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字句可以完美形容此刻的地牢。
整齊的抽氣聲後,整整好幾秒的時間裡,空氣中只能隱約聽見衆人的心跳,似乎連大聲呼吸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幾秒後,小巴尼手上的火把在絕望地燒掉最後幾絲火苗後,終於完全熄滅。
地牢裡陷入無邊的黑暗,只餘難聞的煙味,而有數的幾個活人好像全部變成了屍體,一動不動。
就像回到了曾經的黑徑。
於是,泰爾斯就在這樣的寂靜與黑暗裡,感受着身前身後若有若無的呼吸聲,恍惚着渡過他有生以來最特別的幾秒。
在這一刻,黑暗彷彿變成他的盾牌,埋葬他的恐懼,麻木他的傷痛,遮擋各色各樣的目光。
終於,隨着幾聲窸窣,衛隊裡的某人顫抖着摸索,在火石聲響中燃起另一支火把。
泰爾斯眯起眼睛適應着火光,彷彿感覺重回人間。
“我不,我不明白……災禍,魔能師……它們不該是……千年前……不死……”身爲偵騎的坎農舉着新生的火源,下意識地搖着頭,嘴脣哆嗦,卻無法組出完整的句子。
他的目光一直不能離開泰爾斯,身旁的布里甚至完全驚呆了。
但隨着坎農的反應,衆人猶如溫泉水面般沸騰起來!
“王子殿下,這個玩笑……”刑罰官貝萊蒂完全無法消化最新的消息,他死死瞪着薩克埃爾,語無倫次:
“守望人,長官!他是說他是,他可以,他會……這是另一個謊言,不是麼?”
塔爾丁看着泰爾斯的眼神充滿了驚疑:“搞什麼……王子是災禍?”
“璨星王室……該死的,他們這次又做了什麼?”
泰爾斯靜靜地盯着手掌心的傷口,無視着身周的譁然。
很奇怪的是,泰爾斯卻覺得此刻的自己無比冷靜——不是叩門時那種漠然得甚至讓他害怕的“冷靜”,也不是被獄河之罪在險境裡強行按壓下來的“冷靜”,而是真真切切的,放開了一切,移除了不安,彷彿棋手盯着棋盤的冷靜。
“我的天。”
塞米爾的視線在泰爾斯與薩克埃爾間來回切換。
“薩克埃爾,你先前的那些話,那些什麼關於菲奧莎王后是災禍,而你決心要完成使命的那些話……它們並不全是謊話,對麼?”薩克埃爾不言不語,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泰然的泰爾斯,眼裡盡是哀傷和疑惑。
塞米爾咬着牙齒,在震驚與憤怒間勉力維持自我:
“不可能,他的年紀……他真的只有十四歲嗎?如果不是,他到底跟血色之年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你那個該死的使命到底是什麼!”
泰爾斯旁觀着他們每一個人的反應,在一呼一吸間明白了很多。
所以……
少年緩緩地翹起嘴角。
就是這樣的感覺啊。
他甚至能感覺到,身後那些望向他的目光已經不一樣了。
在泰爾斯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服與尊敬間,多了一些其他的雜質。
恐懼?厭惡?懷疑?未知?排斥?
但那都不重要了,不是麼?
“嘿,那個假懷亞!”
“說的就是你,我的‘外甥’,你早就知道這一切,對麼?”塔爾丁明悟了什麼,轉過頭看着後面低頭縮胸,努力想要消滅自己存在感的快繩。
“懷亞?外甥?誒?”
正震驚地盯着泰爾斯的快繩一個激靈,尷尬地抱緊了弩臂,一臉無辜地強笑着:
“噢!我,不,額,那個……我也是第一次啊……”
就在地牢裡快亂成一鍋粥的關頭,一道悶響憑空炸開!
噠!
“安靜!”
聲音在空曠的貯藏室裡傳出很遠,衆人頓時齊齊收聲。
是小巴尼。
他剛剛把手上熄滅的火把扔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見先鋒官臉色鐵青,用最嚴厲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最後才轉回泰爾斯。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微笑着轉頭與他對視。
“我的劍脫手了。”
半晌後,滿面矛盾的小巴尼這纔出聲。
“就在剛剛我……的時候。”
他看着躺在泰爾斯身後的,那把破損的劍。
隨着小巴尼猶豫的話語,衆人開始響起之前的記憶。
“那不是巧合,是你?”
