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兩位凱文迪爾會面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一天的時間裡,泰爾斯不斷髮出手令和信件,邀請不同行業、階層、身份的客人前來空明宮一會。
首先到達的人是“海狼”坦甘加。
跟爭鋒宴會那天的華服美飾和滿身香水相比,這位翡翠城的着名船主今天穿着樸素到有些陳舊的航海外套,戴着厚實的船長手套而非寶石戒指,脖頸上繫着發黃的汗巾,面貌兇惡,談吐粗豪,從裡到外都透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海盜匪氣。
而他一進入王子(確切地說,是詹恩公爵)的奢華書房就開始驚歎裡頭的陳設,並過分熱情地寒暄,途中頻頻看向泰爾斯的臉——那上面的瘀傷實在明顯,令人沒法忽視。
“被詹恩打的。”
初代凱文迪爾公爵的經典中幅畫像下,泰爾斯頭也不擡地回答道,順便在點金區警戒廳申請增加維安費用的報告上執筆批覆“沒錢”。
坦甘加的笑容消失了。
他瑟縮着搓搓手,目光猶疑,一副問了錯問題,無所適從的難堪樣子。
不,他是特意如此。
泰爾斯擡頭打量眼前的人,心底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位前海盜本性喜好奢華,貪戀享受,但他不知從何處聽見風聲,得知王子此刻處境窘迫甚至囊中羞澀,是以覲見前就摘取首飾換下華服,打扮得寒酸俗氣,又刻意表現得大大咧咧乃至粗魯憨傻,以避開王子的怒火和鋒芒。
想到這裡,泰爾斯不由眯起眼睛,他從懷亞手裡要回剛剛的報告,把“沒錢”劃掉,寫上“請轉遞財政司合議”,示意懷亞爲客人解釋一二。
海狼並不是無緣無故受邀前來的:
近日,王子殿下接到空明宮羣衆的舉報線索,得知南岸領周邊的航線上出現了一小撮乘搭武裝商船的,“有組織性質的犯罪份子”來回逡巡,肆意攔停船隻,登船“檢查”,強收過路費與保護費,理由是“公爵都倒了,他發的許可證不管用了”。
而這引發了一系列變故,從航運成本上升、船隻入港延期,到貨運命脈受阻、海貿信心大挫,再到商人憂心忡忡,或囤積居奇或賤價貶貨,令市場波動不休、物價偏離常理,乃至中小手工業者叫苦不迭、城中市民商旅人心惶惶,而“翡翠城是真的要完了”之類的險惡謠言重新甚囂塵上……
“什麼?”
坦甘加沒等懷亞陳述完就忙不迭地叫起屈來,先是一臉難以置信“王國海疆竟有此事,真是豈有此理”,再是“殿下明鑑我們海狼船團也是受害者”,還有“大環境如此,我們提價也是沒有辦法”,乃至略顯無賴的“唉喲如今世道,這可教我們如何是好”……
“我不想聽這些理由,”泰爾斯面無表情地批覆公文,“也不想知道你在中間擔了什麼干係,但你有一天的時間——僅僅一天。”
坦甘加皺起眉頭。
“如果一天之內,你解決不了問題,不能讓翡翠城的航運秩序恢復如故,坦甘加,”王子低下頭,在風紀署請求於城門口廣立二十座豐碑,碑上凋刻“泰爾斯王子訓政名句”以教化萬民的公文上畫了個大大的狗頭,“那我就只好解決你了。”
坦甘加的表情僵住了。
這位前海盜的表情在那一秒裡面多次變換,從不滿到兇狠,再從憤怒到委屈,但都被掩飾得很好。
最後,他瞄了一眼王子臉上的瘀傷,看了看守在王子近旁的侍從官,再瞥了瞥守在門口的摩根和庫斯塔,以及立在角落,警惕十足的巴蒂斯塔和涅希,表情恢復平靜。
他轉換策略,先是義憤填膺“這都是那萬惡的詹恩逼我們做的”,隨即委屈訴苦“我們壓根不想被捲進王子和公爵的戰爭”,最後更是泣涕連連“無奈我們勢單力孤人微言輕無力反抗”……
坦甘加的理由洋洋灑灑一大堆,從他們海狼部族戰敗流落異鄉,被詹恩大發慈悲收留,他們不能知恩不報開始,說到他們十幾年來落戶安家翡翠城,好不容易有了一席之地,卻未曾想被人拿捏了軟肋,輕易反抗不得,又說到詹恩錢權並進,威逼利誘無孔不入,全面掌控了他們的船團,對他們頤指氣使,而坦甘加爲人魚肉,只能伏低做小,數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支撐,說到動情處泣涕連連,連泰爾斯也不禁動容。
