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句令旁人不解其意,事主卻倍感瘮人的問候語,泰爾斯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
科特琳娜·科里昂……
七年前,樺樹林的驚魂一夜回到他的腦海裡,泰爾斯只得全力忍住去摸脖頸的慾望。
黎·科里昂再行一禮,恭敬得體,卻散發莫名冷意:“見諒,出於衆所周知的原因,我只能於合適的夜晚到訪空明宮,是以遲來覲見。”
詹恩看看泰爾斯,又看看眼前的血族伯爵,若有所思。
“好,很好,非常好,”泰爾斯咳嗽一聲,“那個我和科特琳娜陛下”
“彼此欽佩,友誼恆久,”黎發聲果斷,不容置喙,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在此奉上她的信件。”
彼此欽佩。
友誼恆久。
泰爾斯咬了咬嘴脣,心情複雜的他擠出笑容,在詹恩的奇異目光下伸手接信。
“陛下還讓我帶上一句話,”黎似乎還嫌不夠,“內海之約,猶記未忘。”
泰爾斯表情一僵。
“內海,什麼內海?”詹恩忍不住開口。
落日啊,他能不再跟這幫喝血的扯上關係了嗎?
“這個啊,額……”
王子看着信上的血獠牙徽記,嘿嘿笑道:
“我不用現在讀吧?讀完要回信嗎?回給哪邊?有固定的信鴉嗎?或者鴉舍的定向石?”
但黎直接轉向了另一邊,理也沒理他:
“詹恩·凱文迪爾。”
南岸公爵溫和地點頭回應:
“黎伯爵,或者,輔政官。”
“好,懂了。”沒人理會的泰爾斯小聲嘀咕着,他搖搖手裡的信,默默自覺地縮回座位。
黎盯着詹恩,他的眼神格外冰冷,滲出莫名壓力:
“過去三百年,翡翠城有不少公爵叫過這個名字,我見過其中兩個。”
但詹恩恍若不覺,笑容如故:
“而我久仰您的大名,血海王座之下的黎伯爵。家族有記載:您是最克己自制的科里昂,人血在前,卻能毫不動容。”
“我大概知曉此等記載從何而來,”面對讚揚,黎毫不動容,他冷冷迴應,“只希望您不要像您曾祖父一樣,邀我赴宴,卻在席間找了八名來月事的姑娘侍酒奉餐,就爲了看一個吸血鬼渴血失控的樣子。”
什麼?
泰爾斯皺眉看向公爵。
詹恩咳嗽了一聲,對泰爾斯小聲道:
“那時我曾祖父才十九歲,而且事後他被嚴厲懲罰了。”
泰爾斯眯起眼睛。
“總之,這足見我們兩家交情悠久,歷史豐富,”詹恩很快地略過尷尬,直入主題,“但因爲七年前的一些瑣事,凱文迪爾和科里昂,已許久不曾往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瑣事?”
泰爾斯小聲嘀咕道,不出意外換來詹恩的怒瞪。
“確是如此,公爵大人,”黎點點頭,言語毫無波動,“女王陛下尤爲遺憾特別是她差點失去王位,乃至性命。”
一旁的泰爾斯鄭重其事地點頭。
詹恩有些語塞,但他很快一隻手拿起酒杯,擋住身側泰爾斯的鬼臉,同時長嘆一聲:
“是的,我爲當年的意外感到抱歉,伯爵,爲此我願意補償,但我也知道什麼樣的補償都無法償還……可是長期的隔斷對雙方都有弊無利,尤其我們處於終結海上最佳信風環航帶的兩端……”
但詹恩還未說完,黎就再度開口:
“因此陛下她認爲,在兩家重新來往,恢復合作之前,我們總得先把前債了結,恩怨兩清。”
語畢,他直勾勾地看向南岸公爵。
前債了結,恩怨兩清。
詹恩蹙起眉頭。
但下一秒,他就變臉般大笑出聲:
“那是自然!如您所見,連當年在場的當事人,泰爾斯殿下也已與我冰釋前嫌,同桌共飲”
“什麼?”泰爾斯探出頭,難以置信。
詹恩笑意盈盈地轉了轉酒杯,把泰爾斯探出來的臉重新擋在視線之外:
“那我們兩家,鳶尾花和血獠牙,還有什麼解不開的舊怨呢?”
