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過後。
“哈!你太小看北地人的性格了,帝國人,”奧勒修大公搖着頭,嗤笑道:“你甚至不瞭解努恩,他年輕的時候……”
但泰爾斯聽出了他話裡的情緒。
已經不是之前那樣斬釘截鐵的肯定了。
而是一種,妻子在第一次得知丈夫外遇之後,那種“不會的,他向來很忠誠”的自我說服。
“你就對你們陛下的個性這麼有信心嗎?”第二王子擡起頭,目光灼灼。
“不要再挑撥了,你並不瞭解努恩,”奧勒修轉過頭,語氣裡似乎充滿了憤恨:“我們的關係,比你想象要近。”
“我聽說了,他年輕時也許是個好國王,豪爽公義,甚至會捨身保護一個無名小卒,”泰爾斯毫不在意地輕聲道:“他是北地人,但在此之前,努恩王首先是一個人,他也會老。”
奧勒修大公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這是一位努恩最信任的人所告訴我的,我在他的酒館裡遇見了他,”穿越者談談笑道:“白刃衛隊著名的前指揮官,卡斯蘭·倫巴——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他,也相信他比你更熟悉你的陛下。”
“老人總想安排好身後的事情……順便一句,這是星辰的北境公爵所說的話,他負責刺殺摩拉爾王子這一行動裡,星辰的那一部分。”
斷章取義。
此之謂也。
泰爾斯默默嘆氣。
奧勒修大公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
“而你也見到他在英雄廳的表現了,”泰爾斯黯淡着眼神:“你期望一個失去了獨子,失去了家族最後期望的孤寡老人,會做出什麼來?”
沉默。
直到奧勒修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只是你的猜想。”絡腮鬍子的大公聲線低沉:“一切都建立在‘努恩理智得忍住喪子之痛’這個荒謬的推論上。”
泰爾斯努努嘴。
奧勒修的思維還是很清晰。
但泰爾斯在心底裡翹起嘴角。
他着着實實地鬆開了一口氣。
是時候了。
他要爲談話,加上最後一個砝碼。
“如果要等到有證據的話,”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就等着迎來‘查曼王’吧。”
奧勒修大公的絡腮鬍子輕輕顫動了一下。
“而且,在星辰的時候,那位出使我國的埃克斯特特使,拉塞爾男爵,”泰爾斯垂下目光,“在驛館裡被我們監聽到了一些信息。”
奧勒修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個倫巴的小卒子?”
“似乎,倫巴並非謀害努恩王兒子的真正主謀,”泰爾斯點點頭,露出神秘的笑容:“謀害摩拉爾王子的兇手,另有其人。”
這是一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久得多的沉默。
泰爾斯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眼前的奧勒修大公。
看着他的臉色從疑惑變成震驚,從震驚化爲深思。
會是他嗎?
終於,奧勒修大公長舒一口氣:“從星辰傳回來的消息不是……”
“從星辰傳來的消息,是我們想讓你們知道的消息!”泰爾斯淡淡地道:“指認黑沙領的倫巴,爲謀害摩拉爾王子的黑手,從而讓你們反目爲仇,自相殘殺。”
“而我們並不確定兇手是誰!”
“別忘了,唯一能解開摩拉爾王子之死的線索,是幾位星辰領主在宮廷裡的對質——連是否是黑沙領下的手,也無法確認。”
奧勒修大公的瞳孔漸漸縮緊。
顯然,這個信息有些超乎他的預料。
“這是‘黑先知’莫拉特,是王國秘科的手段。”泰爾斯無奈地搖搖頭:“換言之,你一直以來堅信的,所謂‘沃爾頓與倫巴,龍霄城與黑沙領’之間的仇怨,也許根本不存在……這就意味着,如果倫巴能說服努恩王,他沒有參與摩拉爾王子的死……”
奧勒修難以置信地盯着泰爾斯。
“努恩·沃爾頓和查曼·倫巴,”泰爾斯聳聳肩,嘆息道:“他們就沒有什麼喪子的仇怨,完全可以結盟。”
“相反,努恩不會信任你們,因爲也許真正的兇手……”
泰爾斯回想起前世動漫中的一個藍西裝眼鏡小男孩,裝模作樣地摸了摸鼻樑,然後眯起眼睛,果斷地指向奧勒修!