“原來如此,”泰爾斯沉吟着,給公文上的狗頭塗上兇勐猙獰的獠牙,“之前的爭鋒宴會上,詹恩說誰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唯獨坦甘加不可能——想來是因爲他拿捏住你的軟肋,反掌間就能覆滅你的船團。”
在周圍衛士古怪的眼神下,坦甘加淚流滿面,苦澀點頭:
“殿下明鑑,我們實在是……”
“難怪。”
泰爾斯嘆息着放下筆:
“難怪你要千里迢迢地去夜之國,把費德里科和他的殺手塞進你的艙底,偷渡回來謀害詹恩。”
話音落下,坦甘加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整個書房安靜下來,在場的衛士們齊齊側目。
“殿,不,我……”
趁着坦甘加一臉驚恐啞口無言的空當,泰爾斯拿起筆,誠心誠意、認認真真地照着阿什福德管家提供的草稿抄了一封感謝信,送達翡翠城的喪葬業巨頭——波蓬家族的妥麗兒老夫人提前歸還了一筆爲額三萬五千一百一十八枚金幣零九枚銀幣外加四個銅子的空明宮借債,兌票直遞王子殿下的書桌。
此外,老夫人還在信中熱情又冷酷地暗示,若有不足,波蓬家族將很樂意提供等值服務,例如爲王子本人提供從制棺到鑿碑,從掘墓到葬儀的一系列尊貴服務。
(“當然,王子殿下身體康泰,長命百歲,想必短期內是用不上的”——老夫人的親筆信)
可惜的是,從“黑目”約翰一世開始,璨星王室就有火葬的傳統,面對如斯熱情,泰爾斯再是眼饞也只能敬謝不敏。
(“啥叫貪死人錢啊,托爾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嘛這叫生命的循環……”——王子殿下舉着三萬五千金幣的兌票,死命聞着上面的墨香味,所發出的牢騷)
書房裡,坦甘加終於從最初的震顫中冷靜下來,但接下來的幾分鐘略顯尷尬。
總結起來,大概就是反應過來的海狼船主先極力喊冤,抵死不認,請求闢謠,但面對“空明宮羣衆線索舉報”這種來源可靠又鐵證如山還民心所向更不容辯駁的事實真相,他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大名鼎鼎的海狼在代表正義與法律的王子殿下面前幡然醒悟,誠心悔改:
“哎呀,殿下……我手底下有幾個籤臨時短約的新水手,他們業務不熟,匆忙之間不慎誤接了一筆生意,護送夜之國的大人物前來翡翠城……沒錯,就是那位黎伯爵!但是我發誓,全程都是那幾個臨時的水手搞的,我壓根不知道吸血鬼們在船艙裡帶了什麼隨從……當然,此事我雖不知情也未參與,莫名其妙被無辜牽連,但我畢竟是他們的船主,監管不嚴督察不力是我的錯,我責無旁貸,絕對不推諉卸責……”
“哦?”
“我發誓,手下載他們來的時候我是真不知道!殿下您知道的,吸血鬼們行事神秘,從來不許人多問……我,我真的從未參與他們謀害公爵的陰謀,要是我提前知道,那我……那他們給再多錢也不載啊……事發後我馬上認識到錯誤,立刻採取了措施,已經在海上解僱了那幾個短約水手……唉,我失察至此,當真追悔莫及……但天可憐見,我從未想過背叛,遑論謀害詹恩公爵啊!殿下,您要相信我啊!”
泰爾斯若有所思地撓着下巴。
“哦,這樣啊……我當然是相信你啦,畢竟人誰無過呢?”
坦甘加感激涕零,直到王子的下一句話:
“但是詹恩相不相信呢?”
坦甘加的哭臉僵住了。
泰爾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先是在城管署關於不夜宴遊的一百七十頁總結(自誇)報告封面上畫了一隻造型誇張的雙色奶牛貓。
他再在隨公文而來的另一封、名爲反省請罪實則陰陽怪氣的請罪書(“自殿下掌印空明,全城振奮,激流涌動,官署上下無不棄個人薪資於不顧,理桉治事倍於以往,康慨任事宵衣旰食,日夜班次輪轉不歇,分內分外無分你我,捨生效死莫敢稍怠。夫餘遍歷翡翠三十載,未有如殿下之砥礪所部、催人上進、威加內外,澤惠一城者,此誠南岸之大憾,王國之大幸,人世之大賢,千古史書之巨觀也。”)上大氣地寫下“今日發薪,補足積欠”。
“巨觀你個錘子——抱歉,不是說你……對了,我聽詹恩說,你們海狼的業務不止是保鏢和運輸,偶爾也搞搞綁架和勒索?”