啥?
泰爾斯瞪圓了眼睛:
還能這麼搞的咯?
臉皮這麼厚的咯?
這一次,黎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靜謐而死寂,在周遭人聲鼎沸的宴會襯托下,反而越發令人不安。
但下一秒,泰爾斯就覺眼前一花!
搞什麼王子一驚,下意識地喚醒體內的獄河之罪!
“塞舌爾!”
詹恩的聲音響起,嚴厲而警惕。
聲音落下,泰爾斯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黎的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杯酒。
而在詹恩身側,管家阿什福德皺眉看着身前的酒盤:上面少了一個杯子。
“請勿緊張,殿下,公爵,”黎面無表情,“我只是口渴了,取杯酒。”
詹恩警惕地望着血族,深吸一口氣。
幾秒後,他向後揮了揮手。
公爵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塞舌爾騎士怒哼一聲,收劍回鞘,坐回座位。
周圍的客人們宴飲如故,音樂熱烈如常,似乎沒人發現這一刻的驚險。
遠處,馬略斯放下拳頭,幾個熟悉的星湖衛隊面孔重新滲入人羣。
黎舉起酒杯緩緩喝完,又慢慢地放下,似乎要特意避免方纔的情況。
而詹恩只是靜靜地盯着他,等待迴應。
“那麼,我願意相信凱文迪爾的誠意,且拭目以待,”終於,有着遠東人面孔的血族緩緩開口,“但願您的補償足夠。”
話音落下,詹恩滿足地鬆出一口氣(泰爾斯則遺憾地嘆出一口氣):
“沒問題,我們什麼都可以談:瀝晶、永世油,抑或別的東西,須知,終結海很大。”
“很好,”黎向南岸公爵施了一禮,“有明主如您,凱文迪爾定能血脈永治。”
詹恩重新掛上笑容,彷彿忘記了方纔那一幕:
“也願科里昂家族血脈永治。”
“化敵爲友,真感人。”泰爾斯在一邊酸酸地道,又迎來詹恩的不快目光。
但就在此時,大家都以爲緊張不再,威脅已消的時候,黎的頭顱像木偶轉動般瞬間一扭,望向左側!
“黎·科里昂,夜君座下的得力將官,真是驚喜!”
泰爾斯和詹恩雙雙一驚:不知何時,一個二十許歲,衣飾華貴的青年貴族出現在黎的身側,滿面驚喜。
這位青年面相英俊,笑容爽朗,眉毛、眼睛和棱角都經歷過精心修飾,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他舉着一杯酒,但泰爾斯注意到,杯裡的酒面波瀾不驚。
“糟糕。”詹恩皺眉小聲道。
“怎麼了?”泰爾斯小聲問他,卻只能得到搖頭回應。
這青年笑意十足,他隨性地在泰爾斯身旁坐下,舉了舉酒杯:
“夜翼君王最近如何?你們找到他了嗎?兩百年了,他究竟是閉關睡覺了還是出門散步了?可別是被曦日神殿抓了,當然了,萬一要是被吸血鬼獵人們坑了”
“你不配跟我說話,小輩。”
黎沉聲開口,語速不快,卻恰到好處地打斷了青年,話語裡還令人感覺到隱隱的警告之意:
“換你母親,或者老馬沃羅來還差不多。”
英俊青年的笑容一滯。
“嘖嘖,年齡歧視害人不淺啊。”
他看了看詹恩與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再回望黎伯爵。
“但請放心,我一定把這話帶到母親和老議長的墓前或墓裡。”
黎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注視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泰爾斯事不關己,但他饒有興趣地注意事態。
詹恩顯然認識那位青年,他謹慎地出聲提醒:
“揚尼克。”
但名喚揚尼克的青年像是沒有聽見,他前傾身體,毫無顧忌地盯着眼前的血族:
“小心了,詹恩大人,這可是出了名瘋狂暴戾的夜之國下七支,一旦他們生氣,翡翠城可是要流血呢。”
黎目光一厲!