泰爾斯頓了幾秒鐘,抿了抿嘴。
“是的。”
王子低沉地道。
小巴尼張了張嘴,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幾秒後才轉向地上的兩具遺體。
“爲什麼,爲什麼是我……”
小巴尼盯着死去的的納基和奈,表情變得很複雜。
“爲什麼不救……他們?”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
那個瞬間,他的面前閃過經歷託羅斯的教導後,他在“接觸者”階段裡使用魔能的畫面。
那種絕對得毫無道理的冷漠。
以及滿地的鮮血。
地牢裡彷彿進入了一個奇怪的階段,每個人都滿腹驚異,每個人都懷抱疑問,但在奇怪的氣氛與默契下,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不約而同地盯着泰爾斯。
“我想,但我做不到。”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低下頭:
“對不起。”
小巴尼沉默了很久,終究也低下頭。
“是麼。”
淡淡的悲哀傳揚開來,小巴尼的話彷彿有某種魔力,泰爾斯突然覺得身後的目光不再那麼刺眼。
直到薩克埃爾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
“爲什麼。”
刑罰騎士乾啞而滯澀的聲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告訴他們?”
只見薩克埃爾在昏暗裡擡起頭來,死死盯着泰爾斯,臉上混雜着猶疑、痛苦、難過、失望與悲哀。
“你也許不怕死,但至少……你沒有必要……你沒有必要承受這些……”
薩克埃爾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哀傷:
“你可以在他們的景仰與尊敬中死去,而不是——”
在刑罰騎士傷感的質問中,泰爾斯嘆了口氣。
“但他們會恨你的。”
刑罰騎士微微一滯:
“他們?”
泰爾斯默默地看着薩克埃爾,看着他滿身的血污和塵土,看着他臉上明顯的疲憊和強忍着疼痛的表情,看着他額頭上那個顯眼而難看的烙印。
薩克埃爾。
這個強大得近乎無敵的戰士。
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的英姿勃發呢?
泰爾斯微笑着:“我知道,爲了某個原因,我的身份,你是死也不會說出口的——而你已經做好了事後依舊守口如瓶,然後心甘情願地死在他們手裡的準備。”
泰爾斯轉過頭,掃了一眼身後的衛隊衆人們,許多人依舊沉浸在驚訝和懷疑中。
小巴尼一愣:
“我們?”
泰爾斯沒有理他,而是回頭對騎士嘆息道:
“他們尊敬我,所以,是的,他們會怨恨你的。”
“再一次。”
薩克埃爾怔住了。
“如果我不說出口,那在我死後,你身上好不容易解開的誤會將再次加深。”
泰爾斯說這話的表情有些黯然:
“再一次,你會被自己曾經最珍視的同伴們拋棄,憎恨,被視爲瘋子與叛徒。”
“你會帶着他們的怨恨死去。”
小巴尼等人驚疑地看着兩人的對話。
薩克埃爾則徹底僵在原地。
半晌後,他才喘息着開口:
“我不明白。”
泰爾斯輕嗤了一聲,像是想通了什麼。
“薩克埃爾,爲了服務王國,保衛王室,保護同伴,守護你的信念,”心情沉重的泰爾斯傷感地道:
“十八年來,你明明揹負了那麼多的過往,付出了那麼沉重的代價……”
泰爾斯擡起頭,望着虛空,眼前彷彿出現一個耀眼的銀色身影。
那個被世人遺忘的英雄。
以及那彷彿在心中響起的嗓音:
【我死去很久了……很久很久……久得我也不記得有多久……】
泰爾斯有些出神。
那個銀色身影立足深不見底的黑暗之間,孤身面對數之不盡的茫茫亡魂,發散着既偉大也微小的光芒的場景,彷彿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
那個身影在無數的歲月裡孤身一人,犧牲自我,擔負最偉大無私的使命,守護着他曾經最愛的人和物。
但從來無人知曉,無人理解。
可他依然笑着,無怨無懟,不求解救,從容故我。
【願羣山包容你的足跡,願大地庇佑你的旅程。】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精神從虛無的過去里拉出,努力回到當下。
