,回覆公事公辦的口吻:
“殿下,這是秘科的要犯和內務……”
泰爾斯沒讓他說下去,王子緩緩咬字,聲若寒冰:
“我命令你,拉斐爾:打,開,它。”
拉斐爾皺起眉頭:
“按照秘科的規矩,殿下,……”
泰爾斯眼神一厲,失態怒喝:
“他媽的,打開它就是了!”
那一瞬間,在秘科裡感受到的壓抑和委屈統統化爲怒火,在他的胸膛裡炸開。
面對突然爆發的王子,拉斐爾表情不變,眼神漸漸沉澱。
泰爾斯再也不願忍耐,他一步向前,不由分說拉住把手,將鐵閘拉開!
“鏗!”
金屬的撞擊聲,迴盪在走廊裡。
拉斐爾沒有阻止他,只是目光冰冷。
“怎麼了,拉,”剛剛的那道嗓音再次響起,嘲諷道:
“太久沒見,想請我吃頓好的?”
一張滿是胡茬的臉出現在閘口處,向拉斐爾投去冷漠的目光。
看清對方長相的瞬間,泰爾斯睜大了眼睛。
“顧?”
震驚和疑惑同時漫上泰爾斯的心頭,迫使他失聲開口:
“是你?”
閘口後,那張充滿遠東特色的臉微微一僵。
囚犯轉向泰爾斯,稍顯疑惑。
拉斐爾面色一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氣。
沒錯。
難以置信的泰爾斯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遠東囚犯的每一寸臉龐,越過對囚犯嗓音的懷疑,徹底確認方纔的猜測。
是他。
確實是他。
六年前,龍霄城裡的肉鋪老闆,那個在龍血之夜後的絕望清晨裡,予他託庇之所與一飯之恩的遠東人。
“是你,顧。”
泰爾斯愣愣地道。
霎時間,龍霄城,西馳大道,肉鋪,小滑頭……過往的情景紛紛浮現眼前。
但是——
“你又是誰?”
通過狹小的閘口,樣貌邋遢的遠東男人看看泰爾斯,向拉斐爾努了努嘴:
“他那個朝思暮想,卻求之不得的姘頭?”
拉斐爾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我……”
泰爾斯望着故人,看着他窩在這個狹窄而幽閉的牢房,只覺心情複雜,滋味難言。
他深吸一口氣。
“六塊半,記得嗎?”
六塊半。
那一秒,囚犯的眼神慢慢凝固。
他重新打量起這個形容整潔而衣裝古樸,只比拉斐爾矮半個頭的清秀少年,漸漸醒悟,繼而釋然。
“哦,”顧轉過身,臉龐消失在閘口處,鐵門隨即傳來一道悶響:“是你啊。”
“所以你逃出來了,小王子——也許不再小了。”
他的話語裡滿是惆悵與感慨:
“你和你的小女僕,沒折在那個狡詐的康瑪斯人手裡。”
小王子。
康瑪斯人。
顧的話語勾起泰爾斯的回憶。
似乎他重新坐到六年前的那間肉鋪裡,和小滑頭一起扒上桌子捧起碗,心事重重地喝着肉湯。
拉斐爾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顯然很是不快。
“發生什麼了?”
泰爾斯撲上鐵門,急急發問:
“顧,你爲什麼……”
泰爾斯話語一頓。
等等。
顧,他對自己的印象依舊停留在六年前,在史萊斯侯爵帶走王子和小滑頭的那一刻。
泰爾斯的瞳孔慢慢放大。
他不知道自己那晚之後的遭遇。
更不知道星辰第二王子後來遍傳民間的故事。
那就是說……
泰爾斯緊蹙着眉頭,死死盯着閘口後的黑暗。
鐵門後傳來顧滿是不屑的笑聲。
泰爾斯深呼吸一口,壓下憤懣,儘量平靜地詢問身側的拉斐爾:
“他是在六年前被關進來的。”
王子艱難地開口:
“爲什麼?”
拉斐爾抱起手臂,表情微沉。
“六年了?”