“兩位!”
詹恩提高音量,笑意不減:“今天可是爭鋒宴,是翡翠城最值得慶祝的日子之一。”
揚尼克和黎對視一眼。
“哈,玩笑罷了,畢竟在這座城市裡,”揚尼克噗嗤一笑,“誰又有那個本事能讓鳶尾花流血?”
黎冷哼一聲。
詹恩鬆了一口氣。
但青年突然回過頭,對着泰爾斯伸手:
“我叫揚尼克,泰爾斯殿下,來自盛宴領。”
泰爾斯只得回禮,握上對方的手。
“我是泰爾斯·璨星哦,你的手可真冷,等等,盛宴領?”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下意識地鬆開對方冰涼刺骨的手。
“對,沒錯,這就是爲什麼我也只能在晚上過來。”揚尼克微微一笑收回手,不以爲忤。
他看向黎,意有所指:
“而且一樣不受歡迎。”
盛宴領。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他想起西陸的地理,盛宴領和野茫山,這些都是黃金走廊上的地點,毗鄰萊沃爾城邦,然而……
盛宴領,是終結之戰後,留在西陸的血族的神秘領地,由上六支組成的暗夜議會管理統治。
他是血族。
泰爾斯皺眉看着揚尼克,但這位血族毫不在意,他笑着攤手,任由泰爾斯打量。
難怪他要化妝。
否則,他的臉色大概會像黎一樣,讓人一看就曉得不妥……
或者像尼寇萊那個死人臉一樣。
詹恩咳嗽一聲,向揚尼克示意:
“泰爾斯,這位是來自盛宴領,暗夜議會的議員……”
“啊,公爵大人,我們改名了,不再叫暗夜議會,”揚尼克眼前一亮,打斷了詹恩,“現在,我們叫不朽議會。”
詹恩皺起眉頭:
“不朽議會?”
黎也同樣眼神一動。
揚尼克微笑點頭:
“正是,您知道,溫血種們總對夜晚有恐懼和不好的聯想,總覺得黑暗是邪惡和恐怖的,再加上對寒血種長期以來的誤解,所以我們通過決議,不再叫暗夜議會……”
黎冷笑一聲,似有不屑。
詹恩從善如流,立刻改口道:
“很好,不朽議會。泰爾斯,允許我重新介紹,這是揚尼克·霍利爾,不朽議會的第七議員,代表盛宴領上六支中的霍利爾家族。”
暗夜議會,不朽議會。
第七議員。
霍利爾家族。
無數的名詞飛快地從泰爾斯腦海中閃過,但他注意到另一個點:
“揚尼克議員,你剛剛說溫血種,寒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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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尼克欣然點頭:
“啊,很高興您注意到這個,殿下。我們以前喜歡自稱‘長生種’,把人類叫作‘短生種’,我年輕的時候也這麼用過……但毫無疑問,這是歷史形成的對立稱呼,缺乏尊重,反映出的思維狹隘又老舊,是時候該淘汰了。”
揚尼克友善地看向公爵和王子:
“所以,你們是溫血種,我們是寒血種。殿下,相信這是更加客觀,更加尊重,更加友善的稱謂,有助於消除人類和血族多年以來的誤解、隔閡與仇恨。”
溫血種,寒血種。
泰爾斯明白過來。
“棄幾千年的長生種驕傲於不顧,反而自甘卑鄙,自縛手腳,自輕自賤,”黎在一旁發出冷笑,“簡直是自取其辱。”
詹恩皺起眉頭。
但揚尼克笑容不減:
“噢,是麼?但在我看來,黎伯爵,也許自稱‘長生種’纔是自取其辱:血族就算再長生不老也罷,壽命跟永生的精靈們一比,不也少了一半?”