“就在你們之中!”
“那個兇手還做了一件事情,”泰爾斯還沒說完,他眯起眼睛,扔出下一個信息:“而這是努恩王告訴我的。”
奧勒修大公的瞳孔慢慢縮小。
“他也是在斷龍要塞下,嫁禍倫巴,利用魔能槍部隊,試圖謀害我的人。”
奧勒修大公的呼吸越來越重。
泰爾斯沒有放過他的每一個神情。
幾秒後,威蘭領大公垂下頭,輕笑出聲: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奧勒修目光鋒利:“那他們確實可能結成同盟——但都是你在空口白話,什麼證據也沒有。”
“史萊斯侯爵,”泰爾斯預料到了奧勒修的反應,他毫不慌張:“從康瑪斯來的城市使節——一路上跟我挺聊得來。”
“從他的渠道,我打聽到:就在尼寇萊到達倫巴的軍營,迎接我的那天晚上……他在深夜裡放飛了三隻信鴉。”
“不妨去跟他確認……飼養並出售信鴉,也是善流城代理的業務之一。”
“只不過來迎接一個即將到來的敵國使節……爲何要在黑沙領的營地中,三次聯絡龍霄城?”
奧勒修的臉上已經是一片冰寒。
泰爾斯向着他,重重點頭:“至少,他們其中一方,正在試圖聯絡對方。”
奧勒修大公按上自己的劍柄,沒有說話。
“如果努恩爲了沃爾頓家族未來的存亡,要尋找能成功選王的盟友,那無論我,還是祈遠城的羅尼,都是比黑沙領更好的選擇。”在沉默之後,大公平靜地道。
“而且,就算他們暗中結盟,又能怎麼樣呢?埃克斯特可不是星辰,我們自己選擇自己的王!努恩難道還能在臨終前指定倫巴做繼承人嗎?”奧勒修堅決地反問道。
會不會有欽定的感覺?——泰爾斯的腦海裡突然無來由地冒出這一句話。
這讓他撲哧一笑。
“不!”泰爾斯果決地打斷他:“黑沙領,查曼·倫巴,有着成爲下一任國王的最大優勢。”
奧勒修沒有說話,他在等待異國王子的回答。
“大公閣下,您以爲發生了摩拉爾王子那樣的事情,又有《要塞和約》這樣的前仇舊怨,我們兩國之間爲什麼沒有爆發戰爭?”泰爾斯淡淡地問道
奧勒修目光微動。
“你,”大公看着泰爾斯的眼神慢慢變了:“你被派到了埃克斯特。”
“你父親的王位誓言,用你的安危確保了戰事要麼不會爆發,要麼就爆發爲必須押上埃克斯特全國之力才能拿下、代價沉重、任何一位大公都無法單獨面對的全面戰爭。”
“而努恩王爲了遏制黑沙領,必須跟你們璨星站在同一立場,阻止戰爭……”
奧勒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泰爾斯終於露出笑容:
“對,這兩個因素是阻止戰爭從埃克斯特一方爆發的最主要原因,一旦他們全部消失……”
“一旦努恩王,再也不怕全面戰爭的代價,再也不吝於以共舉國王之名,動員全國的大公,消去每位大公‘單獨對敵’的後顧之憂。”
“一旦努恩王再也沒有遏制黑沙領擴張的必要,甚至需要幫助他們擴張,來確保對方獲取選王的籌碼……”
“黑沙領的倫巴,將毫無疑問地成爲戰爭的最大受益者……臨近星辰北境,又有努恩明裡暗地的支持……”
奧勒修擡起頭盯着天花板,泰爾斯看不清他的表情。
“現在你知道,爲什麼努恩王要找你們提出兵的事情,還試探你們對殺死我的態度了吧?”泰爾斯垂下眼眉。
耳邊繼續傳來宴會的喧鬧聲。
奧勒修大公垂下頭。
第二王子輕笑一聲:
“不知道您準備好了嗎,”泰爾斯挑挑眉毛,攤了攤手:“對‘查曼王陛下’的敬稱?”