回到刑罰騎士面前。
“可你從來沒有得到過理解。”
“從來沒有。”
“十八年了,你從始至終都只能一個人承受重負,一個人面對代價。”
泰爾斯心情一沉,面色微黯。
就像那位不爲人知的孤膽英雄。
哪怕深埋地下,他也不惜點燃自身,在沒有光明與希望的地方驅散黑暗。
即使沉淪不起,他也竭力伸手向上,託舉那些失足溺水的人們重見天日。
就算往昔已逝,他卻依舊頑固執着,對昔日的時光堅守自己最初的承諾。
無人知曉。
無人在乎。
永無止境。
永無赦免。
【謝謝你,帶來了她的問候。】
他認真地看着薩克埃爾,看着對方的眸子微微顫動。
“最糟糕的是,到了最後,刑罰騎士依然被那些他最在乎也是最珍視的人們誤解、痛恨、憎惡,忽視——被那些你最想守護的人們,誤解爲叛徒、瘋子與惡人。”
泰爾斯低聲訴說着,他身後的衛隊衆人們紛紛反應過來,面色各異。
但無一不是把怔然的目光鎖緊在薩克埃爾的身上。
薩克埃爾恍惚地呼吸着。
“你一生的故事都是關於他人,薩克埃爾,王國,衛隊,手足,責任,使命……你的肩膀揹負着一切,”泰爾斯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嗓音裡藏着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悲哀:
“卻唯獨沒有你自己。”
薩克埃爾提着武器的右手輕輕一抖。
泰爾斯嘆出一口長氣,頹然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無人知曉,無人感激。”
“你只能在無數個寒冷的黑夜裡,孤獨靜坐,默數從前,唯一的慰藉只有心頭的信念……”
“就連最後的落幕與死亡……”
泰爾斯的聲音很輕。
“雖然你不在乎,但是……”
泰爾斯幽幽地道:
“這讓我有些難過。”
薩克埃爾恍惚地喘息着,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薩克埃爾。”
泰爾斯頓了一下,才緩緩地道:“你已經揹負了太多,不該再繼續被誤解和憎恨了。”
幾秒後。
“沒有意義。”
薩克埃爾顫抖而嘶啞的聲線傳揚開去:
“你以爲你做了什麼聰明的舉動嗎?可憐我?感化我?動搖我?”
刑罰騎士微微低頭,眼神隱藏在眉宇下的暗處,他猛地握緊斧柄,緊咬牙關。
“你錯了。”
薩克埃爾強壓着自己的語氣,卻無法抑制住手臂上不知是因爲疼痛還是因爲心情而引發的顫抖:
“你現在所做的這一切,都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看向薩克埃爾眉宇間的黑暗。
“但這對我有意義。”
他低下頭,語氣裡帶着傷感和慨嘆。
“對我們。”
薩克埃爾又是一怔。
“你們?”
泰爾斯點了點頭,笑容有些苦澀。
“我的家族,璨星。”
一秒後,薩克埃爾的胸膛開始肉眼可見地起伏不定!
泰爾斯重新擡起頭來:
“如果我沒猜錯,是先王艾迪任命你爲王室衛隊的守望人。”
“同樣是他,把你捲入他家族的內鬥中,毀了你的全部人生。”
“而凱瑟爾王則冷酷而不公地將你下獄成囚,害你淪落至今。”
泰爾斯眼神黯淡,嘆息地敲敲胸膛:
“至於十八年後,則是另一位璨星的突然闖入,打破了你的寧靜,重新勾起你十八年前的噩夢。”
泰爾斯試圖用最淡然的目光看着對方:
“在你身上的悲劇,薩克埃爾,無論何是何非、孰對孰錯,都源自於那家最高貴卻也最冷漠的王國血脈。”
那一刻,薩克埃爾依舊不言不語,呼吸卻混亂起來。
“而最諷刺的是,哪怕時至今日,你依然還想着履行王室衛隊的職責,保護我們的名聲。”
“雖然出於各種原因,你不會對王室有任何怨言……但那一定很辛苦。”
泰爾斯的聲音有些落寞:
“我想我們……璨星家族欠你的,實在是太多了。”
他看見,薩克埃爾的拳頭越握越緊。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而是繼續看向地上的遺體,想起方纔兩人離開的情景,聲音嘶啞:
“你知道,身爲泰爾斯·璨星,面對你們……”
“我可以給納基和奈安慰,作爲臨終的送別;”
“我可以給塔爾丁他們原諒,聊解他們的痛苦;”