泰爾斯疑惑道:
“哪一半?”
揚尼克回頭,輕鬆一笑:
“白天。”
泰爾斯恍然。
“幼稚,天真,可笑。”
黎·科里昂繼續冷笑,他不屑道:
“小輩的無聊兒戲。”
詹恩重重地咳嗽一聲,但顯然幫助不大。
“很抱歉,但這不是幼稚,也並不可笑,更不無聊,科里昂,”揚尼克搖了搖酒杯,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這是出於現實的政治考量。”
“政治考量?”泰爾斯問道。
“我們跟東陸的親戚們不一樣,泰爾斯殿下。盛宴領是血族和人類、寒血種和溫血種共同棲息乃至一同統治的地方,我們需要與外界打交道不僅僅是用劍。”
揚尼克微笑道:
“所以,尊重就是必要且相互的:如果血族不想再被稱爲噁心的‘吸血鬼’,不想再被人類當做敵人,不想再被世界孤立,不想再在仇恨的循環裡,無止境地遭受憎惡和畏懼,那就要改變外人對我們的印象,改變我們處世的態度。”
“就像你們的王國:終結之戰後,復興王不再以帝國皇子的面貌示人,才能拋下暴君暴政的惡名,讓星辰王國立足於終結紀。”
泰爾斯眼珠一轉。
詹恩輕笑一聲,似有無奈:
“但世人從不放過這一點,七百年了,依舊諷刺我們爲‘帝國人’。”
來自夜之國的黎不屑輕哼。
“尊重不是靠低聲下氣求得的,”這位科里昂冷冷開口,煞氣逼人,“而是靠力量,死亡,恐懼,和敵人的鮮血我們賴以維生之物,第四代的小輩。”
“是啊,躲在地堡裡,藏在迷霧間,收留十惡不赦的強盜匪徒,把周遭環境變得恐怖陰森閒人勿進,然後自稱‘夜之國度’,”揚尼克諷刺道,“跟周圍的國度永久敵對,跟一波波的討伐者廝殺不止,靠着搶劫、謀殺、威逼、蠱惑、勒索、脅迫過日子。”
盛宴領的血族議員仰起頭,準備喝酒:
“這可真是太受人尊重了呢,第二代的老傢伙。”
但下一秒,黎就突然伸手,牢牢拿捏住揚尼克的酒杯!
揚尼克緊皺眉頭,和黎對視一眼。
“兩位,拜託,”詹恩無奈嘆息,“我很珍惜自己的宴會,也珍惜你們兩方的名聲。”
黎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放開對方的酒杯。
“可笑。”
“若沒有藍利陛下昔日的跨海征戰,沒有他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績,沒有他證明血族在大規模戰爭裡的作用,”黎寒聲道,“盛宴領的親戚們能在西陸活得如此舒適?能在形勢複雜的黃金走廊上活到現在?”
“看看野茫山的下場狼敵之後,西陸還有狼人的羣落嗎?”
揚尼克抿起嘴。
“有的,我相信,”這位議員有些底氣不足,他對着泰爾斯無奈一笑,“只是,比較稀少?”