泰爾斯邊寫邊說,有意無意:
“那,十幾年前,那艘送費德里科去公海,最後把他放跑了的船,不會也是你的人在開吧——哈哈哈,開玩笑,玩笑而已嘛!我當然知道那不是你們……只是真巧啊,也是在海上和船上出的事……我要是詹恩,嘖嘖……哎呀別緊張嘛,哪怕詹恩知道了,只要夜之國和費德里科肯爲你作證,證明你是無辜被牽連的……哎就算沒人作證也沒啥……以詹恩明察秋毫、心細如髮、眼裡不揉沙子、手裡不容冤桉的性格,嘛,想必也不會懷疑你的忠心……”
在坦甘加不斷變換的表情和眼神下,泰爾斯澹定地折起給妥麗爾老夫人的信,交給懷亞放入信鴉腳筒。
“……頂多懷疑你的能力罷了。”
坦甘加才擦乾眼淚,臉色煞白。
他擡頭看向泰爾斯身後的牆上——畫框裡的初代南岸公爵,“致命鳶尾”正平靜地把玩匕首,嘴角上翹,似笑非笑。
“殿下,我能問問嗎,您是從哪兒知道,費德里科少爺乃是上了我的船偷渡來……”
因爲你的某位乘客嘴巴不嚴。
“羣衆線索舉報。”泰爾斯輕聲道。
坦甘加皺起了眉頭。
在好幾秒的痛苦猶豫後,他咬了咬牙。
“但是如果我幫了您這個‘小忙’,而詹恩大人出獄後,發現我對他的命令執行不力,甚至懷疑您今天召見我就是……”
“且不說他能否出得來,”泰爾斯輕聲道,“但若真有那一天,你是寧願讓詹恩埋怨你這人膽子太小,遭不住第二王子的威逼恐嚇……”
王子停頓了一秒。
“還是寧願教他懷疑:你這人膽子太大,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顛覆空明宮?”
那一瞬間,坦甘加瞪大了眼睛。
泰爾斯王子和坦甘加船主的閉門會談,最終在一片熱情和諧其樂融融的氣氛裡,勝利告終。
會議上,坦甘加船主表達了堅決擁護泰爾斯王子開明統治的信心,堅決維護翡翠城秩序安定的公心,以及堅決守護南岸居民人身財產安全的決心。
他強調,海狼船團將以身作則,從我做起,率先在全團僱員中展開自查自糾、自省自警的清朗行動,大力整治船團中廣泛存在的、臨時僱員們自律不嚴、公私不分、思想滑坡、舉止有虧的缺點與毛病,做到深刻反思、舉一反三、查漏補缺、有錯必糾、絕不再犯,並同步督促同行同業者們大力跟進、齊頭並進、共同躍進、砥礪奮進。
與此同時,船主反駁了翡翠城中的荒謬謠言,他指出:南岸領周邊海域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必不會有“海上有組織投機犯罪分子”,南岸海疆從始至終都是和平的、安全的、穩定的、有秩序的,商貨流通順暢,航運井然有序。
有鑑於此,少數工商業者們對本地營商環境、航線安全和市場秩序的擔憂是多餘且毫無必要的,翡翠城依然擁有着世界上最健康、最安全、最有活力、最具發展前景的經貿合作市場。
此外,坦甘加船主還大力批評了一小撮自私自利的商人和手工業者們不知自愛、盲目跟風、傳謠信謠、上頭買賣、攪亂市場、最終害人害己的短視行爲。他相信,在泰爾斯王子的英明領導下,翡翠城必將再現王后之城、財富之城、夢幻之城的光榮歷史。
凱瑟爾陛下私人特使、星湖堡公爵、第二王子、王室第一繼承人、翡翠城代理城主泰爾斯殿下,對坦甘加船主的發言與立場表達了高度的讚賞和支持。他向與會者強調:俗話說,無風不起浪,而空穴也不能來風。翡翠城是王國有名的法治城市,絕不會任由別有用心的敵對分子造謠作亂,以分化團結,危害民生,打擊信心,服務他們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
會議雙方進行了坦誠、建設性、富有成效的溝通。會議的最後,殿下親自步送坦甘加船主到書房門口,揮手致意,依依惜別。
王子侍從官懷亞·卡索陪同會見。
“下一次,坦甘加,”送走對方前,泰爾斯渾不在意地加了一句,“如果不想走漏風聲,那就謹慎選擇客戶。”
坦甘加眼神一顫,若有所思。
送走心事重重的坦甘加,泰爾斯坐在書桌後,看着緩緩關上的房門,陷入沉思。
感覺到了嗎,泰爾斯?