顧的聲音響起,帶着訝異和自嘲。
“該死的,沒有太陽參照,算的時間果然不準。”
泰爾斯聞言心情一重。
他想起白骨之牢的裡的衛隊囚犯們,想起他們每個人知曉關押時長之後,那種滄海桑田的慨嘆。
“您要務已畢,殿下,”拉斐爾冷冷開口:
“完全不必節外生枝。”
顧的嗤聲再度傳來。
泰爾斯壓住心情的異樣,竭力冷靜理性地思考着。
六年前……
跟自己分別之後,顧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
讓他流落至此,身陷囹圄。
獄河之罪不請自來,充溢泰爾斯的大腦,沖刷他的記憶,洗出一幕舊場景。
【殿下,您還記得,六年前的龍霄城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他逃離龍霄城的那一天,普提萊在密道里所說的話在耳邊響起。
【不,不僅僅這些。】
【六年前的那一天,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在英靈宮和盾區之外,還發生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泰爾斯猛地擡頭。
“那個晚上,拉斐爾。”
他看向拉斐爾,死死盯着對方黯紅的雙目:
“龍霄城裡,龍血的那一夜,”王子輕輕咬牙,直接追問關鍵:
“除了災禍,除了倫巴,除了英靈宮裡的事情……”
“你們還做了什麼?”
“跟他……跟顧有什麼關係。”
但拉斐爾一動不動,唯有表情深沉。
“做了什麼?”
回答少年的還是那個帶着北地口音的遠東人,滿是譏諷:
“他們還能做什麼?”
“一如既往,秉承秘科的優良傳統,連狗吃剩的骨頭都不肯放過。”
泰爾斯和拉斐爾同時扭頭看向牢房,前者驚疑,後者陰沉。
“就像他們對所有人,包括對你做的一樣。”
顧冷笑着喊出少年的名字:
“泰爾斯王子。”
泰爾斯眼神一變正待開口,但是拉斐爾搶先發聲,語氣疏離:
“我很想回答您的疑問,殿下,但這不是我的案子。”
泰爾斯面色一沉。
“不是個屁,”顧在門後冷哼開口,戳穿拉斐爾的話:
“六年前,不就是你最先找到我的麼。”
泰爾斯眯起眼睛看向拉斐爾。
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拒絕自己了。
荒骨人望着閘口後的黑暗,眼神可怕:
“殿下,您私下接觸要犯已是破例了,不要再浪……”
“漢森勳爵說了!”
泰爾斯突然高聲,打斷拉斐爾的話:
“我和你們不搭調的原因,就是永遠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拉斐爾沒有說話。
但泰爾斯深深地盯着他的紅眸,彷彿要撕開他瞳孔後的世界:
“現在是個改變的好機會。”
門後的遠東人發出笑聲,半是嘲諷,半是不屑。
拉斐爾依舊沉靜從容,默默承受着王子幾乎能破開鐵壁的鋒利目光。
“不是這兒,不是現在。”他淡淡道。
昏暗的走廊裡,泰爾斯和拉斐爾站在鐵製牢門的兩邊,默默對峙。
不滅燈拉長他們的影子,如兩條車軌,平行延伸。
門上的閘口攔在他們之間,幽閉黑暗,深不見底。
“他幫過我,我欠他一條命。”
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無比冷靜,獄河之罪淌過他的每一條血管,讓他越發清晰地感受到這方小小回廊的方位。
彷彿站在他油畫外。
凝視畫中乾坤。
“如果他被關起來了,我必須知道爲什麼。”泰爾斯語氣冷漠,卻蘊藏不容拒絕的意味。
那一夜。
那關鍵的一夜。
那個不僅僅扭轉了兩大國的未來命運,決定世界的政治局勢,興許還在暗中波濤洶涌,掩埋無數秘密的一夜。
那讓普提萊生出疑心,甚至不得不避開秘科的監察,私下對泰爾斯發出警告的一夜。
很顯然,顧,是其中的一塊拼圖。
拉斐爾身上的氣勢慢慢改變,由圓轉隨性變得犀利危險,讓泰爾斯微微刺痛。
那一瞬,站在他的面前的不再是六年前那個將他救出牢獄,之後捨生忘死,與他共赴英靈宮的年輕人拉斐爾。
而是身份神秘意圖莫測,手段可怕危險重重的秘科特工,荒骨殺手。
但泰爾斯一步不退,只是死死迎上對方的目光。
“如果您要發揮同情心,那或許你也需要知道。”
拉斐爾的聲線低沉下去,卻有着一股莫名的刺耳感,警告之意無比明顯:
“他害過我們,欠我們很多條命。”
害過我們。
泰爾斯沉默了一秒。
“我不是要放他走,”王子麪色稍霽,言語卻軟中帶硬,漸次加碼:
“只想問清些事情——關乎璨星王室的秘密。”
拉斐爾眯起眼睛。
“知情守秘,”他平淡卻肯定地道出曾經的秘科總管,“智相”哈爾瓦·卡拉比揚爲秘科留下的信條:
“吾科之責。”
泰爾斯目光一厲。
“你漏了第一句。”
王子針鋒相對,冷冷發聲:
“汝乃‘王之耳目’。”
拉斐爾冷哼一聲。
“當你加冕爲王,”荒骨人的回答讓氣氛更加寒冷凝重:
“再說不遲。”
加冕爲王。
泰爾斯面無表情。
但在他的體內,獄河之罪重新開始沸騰,將怒意與陰冷轉化成危險的兵器。
拉斐爾立刻皺眉——他的雙手不自覺地繃緊。
“你錯了,長大了的王子殿下。”
然而就在此時,顧的聲音適時響起,插入這場不友善的對話,依舊充滿諷刺與不屑:
“你和秘科不搭調,不是因爲上下不通。”
泰爾斯和拉斐爾齊齊轉頭。
遠東人的臉龐重新出現在閘口上,他輕輕敲擊着鐵門,滿是輕蔑:
“而是因爲,你還是個人。”
他深深望向荒骨人,目色陰冷。
“不是……怪物。”
拉斐爾表情未動,嘴角卻緩緩收緊。
“你知道嗎,王子?”