“若沒有復興王在沙文故地建立永星城,沒有黑目在數十年間的血腥征伐,沒有刀鋒王西進南下的滾滾鐵蹄,”黎咄咄逼人,繼續道,“星辰王國是怎麼獲得今日的版圖和地位的?靠把埃克斯特人的稱呼改成‘北方的好兄弟’?還是靠對外自稱‘帝國的無害小寶貝’?”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
揚尼克皺眉:“可星辰也不是”
“記住了,第四代的小輩,口頭和形式的虛僞,改變不了本質的殘酷:我們依舊是血族,依舊在與周遭各族競爭,敵人們也不會因爲一個稱謂的改變,就跟我們相親相愛,和諧共處。”
黎冷冷道:
“唯有戰爭能贏得尊重。”
揚尼克一時語塞。
“也許。”
但泰爾斯的聲音卻在此刻響起:
“也許打贏戰爭的人裡,有一些贏得了尊重。”
“但這不意味着:戰爭就能贏得尊重。”
詹恩、揚尼克和黎齊齊看向他。
“是的,黑目贏得了戰爭,至少贏了大多數,但他沒有贏得尊重:他死後,星辰一片火海,四分五裂,”泰爾斯嘆息道,“贏得尊重的,是他的兒子‘太平王’凱瑟爾一世,是他嘔心瀝血休養生息,‘寧耗財費,勿動兵戈’的國策。”
詹恩若有所思。
“刀鋒王託蒙德二世也贏得了戰爭,但他還是沒有贏得尊重:他死後,刀鋒領羣賊蜂擁,西荒領幾如地獄,”王子想起自己的歷史課,想起基爾伯特,不由一陣感傷,“贏得尊重的,是後來的‘仁王’蘇美和‘八指’賀拉斯,乃至更後來的鐵刺太后和‘胡狼’蘇美,是他們持續數代的支援、治理與安撫。”
黎依舊一動不動,但揚尼克看泰爾斯的眼神卻不一樣了。
泰爾斯長出一口氣,坐正身姿,看向兩位血族:
“戰爭能贏得的,只是獲取尊重的條件,而且只是條件之一。”
“但那絕不是尊重。”
泰爾斯斬釘截鐵,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
“永遠不是。”
“如果我們止步於此,那尊重更是無從談起。”
席間迎來一陣沉默。
“恕我眼拙了,王子殿下,”黎突然開口,他緊緊盯着泰爾斯,“您還是像復興王多一些。”
“那殿下可是要建功立業了,對吧?”揚尼克笑道。
黎轉向他在西陸的同族,冷哼一聲:
“繼續吧,小輩,拋棄長生種的驕傲,沉迷安樂,自甘墮落,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你們會付出代價的,遲早。”
“習慣高高在上的人,當然認爲點頭就算卑躬屈膝,”揚尼克的笑容消失,“在骨子裡自卑的人,也總覺得擡頭就是低聲下氣。”
他前傾道:
“科里昂家的,你們是哪一種?”
“諸位!”
詹恩終於忍不住了,他強行打斷兩人的對話,舉起酒杯:
“讓我們喝一杯怎麼樣?爲了今天的相聚這組合,也許百年難遇。”
南岸公爵看看泰爾斯,又看看東西兩位血族,眼神嚴厲,表情寫滿了“給我一個面子”。
“不必了,”黎冷哼一聲,他看了泰爾斯一眼,轉身就走,“反正,我在此不受歡迎。”
揚尼克卻好整似暇地坐在原位,還向着黎的背景舉了舉舉杯:
“額,應該不是我的錯吧?”
好不容易跟科里昂修復關係的詹恩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讓我送您出去吧,黎伯爵,”公爵無奈道,“我們可以談談恢復往來的事情……”
詹恩隨着黎·科里昂離開,還不忘了遞給泰爾斯一個“別搞砸我派對”的警告眼神。
怎麼了?
泰爾斯無辜地回給他一次攤手。
不是你要我跟你保持敵對關係的嗎?
“現在,我算是知道爲何鳶尾花要邀請我了,”眼見主人和敵人離開,揚尼克的笑容慢慢消失,“爲了平衡。”
泰爾斯禮貌地笑笑。
但揚尼克嘆了口氣,繼續道:
“據聞在帝國時代,夜翼君王那時他還沒有這個稱呼,族人們都叫他‘不屈的藍利’是新生代和變革者的象徵。”
泰爾斯眼神一動。
不屈的藍利?