心底裡的聲音對他道:
你看清這個海盜的本質了嗎?
他無意爲你服務,卻最終不得不爾。
這就是權力的落差,所能起到的作用。
無論是大與小的落差,還是有與無的落差,抑或知與不知的落差。
它操控、強迫、激勵着人們,去做出常理之外、本分之外、利益之外、理性之外的事情。
想到這裡,泰爾斯無奈嘆息:是啊。
我不過輕輕一言,坦甘加就害怕如斯。
不,泰爾斯,別傻了。
心底裡的聲音幽幽反駁他:
他所害怕的,從來不是你的某句話。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懷亞,您相信我們的坦甘加船主,相信他其實並未背叛詹恩嗎?”王子幽幽道。
在一旁整理公文的侍從官聞言一怔。
“我不知道,殿下,”懷亞發言謹慎,措辭小心,“但就剛剛看來,我不覺得他——至少看上去不像——有這樣的膽量。”
“我也這麼覺得,”泰爾斯點點頭,“整個船團幾百號人,生計性命都捏在對方手裡,他害怕詹恩,恐懼詹恩,更不敢背叛他。”
“那就是說他確實是被矇騙……”
“但他是人,他擁有比恐懼,比膽量,比忠誠,乃至比利益立場都還要複雜得多的東西。”
懷亞面露不解。
泰爾斯靠上椅背,出神地望着牆壁上“致命鳶尾”的肖像。
“坦甘加是經年的海上老油條,他絕對知道那趟生意有問題,可他既不拒絕也不支持,而是默不作聲,袖手旁觀。”
嫉妒,不平,憤慨,僥倖,懶惰,貪婪,謹慎,市儈,殘忍,衝動……
泰爾斯一樣樣數着他剛剛從坦甘加的眼神裡讀出的東西:
所有這些湊在一起,且每時每刻都在不斷來回更替,讓坦甘加這個人複雜而多變:
他時而對詹恩嫉妒不平,時而對他忌憚不已;時而在咬牙切齒滿腔憤恨,時而滿足滿意乃至感激涕零;時而慶幸自身靠山後臺的強大,時而又埋怨金主仗勢對他頤指氣使;時而狡詐算計要落井下石,時而想裝聾作啞明哲保身;時而指望翡翠城興旺發達他好繼續發財,時而對鳶尾花可能的沒落幸災樂禍尋思要分一杯羹……
而所有的一切複雜可能,或推或拉,卻都在那羣血族客人們踏上他船隻的那一刻收束。
坦甘加陷入猶豫,一邊篤定這絕算不得背叛,一邊又暗暗幸災樂禍推波助瀾;他一面覺得這種小事理當威脅不到空明宮,一面又暗暗希冀這能給大人物們一些應得的教訓和苦頭;他在事後輾轉反側忐忑不安,一力撇清關係,一面又忍不住趁着劫難,就着大勢大發橫財……
“詹恩是對的,他把握住了最根本的利益鏈條,因此篤定坦甘加決計不敢,更無力背叛他。”
泰爾斯出神道,彷彿看見一條條細線從初代倫斯特公爵的畫像背後延伸而出,籠罩空明宮,覆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
“但他也並不全對:坦甘加在黑白分明的忠誠與背叛間步履蹣跚,最終走向不可控的第三條路。”
視野中,畫框延伸出的每一條細線,都在以不同的姿態、幅度和頻率輕輕震顫,或推或拉,或大或小,或急或緩。
懷亞思索了一下:
“但他這麼做,仍舊導致了南岸公爵失勢,幾與背叛無異。”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泰爾斯勾起嘴角,與畫框裡同樣似笑非笑的第一代倫斯特·凱文迪爾,隔開七百年的距離對視一眼,“如果坦甘加真的下定決心,從一開始就背叛詹恩,那事態的發展、我們所面臨的局面乃至最後的結果,想必都截然不同。”
他搖搖頭,輕嘆道:
“我恐怕也就沒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找他‘合作’了。”
“所以,坦甘加的行爲,和真正的背叛還是有差異的,”懷亞反應過來,“就像這和純粹的忠誠,也有不小的距離。”
泰爾斯點點頭,發出感慨:
“人們並不總是清醒地、明確地、理性地、主動地、自知自覺地做出選擇的。更多的時候,他們往往是被迫地、無意地、麻木不仁地、後知後覺地、當下也許堅定但事後可能追悔地,做出取向模湖的選擇。”
“就像坦甘加,”懷亞點點頭,“以及這場風暴裡,翡翠城中從上到下的無數官商工農,市民百姓?”