顧突然發笑,煞有介事地對泰爾斯道:
“六年前,在龍霄城,矛區的一家旅店裡……”
下一刻,拉斐爾的手臂化出殘影,按上鐵閘!
泰爾斯迅捷出手!
但就在兩人肌膚相觸的剎那,泰爾斯表情一變:
磅礴的巨力和明顯的刺痛,以及一股詭異的血肉蠕動感,同時從手上傳來。
這是——
“砰!”
粗暴的金屬交擊在走廊裡響起!
泰爾斯面色鐵青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死死扼住了荒骨人的手腕,但卻沒能阻止對方再次拉上鐵閘,將顧諷刺的表情再次關入黑暗之中。
他輸了。
獄河之罪咆哮起來,迅速流淌,化解泰爾斯手上的麻木與疼痛。
泰爾斯憤然擡頭:
“打開它。”
但拉斐爾的手臂如同銅澆鐵鑄,牢牢按死在鐵閘的把手上。
“殿下,我們關係不錯還曾同生共死,”荒骨人幽幽地道:
“請不要難爲我。”
獄河之罪再度沸騰,泰爾斯咬牙發力,但拉斐爾的手臂紋絲不動,彷彿無邊黑洞,默默承受泰爾斯所能發動的一切力量。
幾秒後,心知不敵的泰爾斯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放開對方。
獄河之罪痛苦地從他的手上消退,徒留不甘的咆哮。
“我想我知道了,”第二王子目光如劍,直刺拉斐爾的眼底:
“爲什麼你和米蘭達沒法在一起。”
荒骨人眼神微變。
“那絕對不是因爲你們的身份。”
泰爾斯冷冷道:
“而僅僅因爲你,因爲你這個人。”
“拉斐爾·林德伯格。”
拉斐爾一動不動,連表情也凍住了。
望着對方的表情,泰爾斯默默開始思索。
顧沒有把話說完。
但那已經足夠。
遠東人透露的信息,如一塊失落多年的拼圖,匯入泰爾斯奔騰不休的腦海。
足夠讓他拼出下一條線索。
下一件籌碼。
【聽好了,殿下,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基爾伯特那個道貌岸然的老狐狸,絕對不會跟你說的話。】
普提萊帶着深深懷疑的警告在他腦海裡響起:
【也不會是神秘異常的秘科會告訴你的話。】
【謹記,殿下。】
【在這件事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旅店。”
泰爾斯默默望着拉斐爾:
“顧說了,那家矛區的旅店。”
果不其然,他滿意地看到,拉斐爾微微變色。
荒骨人沉聲道:“那是他居心叵測不懷好意,試圖挑撥離間,擾亂你的心意。”
泰爾斯笑了。
“但你跟我說過,龍霄城的秘科總部,也就是我撤離的那家矛區棋牌室,六年前也曾是一家旅店。”
拉斐爾的手依然按在鐵閘上,面色如冰:
“我沒有說過。”
泰爾斯上前一步,輕蔑地勾起嘴角:
“那就是你忘了。”
拉斐爾目光一閃。
鐵閘的把手在他的指節中變形,發出金屬彎折的聲音。
泰爾斯眉心一皺,他看着荒骨人那雙秀氣白皙的手,想起當年對方破入牢獄,一劍奪六命的驚豔出場。
“不可能,”拉斐爾僵着臉,緩緩咬字:
“你從哪裡聽來的?”