“他厭倦了血族元祖和第一代長老們越發腐朽的統治,帶着年輕族人我母親也在其中率先反抗強大的長老會,廝殺延綿三百年,方纔獲得自由與新生,奠定了今日血族十三姓的局面。”
藍利反抗第一代長老,奠定血族十三姓。
泰爾斯點點頭。
“但事到如今,”揚尼克的話充滿感慨,“夜翼君王及其族人們,已經是這世上最古老,卻也最保守,舉世皆敵,不知變通的血族了。”
他看着泰爾斯,搖頭一笑:
“很諷刺對吧。”
但泰爾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常有的事,”王子想起努恩王,同樣感慨,“人類更多。”
揚尼克注視着王子,重新伸出手。
“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或者叫我揚就好。很高興認識您,殿下,”年輕的血族眼神犀利,“在我母親結束沉睡之前,我是盛宴領煥新庭的代主人,歡迎您來做客。”
“很高興認識你,揚。”
泰爾斯調整好心情,握住揚尼克的手,這一次,對方的手同樣冰冷,但泰爾斯沒有排斥,更沒有提前鬆開: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你也可以叫我泰爾斯,暫住星湖堡,額,那裡小動物比較多,又髒又亂,我就不邀請你了。”
“可以理解。”
“好吧,我說實話,”泰爾斯憋了一會兒,深重嘆息:
“主要是招待預算不夠。”
揚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我不得不說,泰爾斯,你是我所見過的,比較特別的人類之一,嗯,溫血種。”
“彼此彼此,揚,你也是我見過的特殊的吸寒血種。”
“你想說吸血鬼吧?”
“抱歉。”
“哈哈哈哈哈!”
“盛宴領的血族都像你這樣嗎?”
揚聞言一滯。
“我當然希望如此,泰爾斯,”血族搖搖頭,“可我也得說,那就是高估我們了。”
他嘖聲道:
“就跟人類一樣,總有人滿口仁義道德,卻滿肚子男盜女娼,有的血族,說不定表面也看似溫和禮貌,背地裡卻野蠻嗜血。”
看似溫和禮貌,實則野蠻嗜血……
泰爾斯想起什麼,皺起眉頭:
“我……還真認識一個這樣的。”
揚尼克點點頭:“所以我一直認爲,無論人類還是血族,當面向自我時,我們所面臨的艱鉅考驗都是一致的:戰勝自己的慾望。”
“很有道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猜,黎這會兒應該已經離開了,”揚尼克沉聲道,“我母親說過,黎·科里昂可謂是族人裡最能剋制自我,謹守理智的人之一,但諷刺的是,他卻對殘酷暴虐的夜翼君王忠心不二。”
泰爾斯想起科里昂家的雙胞胎姐妹,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當然,他也許是對的,稱謂的改變,意義確實有限,”揚尼克嘆息道,“言語是蒼白的,爲我們帶來平衡,予我們一席之地的,唯有力量。”
“但言語恰恰是有力量的。”
泰爾斯的話讓揚尼克擡起目光。
“改變稱謂也許無濟於事:它改變不了背後的權力體系,改變不了人類與血族的關係實質,改變不了千年的怨恨仇殺。”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他肯定道:
“但至少,它能在一次次被提及、被使用的經驗裡,提醒每一個使用者:我們意識到了歷史賦予我們的困境,且在努力解決它。”
揚尼克目光微動:“你真是這麼認爲的?”