泰爾斯看向懷亞,略有驚異:
“正是。”
他坐正身姿。
“歷史也許不是由英雄造就的,尤其是那些我們印象中堅定的、偉大的、魄力十足、目的明確的英雄,而是被無數個像坦甘加這樣,麻木懶惰卻又蠢蠢欲動的看客們,是被他們無意識地齊心協力所匯出的洪流,共同託舉起來的。”
泰爾斯出神嘆息:
“所以《落日教經》裡,先知莫哈薩會說:‘那不只是歷史,更是命運。’”
所有人都在奮力掙扎,卻甚少有人意識到,由始至終,都只是他們在作繭自縛。
懷亞擔憂地看着這個樣子的王子:
“殿下,您還好嗎?”
“什麼?噢,當然,”泰爾斯回過神來,“好了,有請下一位客人……”
懷亞不無疑慮地點點頭,目光在王子臉上的瘀傷上掠過。
於是房門再一次被打開。
“哈沙!親愛的哈沙!我最最親愛的哈沙特使閣下!”
“殿下!尊貴的殿下!我最最尊敬的泰爾斯王子殿下!”
來自終結海對岸泰倫貿易邦的邦首特使,哈沙大人大笑着張開戴滿寶石戒指的雙手,和同樣笑到臉部變形的泰爾斯熱情相擁貼面示好,彷彿從第一天開始就親如兄弟——儘管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會面。
“曦日在上,殿下位臨翡翠城以來,從未對鄙人如此熱情過,”哈沙的通用語有着荒山等地的特色口音,卻並不濃重,只見他笑容不減,動作熱情,一面對泰爾斯臉上的傷視而不見,一面又巧妙地在貼面禮中避開傷處,“可真讓鄙人惶恐不安呢!”
“落日見證,惶恐是出於未知,”泰爾斯擦了擦臉上被沾到的脂粉,把臂挽手,催請體型龐大的哈沙先坐下,“但您料事如神,怎麼可能惶恐?”
“哦?怎麼說?”
泰爾斯落座後神秘一笑:
“我聽說,您在來翡翠城之後,就聯合了十好幾個商團代表、各國貴戚、友邦特使——體量巨大,在翡翠城有分棧的那種——搞了個臨時的商業同盟?”
哈沙那一對刷染白黃紅黑四色——以示對曦日大君肅穆、慈悲、慍怒、混沌四聖態之敬畏崇拜——的人造眉毛向上一挑。
“聽誰說?哦,哈,哈哈,一個小小的聚會罷了,都是平時玩兒得來的朋友……最多用來跟詹恩公爵討價還價,在進口關稅上談判博弈罷了。”哈沙大笑着擺擺手,姿態自然。
泰爾斯眯起眼睛:
“難道不是因爲您料事如神,早早篤定了翡翠城會出大事?”
“欸,這倒沒錯——翡翠城哪還有比您貴駕親臨更大的事兒?”
泰爾斯和哈沙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一者心中感嘆對手不好對付,一者暗中尋思是哪個小崽子透露了風聲。
“還真有比我更大的,”泰爾斯皮笑肉不笑,“比如說,趁着空明宮易主,人心不穩市場蕭條的當口,你搞的同盟聯起手來囤積居奇哄擡物價,破壞行業規矩,製造短缺恐慌,排擠本地業者,嚇退上下游的新老客戶,在市場一團糟的時候抄底撈一把,把本就在走下坡的翡翠城,再往深淵裡推一手?”
哈沙眼裡的笑意消失了。
“啊,我可算知道您邀請鄙人來做什麼了。”
泰爾斯也收斂了笑容:
“你,哈沙特使,還有你那個牽涉國外各行各業的‘小聚會’,不是來翡翠城談關稅的。”
“事實上,我們就是來翡翠城談關貿政策的,”哈沙不慌不忙,“只不過這一次,談判條件有些……嗯,特別。”
“這是詹恩的要求?”
“您何必明知故問。”
泰爾斯長嘆一口氣:
“如果翡翠城就這麼死了,關稅條件談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市場不會死,”哈沙搖搖頭,“它們只會衰落。”
而頭腦足夠聰明、本錢足夠豐厚、關係足夠硬朗的人,在衰落的市場也能裡獲利。
甚至獲利之巨,更勝豐年。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既然把話說明白了,我能否請求你們,不要再爲詹恩站臺了?”