泰爾斯不去想對方手底下的力量,重新對上拉斐爾的黯紅色眸子。
“凱倫·布克。”
這個名字從泰爾斯的口中出現,讓拉斐爾的目光越發冰冷。
泰爾斯知道,他走對了這一步,蹊蹺就在這裡。
於是王子乘勝追擊:
“他不只是那家旅店的老闆,更是王國秘科潛伏在龍霄城二十年的特級情報官。在那混亂的一天裡,他死於入室搶劫。”
這一次,拉斐爾沉默了好半晌,這才一字一頓,輕輕發話:
“誰告訴你的?”
泰爾斯想起在龍霄城矛區的秘科總部,以及那條供他逃出掌控的密道。
“我在龍霄城的時候認識了布克,他是個好人,但絕不可能死於搶劫。”
拉斐爾冷哼一聲:
“你那一整天都在逃命,不可能認識他。”
泰爾斯毫不示弱:
“我認識很多人。”
“而你,你只是過於無知。”
這句從瑞奇那裡學來的話,讓拉斐爾久久沉默。
“這無濟於事,殿下,”拉斐爾不再糾結這個話題,他的目光轉移到關押顧的牢房:
“對於您過分的請求,恕難從命。”
看着油鹽不進的荒骨人,泰爾斯越發煩躁。
他不會合作。
就像秘科,他們從未喜歡過王子,遑論服從。
王子得出這個結論。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想起了黑先知方纔的話:
【你喜不喜歡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不喜歡我這件事,能否超越我和你既定的位置,在你的掌控之下,帶來真正的效用。】
那一刻,泰爾斯望着不友善的荒骨人,捏緊了拳頭,隨即緩緩放鬆。
“是啊,你說得對。”
“你做不到。”
星湖公爵微擡下巴,似乎毫不在乎對方的表現:
“也許我該去找諾布。”
言罷,泰爾斯毫不猶豫地轉身,向來路而去。
留下身後的拉斐爾盯着少年的背影,眉心越來越緊。
泰爾斯行止如故,卻刻意加重了步伐,足音迴盪在黑暗壓抑的走廊間,一步接着一步,如戰鼓擂響。
拉斐爾的目光越發凝固。
一秒,兩秒,王子的身影慢慢在黑暗中模糊。
事實上,泰爾斯知曉,拉斐爾不願或無法爲他做到的事情,遠離秘科多年、初回王都的諾布也未必能做到。
但是。
王子甩掉思想裡多餘的包袱,大步向前,想起乞兒時代在街頭看到的、討價還價最有效的方式。
終於,在泰爾斯數到第十步的時候……
“殿下!”
泰爾斯的腳步適時地停下了。
背對着拉斐爾,他的嘴角微微翹起。
泰爾斯轉過頭來,仍舊錶情深沉。
拉斐爾鬆開按住鐵閘的手,卻沒有打開,而是一步一步向泰爾斯走來。
“這件事,您無論找誰都是沒有用的。”
荒骨人淡淡地道:
“哪怕是陛下。”
泰爾斯心情一沉。
陛下。
該死的。
【殿下,你必須這麼做,也應該這麼做……】
【關於血色之年的真相,關於您自己的身世,都只能由您自己去發掘,去追查,去證實。】
想起普提萊的警告,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努力不去想王座上的那個身影:
“那我很樂意試試,看看我父親怎麼說。”
泰爾斯再度轉身欲走。
就在此時。
“薩里頓!”
拉斐爾的話語飄蕩在四壁間,成功地攔下泰爾斯的腳步。
薩里頓。
薩里頓?
久未聽聞的名字重新響起,泰爾斯微微色變。
無論是落日酒吧裡曾經的倩影,還是天空之崖上一躍而下的恐怖,都在這一刻襲上心頭。
“什麼意思?”
彷彿時間變慢,第二王子慢慢回頭,沉聲開口。
拉斐爾站定在他身前,深吸一口氣,似乎用了極大的毅力下定決心。
“您所在意的這個遠東人,顧……”
荒骨人輕聲吐字:
“他是薩里頓家的堅實盟友,十數年來,一直暗中爲‘弒君家族’做事。”
顧。
拉斐爾說他是……是什麼?
泰爾斯表情如故,眼眶卻慢慢放大。
弒君家族的……
盟友?
“您明白了嗎?”
拉斐爾迴歸平靜,看着泰爾斯的一對灰眸:
“在這件事上,您找誰都沒有用。”
“哪怕是陛下。”
荒骨人眯起眼睛,咬字似鐵,話語如刀:
“尤其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