“我可以激勵一蹶不振的巴尼,幫助他重新站立,面對人生。”
小巴尼,貝萊蒂,塔爾丁……王子身後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但是你,薩克埃爾……”
泰爾斯偏轉視線,避開與騎士對視,似乎這樣就能放鬆一些:
“身爲一個無權的王子,我不能改變過去的悲劇,不能洗雪你身上的冤屈,不能重翻國王欽定的舊案,不能給你應得的正義,甚至不能給當年你所珍視的人們一個稍微說得過去的交代。”
泰爾斯不甘心地望着地上的兩具遺體,想起牢房裡無數的屍骨,不無悲哀地道:
“面對付出如此之多,失去如此之多,承受如此之多的你,我實在不知道還能爲你做些什麼。”
“所以,如果你我註定都要死在這裡……”
“那我想走得心無掛礙,無論是放開我自己的恐懼,還是了結對你的歉疚,”泰爾斯苦澀而難看地笑着,就像最後時刻的病人:
“我也想你走得安寧祥和。”
薩克埃爾一動不動。
“我不想其他人繼續憎恨你,不想你仍然一個人,在黑暗裡揹負不屬於你的罪孽。”
“我想讓他們理解你——至少試着理解你。”
泰爾斯低頭,再次嘆出長長的一口氣,感覺像要今天的所有憤懣都呼出去。
“跟這比起來……”
王子擡起頭來。
這一次,少年的臉上沒有了苦澀與猶豫,只剩下輕鬆而釋然的笑容,面對着搖搖欲墜的刑罰騎士:
“我的秘密也沒有那麼重要了,不是麼?”
人羣中,快繩呆怔地看着這個樣子的泰爾斯。
有此反應的不止他一人。
薩克埃爾沒有答話,也沒有動作。
泰爾斯搖了搖頭,把內裡的哀傷藏得更緊實一點,勉力提起第二個笑容:
“所以,不只是我。”
泰爾斯直視着薩克埃爾,卻轉過頭,看向身剩餘的人們:
“這也是爲了他們。”
“他們?”薩克埃爾恍惚地回覆着。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衛隊諸人們各有反應。
只聽王子平靜而認真地道:
“他們該知道,無論當年今日,他們的長官和守望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伊曼努·薩克埃爾從來不是爲了一己之私出賣忠誠的叛徒,更不是囚困多年而喪失理智的瘋子。”
塔爾丁嘆息着低下頭去,坎農痛苦地扭曲着臉,布里一臉黯然。
“他們該知道,你依舊是那個他們相信、景仰、愛戴的薩克埃爾,依舊是那個堅持着自己的信念,恪守着神聖的職責,深愛着自己手足同袍的——刑罰騎士。”
塞米爾一臉矛盾,貝萊蒂則面帶哀色。
“他們需要知道你爲了他們做了些什麼,知道你的犧牲,努力和奮鬥——就連你最不可理喻的舉動,也不過是貫徹自己的使命,爲了消滅可怕的災禍而已。”
小巴尼緊緊捂着受傷的右臂,咬着下脣,望着薩克埃爾的眼神越發複雜。
“他們需要知道,自己欠你,欠衛隊的守望人一聲道歉,一句感謝。”
不知何時開始,把自己埋在黑暗裡的薩克埃爾已經一動不動。
聽着這一切的塞米爾閉上眼睛,扭過頭去。
剛剛從灰暗中走出來的小巴尼凝視着薩克埃爾,眼底藏着無盡的悲哀。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又是難言的沉默。
泰爾斯輕笑了一聲,平淡而幽然:
“抱歉,這是我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他認真地盯着薩克埃爾:
“至少,你不用再一個人孤獨忍受,咬牙逞強。”
“至少,我能讓他們看到真正的你,讓他們明白,讓他們看到你所揹負的重擔——你遭受了太多的不公和誤解,我不想讓自己的死也變成其中的一部分。”
“至少我希望,今天過後,那片黑暗,那片你今後還要掙扎其中的黑暗,能少一些殘酷和寒冷。”
泰爾斯一句一句說着,眼前的薩克埃爾卻只是深深低頭,把面龐埋在光線之外。
最終,感覺又一陣眩暈襲來的少年深深嘆息。
他翹起嘴脣,嗤笑着搖頭:
“所以,對,我是個災禍。”
“對話結束。”
薩克埃爾像是呆怔住了,其他人也不言不語。
直到泰爾斯嘆氣開口。
“好了,現在,”少年釋然地看着眼前的薩克埃爾:
“結束這一切吧。”
沉默持續了近乎十秒鐘。
終於,黑暗中的薩克埃爾緩緩地舉起斧刃。
他的手很慢,甚至在顫抖。
卻依舊舉了起來。
泰爾斯默默地閉上眼。
等待着那一刻。
而他並沒有等太久。
鐺!