“對不起?”
“我說,請特使閣下發動一下在那個小小外商聯盟裡的人脈,不求他們虧本經營乃至讓利於民,只求他們正常行事,好好做生意,不要再跟着做恐慌宣傳唱衰環境,也不要把控交易操控市場,讓翡翠城各大鋪子裡的貨量和物價迴歸正常,讓這座衰落的城市起死回生?”
哈沙特使沉吟了一會兒。
“那圈子裡都是穩賺不賠的聰明人,殿下,”他緩緩道,“他們這麼做是因爲有利可圖,而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事,如果他們不樂意,我也……”
“那就讓他們樂意,”泰爾斯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就像你身爲牽頭人,扇動他們不樂意一樣。”
承受着泰爾斯咄咄逼人的目光,哈沙輕輕皺眉。
“曦日可鑑,假使鄙人和我的朋友們樂意合作了,我們會有什麼好處呢?”
“好處?”
泰爾斯古怪地輕哼一聲,亮出側臉上的瘀傷:
“看到了嗎?今天早上詹恩揍的,現在估計都傳開了……有什麼感想嗎?”
哈沙眯起眼睛,居然認認真真地端詳了好一會兒。
“很用力,很突然,卻不專業,更像衝動的產物,”哈沙唸唸有詞,“以鄙人對老朋友詹恩的瞭解,他涵養甚好,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更別提直接動手了。”
哈沙一臉狐疑地看着他,就差沒在臉上寫“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泰爾斯不得不咳嗽一聲,板起臉把話題拉回來。
“既然看到了,特使閣下,你該問的就是:如果你們繼續站在詹恩那邊,攪亂‘我的’翡翠城,會有什麼壞處?”
看着這個樣子的星湖公爵,哈沙微微蹙眉。
“好吧。”
他思索一會兒,嘆息道:
“鄙人保證,泰爾斯殿下,我們不會像詹恩公爵——無論他許諾了多優惠的關稅政策——所期望的那樣,推波助瀾,阻止您掌控翡翠城。”
“十分感激。”
“但我們也不便站在您這一邊。”
“什麼意思?”這次輪動泰爾斯皺眉了。
哈沙微笑道:
“鄙人是說,我們將暫且保持中立,直到勝負分出。無論是詹恩大人還是費德里科少爺上臺,乃至您親領空明宮——順便一說,無論哪一種都不影響您王國繼承人的身份,以及我們對您的尊敬——鄙人保證一切將恢復正常,我們很樂意繼續和翡翠城精誠合……”
泰爾斯沉默了。
他擡頭看看致命鳶尾的畫像,深吸一口氣。
“不夠。”
哈沙挑挑眉毛。
只見泰爾斯回過頭來,語氣放冷:
“在一場強弱分明的戰爭裡,你若保持中立,便無異於倒向強者。”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跟我站在一塊兒,”泰爾斯支着肘部向前壓,面色生冷,“就是跟他們站在一塊兒。”
哈沙看着這個樣子的王子,不由蹙眉。
“嗯,您和詹恩大人還真是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在商言商,”哈沙很是自然,“生意上的事,當然得真金白銀地解決。”
他還想要好處?
泰爾斯心生不快。
“您是邦首的貿易特使,哈沙閣下,”王子麪沉如水,“您和您這個職位的存在,不就是因爲有些大生意,沒法用真金白銀解決?”
“而您是一國王子,今後還要繼承王位的,理應看得更長遠些。”
“比如?”
“金錢,財富,商貨,哪怕這個城主之位,對您而言也不過是末流之物罷了,”哈沙笑了,一副過來人教訓王子的模樣,“在這些事上着眼太過,親自下場,並不利於您在人們——無論是國內國外——眼中的名望和口碑,而那纔是您今後的統治根基,是您真正的利益所在。”
“殿下您不妨向北邊看看——事到如今,還有人願意相信弒親之王的話,跟黑沙城做交易嗎?”
泰爾斯沒有立刻回答,他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就再看看我的臉,哈沙特使。再加上被他妹妹羞辱的那一次,我身爲王子,早就顏面掃地,名聲無存了,”泰爾斯擡起頭來,冷冷道,“名望?口碑?你覺得,在翡翠城,我還能再失去什麼?”
看着泰爾斯的臉,哈沙特使不笑了。
他沒有言語,只是抿起嘴脣。
兩人在書房裡靜靜相對,均是面無表情。
但就在氣氛越發難忍的關頭,泰爾斯扭頭嘆了口氣。
“行吧,我也不想顯得太咄咄逼人,這樣吧,你看見剛剛出去的坦甘加船主了嗎?”