“所以,”雷比恩·奧勒修直視泰爾斯,只是這一次,他的眼神褪去了先前的厭惡與憎恨,變得格外認真:
“你來找我了……哪怕他們的結盟僅僅是你的懷疑。”
泰爾斯痛苦地點了點頭,重重嘆出一口氣:
“對,也許倫巴還在試圖聯絡努恩王,”他活動着脖子,懊惱地搓着雙手,“也許他們還沒有走到一起。哪怕他們真的結盟了,你們也還有緩和的餘地。”
“努恩對你們是殺害摩拉爾的兇手心存懷疑,倫巴有可能成爲國王——這些是你們的損失,奧勒修大公……”
“但這些後果不會那麼快顯現,所以你們不用擔心。”
“可是我不一樣。”泰爾斯擡起頭,嚴肅地看向奧勒修。
“一旦事情變化成我所想象的那樣……龍霄城和黑沙領綁架着整個埃克斯特,發動戰爭,”第二王子用雲淡風輕中帶着一絲焦急的口吻,說出下面的話:
“那還在埃克斯特出使的我,就會是第一個遭殃的人——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更早面對命運的審判。”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爲了我的小命,”泰爾斯看着臉孔僵硬的奧勒修大公,咬牙道:“和你的未來!”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喧譁聲和火盆的噼啪聲交替傳來。
“爲什麼來找我?”奧勒修嘶啞着嗓子道,“而非其他人?羅尼?佩菲特?他們也許更可靠?”
泰爾斯凝視着他,微微點頭:“只有你和特盧迪達的領地,既與星辰接壤,又臨近黑沙領……你無法對黑沙領的坐大和星辰的事務視而不見。”
“而特盧迪達?我不相信他的奸詐。”
星辰的王子輕聲道:“在所有大公里,你,威蘭領的雷比恩·奧勒修,最有可能與我站在一起。”
奧勒修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窗外。
下一刻。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奧勒修大公猛地轉向他,眼神犀利:
“你還有什麼打算,一起說出來吧。”
泰爾斯在心底打了個響指。
他在明面上笑了笑:“我們還在努恩王的宮殿裡,碰面聯絡的機會不多。”
“在你確認過我所說的那些細節之後,如果你覺得我的話有些道理,並且認爲有必要採取一些預防措施的話,”泰爾斯淡淡道:“我用一個承諾買通了史萊斯侯爵,他會給我提供消息,今晚的宴會會持續到明天早上甚至中午。”
奧勒修大公點點頭。
“凌晨四點的時候,宮殿的大門,和龍霄城的城門都會打開,那時第一波賓客們會離場,守衛和他們一樣疲憊,你就避開他們的耳目,離開饗宴廳,”泰爾斯小心翼翼地道:
“來議事廳找我——我會中途離場,找理由在那裡休息。”
“在那裡……我們敲定計劃——一個既能保住我的小命,也能使得努恩和倫巴的盟約破產的計劃。”
奧勒修定定地望着他。
“我會考慮的。”絡腮鬍子的大公表情複雜:“但你知道,只是考慮。”
“當然,”泰爾斯一挑眉毛:“來不來,隨便你。”
大公沉默了下來。
就在泰爾斯心情忐忑的時候,奧勒修突然輕笑一聲。
“小鬼,也許你真的是個少見的聰明人,”大公搖搖頭:“可我還是不喜歡你。”
“沒關係,”泰爾斯反應很快,笑眯眯地道:“反正我們——璨星和奧勒修是世仇。”
奧勒修最後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而微妙。
大公轉身離開。
懷亞來到泰爾斯的面前。
泰爾斯看着奧勒修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猛地呼出一口氣。
他渾身鬆懈,整個人都癱軟下來,被懷亞輕輕扶住。
“殿下,”侍從官輕聲道:“如何?”
“他一開始就看穿了我跟努恩的關係,”泰爾斯感受着自己的一身冷汗,心有餘悸地道:“幸好,我隨機應變了一下……”
他擡起頭,看着懷亞:
“羅爾夫怎麼說?”