一道金屬撞擊的悶響!
“你知道,如果他是他所說的那樣,”小巴尼虛弱的聲音響起:
“那你不過是徒勞。”
泰爾斯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他的頭頂,小巴尼舉着那把曾被他用來自殺的長劍,頂住薩克埃爾的斧刃。
重傷在身的先鋒官右臂已折,正用完好的左臂舉着劍,看樣子頗爲吃力。
而他對面的薩克埃爾也廢掉了左臂,看樣子勢均力敵。
小巴尼望了身後平靜如昔的泰爾斯一眼,嗤笑一聲:
“你沒有傳奇反魔武裝,殺不了他?”
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冷汗淋漓的快繩下意識地拉了拉衣服,努力蓋住懷裡的弓弩。
薩克埃爾依舊低着頭,把眼睛藏在黑暗裡。
他咬着牙,艱難地吐字:
“他還不是個合格的災禍,秘科裡有記載……在最後一步釀成大禍前,他還能夠被阻止。”
泰爾斯翹起嘴角,嘆息着點了點頭:
“他可能是對的。”
但小巴尼卻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我沒問你,小王子。”
泰爾斯的臉色一僵。
小巴尼回過頭面對薩克埃爾,搖了搖頭。
“秘科裡的記載?合格?”
“所以怎樣,做個災禍還要考試?”
薩克埃爾的斧刃開始顫抖。
他的語氣本就不穩,此刻也變得不快起來:“這不是玩笑!”
“讓開,你已經知道了他是……”
但小巴尼卻突然高聲!
“所以呢?”
“按你的說法,先王還上過一個呢!”
泰爾斯沉默地看着小巴尼的舉動,咬了咬牙齒,只覺得胸口微沉。
先鋒官手臂一振,兩人交織在一起的劍鋒與斧刃在空中分開。
薩克埃爾沉默了。
他看見小巴尼之後,貝萊蒂和塔爾丁不知何時已經重新武裝完畢,走到泰爾斯的身後。
坎農,布里也緊隨其後。
他們都滿面釋然地望着他。
騎士的斧刃微微一抖。
“你們不明白……”薩克埃爾的話裡充滿了矛盾的情緒:
“帝國……王國不能落入同樣的陷阱裡。”
小巴尼哼了一聲。
似乎重新變回了那個處處看薩克埃爾不順眼的衛隊首席先鋒官。
“我知道,哪怕你已經重傷,我依然擋不住你,”小巴尼痛嘶了一聲,吃力地再次舉起劍:
“更別提我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小巴尼擡起腿,眼神冒火,一步步艱難地走向薩克埃爾,直到兩人已經近得面對面。
“但是,你給我聽好了,薩克埃爾。”
黑暗裡,薩克埃爾紋絲不動,手上的斧刃越握越緊。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巴尼站在他的面前,卻突然鬆懈了所有的表情,黯然地嘆出一口氣。
“對不起。”
那一刻,做好準備的薩克埃爾怔住了。
“巴尼,你……”
只見小巴尼扭頭看着地面,生硬得彷彿在對空氣說話:
“我從沒對你服氣過,但是今天,啊……”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只是略有吃驚地張嘴。
“我不得不說,陛下和老隊長的眼光很準,”小巴尼一臉失落與自嘲,吞吐道:
“你做守望人,確實要比我好。”
小巴尼張開嘴,用力斟酌了很久,終於說出那個詞:
“長官。”
薩克埃爾微微一顫。
“還有那個……”小巴尼目不轉睛地盯着薩克埃爾的腳下地磚,像是不敢擡頭。
小巴尼的左手倒提着劍柄,猶豫再三,還是顫巍巍舉了起來。
“謝謝你。”
下一秒,他的左拳扭捏着,在薩克埃爾的右肩上,快速而猶豫地輕錘了兩下。
噗,噗。
拳頭觸肩的兩聲悶響。
一觸即分,如蜻蜓點水——不,是點劇毒。
因爲好像多點一下就會要了他的命似的。
做完這一切,小巴尼像是完成了最艱難的任務,長出一口氣。
他逃難也似地轉過身,三兩步奔回原來的對峙位置。