哈沙一愣,不由看了看門口。
“是的,嗯,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
“豈止,”泰爾斯冷笑着靠回椅背上,“應該說他很是硬氣,寸步不退鐵骨錚錚,揚言寧與詹恩共存亡,也不願向我妥協,甚至還在外海暗中支援海盜活動,不斷襲擾航線,阻嚇往來船隻,給翡翠城的秩序找麻煩。”
哈沙聽見這個消息,若有所思。
“坦甘加船主畢竟是少女之子,海上男兒,刀口舔血的人嘛,難免有時候……”
“特使閣下,我們打個賭吧。”
哈沙眼神一動。
只見泰爾斯舉起一根手指:“如果一天之內,坦甘加這個刺頭向我屈服,收斂鋒芒,讓翡翠城的海貿恢復正常……”
他觀察着對方的表情,停頓了一下。
“那特使閣下就不妨幫我這個‘小忙’,督促您那個‘小小的’外商聯盟,不再聯手囤貨和漲價,恢復正常的經營,甚至必要時出點血,幫助一下市場秩序的恢復……”
哈沙特使眼神一動:
“而如果坦甘加船主脖子太粗,膝蓋太硬,不肯屈服呢?”
泰爾斯眼神一冷:
“那這世上就沒有他了。”
哈沙特使微微變色,他顧不上索求條件,連忙追問:
“您要殺了他?殺了坦甘加?”
“王國既然明令禁止海盜活動,”泰爾斯搖搖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總得樹個榜樣。”
哈沙皺起手工畫上去的眉毛。
“那不會是好榜樣的。”
“怎麼說?”
特使沉思了一會兒,憂心忡忡地離開椅背,支起身體。
“身爲外臣,鄙人本不便多言,但是泰爾斯殿下,坦甘加出身海上世家……”
“你是說海盜。”
“……世代經營外海,經驗豐富,還認識不少有名望的船長……”
“對,他十餘年來依賴着詹恩過活,”泰爾斯心不在焉,“早就變成了空明宮的看家狗。”
“可空明宮現在的主人是您。”
“很快就不是了,”泰爾斯冷笑道,“多虧了他,還有你,以及這城裡許許多多的勢力,包括某個喜歡裝神弄鬼虎口奪食的大小姐,讓我在這個位子上度日如年,如坐鍼氈。”
聽着對方的口吻,哈沙突然有了不妙的預感。
“鄙人明白殿下您執政不順,但在翡翠城這樣的地方,嚴刑重典絕非明智之舉。”
他表情肅穆,苦口婆心:
“若您這就要了坦甘加的命,那爲翡翠城服務多年的船隊和船主們——不少是曾經的卡塞海盜之後——非但不會服膺您的統治,更將兔死狐悲,義憤不平,後果難測。”
泰爾斯聳聳肩:“是麼。”
“一旦逼得坦甘加憤而反抗,帶着忠於他的船隻重歸海盜之列,那到時海疆不寧,沿途衆邦都要受累,翡翠城乃至星辰王國也得不償失——”
“就憑他?哼。”
泰爾斯冷笑一聲,袖口一揮,把桉几上的幾張畫框掃落地面。
哈沙先是一愣,他拾起其中一副巴掌大的畫框,定睛一看,發覺上面繪着的是各色各樣的淑女小像。
這倒沒什麼,但關鍵是畫上的族徽比較顯眼和特別。
“曦日萬有,這徽記是……太陽劍盾?”
哈沙看着手裡的小像,面色鐵青,笑容冷卻,彷彿看見了什麼怪物。
“對,庫倫首相的孫女和外孫女們,十好幾個呢,”泰爾斯懶洋洋地舉起其中一張,上面的少女華服美飾,鮮豔尊貴,“你知道他吧?”
“當然。”
哈沙表情凝重。
“鮑勃·庫倫,輝港城主,貴國的現任東海守護公爵,海灣之劍,”邦首特使表情麻木地看着畫上的家徽,“年輕時的他歃血出航,進剿卡塞海盜……”
常出海跨洋,來往終結海兩岸的人,哪個不曉得?
“對對對,就是那個,”泰爾斯撓了撓耳朵,“一旦我搞不定翡翠城,娶不到美麗高貴的希來小姐,嗯,就只能去輝港挑老婆了。”
哈沙特使表情微變。
“噢?哦,璨星王室和庫倫家族聯姻,這很好,很好,”哈沙語氣猶豫,“但這些人選都是庫倫公爵的孫輩了,似乎都不比希來小姐的身份來得……”
“她們的嫁妝是沒有凱文迪爾多,但種類卻更好,比如說庫倫家的極日艦隊,”泰爾斯眯起眼睛,“肯定不會全聽我的,但是幫家族的好女婿,去剿滅?