懷亞猶豫着,擺了幾個他自己也不懂的手勢。
“很好,這麼說,史萊斯侯爵絆住了第三位大公,”泰爾斯擦了擦腦後的汗,搖搖頭:“你給他回一個這樣、和這樣的手勢……”
“讓普提萊把紙條傳出去吧,下一個目標要開始了……但願史萊斯演技夠好,別讓奧勒修起疑。”
幾分鐘後,整理好自己的泰爾斯站在另一個走廊裡。
他回想了一下下一個人的性格。
然後打定了主意。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下一刻,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轉過身。
在懷亞的陪伴下,他對着遠處走來的人,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尊敬的大公閣下!”
“您知道……”
“下一任埃克斯特的共舉國王,會是誰麼?”
下一秒,滿臉狐疑的再造塔大公,剃着鍋蓋頭的帕修斯·特盧迪達,站定在泰爾斯的身前,皺起眉頭。
——————
凌晨三點五十分。
英靈宮,議事廳。
泰爾斯坐在昨天的大廳裡,努恩王所在的長桌上,看着空無一人的石廳,心裡有些毛毛的。
只有一樣東西,能蓋過他對黑暗和孤獨的恐懼。
那就是對未知的忐忑與恐慌。
唯有身後的幾個火盆,不管不顧,依然自我地噼啪燃燒。
他把手放上長桌,嘆了一口氣。
來的會是誰呢?
他和五位大公的談話,終於在膽戰心驚中結束。
威蘭領的奧勒修是第一個,讓他特別緊張,耗時也較長,還險些被拆穿與努恩的關係而失敗。
再造塔的特盧迪達看似狡詐狐疑,但他們的對話卻比前者更快,特盧迪達很快體會到了他的意思,並在目光裡透露出深深的懷疑——不知道是對努恩還是對他。
這兩位南方的大公還不算最困難的。
北方戒守城的萊科大公,是第三個人,但這個老禿頭卻最難對付,看似老邁昏庸的目光裡偶然閃過一絲精明,卻對他的話嗤之以鼻,直到最後都是“你一定是在開玩笑”的樣子——泰爾斯陪着笑臉,足足花了二十分鐘來完成他們的談話。
跟西方祈遠城羅尼大公的對話則最快結束,這位長髮的大公沉默寡言,點頭搖頭的次數比呼吸還多,害得泰爾斯對談話效果一直心存懷疑,看他那副樣子,泰爾斯懷疑無論誰當國王,他都根本無所謂。
最後烽照城的年輕大公,褐發青年康克利·佩菲特則是態度最友好的一位,他對泰爾斯所說的話也是震驚最多,直到離開時還是一副恍恍惚惚難以置信的模樣,泰爾斯不得不安慰他:事情還沒發生。
只是……泰爾斯捏了捏手裡,普提萊之前遞給他的懷錶,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心中一緊:
會是誰?
來者……會是何人
誰纔是那位,僱傭了災禍之劍,謀害摩拉爾在先,刺殺自己在後的幕後黑手?
或者……乾脆沒人出現?
如果我真的找不到兇手的話……泰爾斯苦笑一聲:
但願努恩王今晚就嗝屁吧。
就在此時。
“咯噔……咯噔……”
石廳外傳來了腳步聲。
泰爾斯精神一震!
他坐直身子。
那是一道沉重而有韻律的腳步聲。
一下一下,踏着石磚走來。
隨着腳步聲緩緩接近。
一個身影投射進石廳。
似乎來人特別高大
來人終於走進了議事廳。
在火盆的照耀下,泰爾斯看清了來人的披肩長髮,和他嚴肅異常的表情。
他的衣袍上繡着一本典籍的圖案。
第二王子愣住了。
這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選。
火盆依然在熊熊燃燒。
那個男人停在了他面前。
“我來了。”他淡淡地道。
泰爾斯跳下椅子,皺起眉頭。
他還記得,這個嚴肅的男人在這個石廳裡,拒絕努恩王下達的,與星辰王子決鬥從而殺死他的命令。
理由是“簡直是玷污我的榮譽”。
而現在,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好啊,”星辰的第二王子停頓了一下,看着這個身材偉岸的瘦臉男子,失望嘆了口氣:
“埃克斯特的祈遠城大公。”
“庫裡坤·羅尼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