泰爾斯對他露出笑容:
“再不濟,它也是一種態度,一個姿態,一項行動。”
“而言語的力量,就是靠着這樣被許多人不以爲然的發聲,靠着一次次的重複、強調、解釋,在歷史上留下聲音,刻下劃痕,以告訴後來人:此刻的我們,正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就像你作爲後輩所聽到的,‘不屈的藍利’的故事。”
揚尼克的表情慢慢變了。
“而非抱着‘這改變不了根本’‘反正也沒用’‘形式大於實質’‘虛僞的政治正確’的態度,就這麼擺爛下去,裝聾作啞得過且過,甚至自命清高地故作反對,好像只要把想做事的人的努力貶得一文不值,就能遮掩自己的冷血無情麻木不仁,顯得自己多麼高明似的。”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或者走向極端,把暴力和恐怖當作信仰,把恐懼和厭惡當成尊重,以爲這樣能夠贏得尊嚴。”
他有些出神:
“恕我直言,那纔是高高在上的自以爲是。”
這一次,揚尼克注視着他,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殿下。”
他嘆出一口氣,放下酒杯。
“那個老傢伙剛剛說,你很像復興王?”
“也許吧,我不知道,反正跟畫上的不像,”泰爾斯撇撇嘴,“你覺得呢?”
“不知道,我也只從畫上見過復興王。”揚尼克搖搖頭。
他凝望着泰爾斯:
“但我見過賢君。”
泰爾斯一怔。
好幾秒後,他才反應過來:
“噢,謝謝。”
揚尼克又是一笑。
“說實話,來之前,我有個熟人很討厭你,恨得可謂牙癢癢。”
泰爾斯蹙眉:
“熟人?討厭我?”
揚尼克點點頭:
“但今日一見,我敢肯定她失之偏頗應該是私人恩怨或性格作祟,讓她對你作出了不理智的評價。”
泰爾斯越發疑惑:
“她?”
只見揚尼克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瑟琳娜·科里昂女大公,血海王座的真正主人自稱的,”眼前的血族行禮鞠躬,還不忘伸出手打了個引號,“託我向您問好,‘願親愛的泰爾斯身體健康,營養豐盛,大補如昔’。”
瑟,瑟琳……
營養豐盛,大補如昔……
泰爾斯機械地眨了眨眼睛。
瑟琳娜·科里昂!?
王子悚然一驚,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
揚尼克轉了轉眼珠:
“她說,如果您不相信,這兒還有個暗號,額,我記得好像是……”
“‘死不出血’?”
揚尼克撓了撓頭,疑惑道:
“還是‘不出血就死’?抱歉啊,我對東陸的典故不熟……”
但星湖公爵已經無暇理會他了。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脖頸更疼了。
搞什麼?
好半晌,泰爾斯才抽搐着臉龐道:
“醜,醜臉瑟琳她在盛宴領,在你那裡?”
揚尼克不置可否,他愉快地抽出一封信:
“她的信件,祝您展信愉快。”
泰爾斯木然地接過信件,發現信封上留着一個鮮紅的脣印,心臟不禁一梗。
王子痛苦抿嘴,把它胡亂塞進已經有一封信的內兜裡,卻發現連信紙的樣式都一樣。
果然是姐妹。
姐尼瑪的妹。
揚尼克看見泰爾斯的表情,瞬間瞭然於心。
他瀟灑一笑。
“我不曉得您和瑟琳娜女大公有什麼恩怨,泰爾斯,但我敢肯定,那不是你的錯我也不喜歡她。”
“但是,希望我們能成爲朋友,泰爾斯。”
血族站起身來。
“我猜,這宴會裡應該沒人想和我喝酒,而唯一的族人又……”
盛宴領的揚尼克·霍利爾搖搖頭:
“那我們下次再見了當然,是晚上。”
無語凝噎的泰爾斯嘆出一口氣,無精打采,只覺胸口重若萬鈞:“好,再見。”
血族看了看四周。
“請小心,我能感覺到,翡翠城此刻暗流涌動,有不少髒東西都在這兒。”
髒東西。
這句話讓泰爾斯面色一變,正待追問,卻見揚尼克眨了眨右眼,他腳步不快,身形卻在幾秒間詭異地閃過人羣,消失在門外還無人發覺。
“爲此,我想把盛宴領的上六支之一,霍利爾氏族的族語送予您,泰爾斯殿下。”
血族遠去,只剩一道特別的輕笑傳入少年的耳朵裡:
“周而復始,不朽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