看得泰爾斯嘴角輕翹。
“好了,欠債還清了。”
小巴尼掃去了所有扭捏與尷尬的表情,重新冷冷地看着:“開打吧。”
但薩克埃爾卻待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留在黑暗裡的上班張臉依舊看不真切。
直到另一個身影越過小巴尼,走向薩克埃爾。
讓人吃驚的是,這個人居然直接貼上薩克埃爾的右肩,伸出左手,輕輕釦住對方的後背。
“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擁抱了,長官。”
薩克埃爾的斧刃微微晃動着。
只見貝萊蒂貼着薩克埃爾的右肩,輕拍他的後背,哽咽道:
“落日啊,我真想念在刑罰翼,在你手下的時候。”
那一刻,薩克埃爾肩膀微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呼出。
騎士的呼吸聲越來越大。
“你就不該讓我做刑罰官的,”貝萊蒂慘笑着,聲線顫抖的他扭過頭,竭力不去看對方:
“你知道……我糟透了,從來都幹不好。”
他用力地拍了拍薩克埃爾的後背,後者晃動得尤其厲害。
貝萊蒂閉上眼,轉身回到巴尼的身邊,看也不敢看薩克埃爾。
“對不起,長官,”坎農沒有上前,這個斥候兵啜泣着含胸低頭:“當年……”
“抱歉,是我們,我們搞砸了一切……”
“是我們的錯……”
薩克埃爾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嗚嗚,”坎農旁邊的布里發着不知所以的聲音:
“嗚。”
“啊,他大概是說他很後悔,”塔爾丁嘆息道,無視着布里的抗議聲,露出最後的蒼白笑容:
“但是……是我們連累了你,連累了其他人,薩克埃爾長官。”
塔爾丁無神地看着地上的遺體:
“可至少,我們能一起‘安息帝側’了,就像那三十幾個傻瓜一樣。”
“我們會團聚的。”
薩克埃爾的斧刃抖動得越發厲害。
“嘿。”
是塞米爾。
“雖然我已經不是衛隊了。”
“但我欠你一句謝謝,長官,”這位災禍之劍輕哼一聲,像是毫不在意,卻完全沒意識到他的態度與小巴尼如出一轍:“當年多虧了你,我才逃掉。”
第一次,薩克埃爾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塞米爾嘆息一聲,聲音低沉下去:
“而如果不是因爲我逃了,你本來也不用受單獨監禁的罪。”
“總之,我還是欠你一句道歉。”
塞米爾看着別處,用力咬了咬牙,閉眼道:
“對不起。”
“我已經沒有什麼衛隊的使命感了,但是……這個孩子不能死,所以……”
塞米爾聳了聳肩,沒再說下去。
薩克埃爾沒有反應,手上的青筋卻微微一動。
隨着塞米爾的話音落下,衛隊的衆人齊齊嘆出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薩克埃爾卻依舊沉默着。
“現在。”
小巴尼揚起嘴角,看着薩克埃爾,釋然道:
“來決生死吧。”
然而。
“等等……”
一道不那麼和諧的抽泣聲幽幽響起。
“我也,我也很抱歉……”
泰爾斯回過頭,只見快繩抹着眼睛,低落地發聲。
咦?
一秒後,在衆人“你哭什麼”的奇怪眼神下,突然反應過來的快繩臉色一僵。
他哀慼的表情瞬間消失,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露出尬笑:
“那個,那個……氛圍,氛圍嘛,氛圍……”
但這一次,沒有人呵斥他,沒有人白眼他,也沒有人阻止他。
相反,小巴尼,塔爾丁,貝萊蒂……他們只是齊齊轉身,拖着最虛弱的身體,帶着最深刻的覺悟,站到泰爾斯的身邊,對着薩克埃爾舉起各自的武器。
迎向他們的最後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