?個囂張不法的海盜船團嘛……”
哈沙狠狠皺眉。
泰爾斯舉起雙手,向後一靠:
“所以嘛,坦甘加最好識趣些,別忘了他外祖父的下場……”
“他不會忘的,”哈沙死死盯着太陽劍盾的徽記,眉間越發緊鎖,“而這恰是問題。”
“哦?”
哈沙放下畫框,眼神凝重。
年輕時的鮑勃·庫倫所做的,可不止是進剿卡塞海盜這麼簡單。
在終結海兩岸複雜的政治捭闔中,越來越多的勢力被捲入東海人和卡塞羣島的利益爭端,最終促成了東西雙陸、六國海軍、八大艦隊締約同盟,與遍佈七海、猖獗一時的無數海盜們,全面開戰。
他們在能通航的每一寸海面,能停錨的每一處港口,乃至能落腳的每一根桅杆上殺得血染海水,你死我活。
如此往復數十年,無數名船永沉海底,無數水手葬身魚腹,七海上的五大海盜王終被一一清剿,三人身死,一人失蹤,一人受俘。
其中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海狼”坦甘加的外祖父——曾經威震七海的“骸旗之王”揚起孤帆,在絕望中孤注一擲偷襲輝港,最終在光輝海灣上落敗被俘。
據說他和最後的手下們不得速死,而是被綁上庫倫家族“埃羅爾恩典號”旗艦的撞角,巡岸誇功。
受日曬雨淋,風吹浪打,鷗啄鳥嗛。
直到每一具屍體都風乾萎縮,變成名副其實的“骸旗”。
自那以後,少女失子,海盜失怙。
七海羣狼,無主無王。
骨旗不再,日照海疆。
當然,同時遭殃的還有卡塞羣島上世代劫掠爲生的無數氏族,倖存的族人們——比如坦甘加的母親——不得不另尋出路。
“曦日大君在上,現在這裡鬧得再兇、再民不聊生,也只是翡翠城一隅的風波,但若把庫倫家和卡塞人乃至七海海盜的血仇都捲進來,那事情就複雜了,而且絕不止是一家的事兒,終結海周邊搞不好又……”
哈沙說着說着,嘆了口氣:
“和平可貴啊……”
泰爾斯聽得眉頭微蹙,但最後還是冷哼一聲,渾不在意:
“所以現在,無論是我的婚事還是終結海的和平,噢,當然還有跟您打的賭,全取決於坦甘加低不低頭?哈,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哈沙看見他毫不在意的態度,表情越發難看。
“殿下請三思,靠庫倫家族來逼迫坦甘加……您是一時快意,可卻可能遺禍無窮……還有,終結海一旦生亂,那翡翠城怎麼辦?”
泰爾斯冷哼一聲。
“那就再看看我的臉,特使閣下。”
他再次轉過頭,露出瘀傷,語氣憤恨發狠:
“很不幸,因爲凱文迪爾兄妹做錯了事,翡翠城,已經遺禍無窮了。”
望着王子臉上前所未見的狠色,哈沙頓時語塞。
這一次,書房裡的沉默持續得尤其久。
一方怒目冷眼,態度鮮明。
一方憂心忡忡,心事重重。
最終,哈沙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無奈嘆息:“罷了,讓鄙人去說服他吧。”
泰爾斯表情一動:
“什麼?”
哈沙特使搖搖頭:
“泰倫邦也是海貿之國,也是各大船團的重要客戶,鄙人會試着去說服坦甘加船主,讓他跟您合作,停止海盜襲擾,也停止各大船團串聯的非商業行爲。”
“我不明白。”泰爾斯眯起眼睛。
“鄙人知曉,殿下您執政遇阻又接連受辱,此刻怒火中燒,非雷霆手段不得平息。”
哈沙一臉疲累:
“但鄙邦有諺:爲君貴仁,爲將貴穩,爲商貴定,爲官貴忍。哪怕爲了您能最終掌控翡翠城,也該在此時留坦甘加、包括其他反對者們一命。”
“哦?我以爲您之前一直在跟詹恩抗議關稅的事兒,應該不喜歡翡翠城?”
“一海兩岸,合作永遠是優於對抗的選擇。”
泰爾斯狐疑地盯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擡起頭來。
“姑且說這樣可行吧,但是你要怎麼說服那個臭脾氣的海盜?舔他蛋蛋?”
哈沙深吸一口氣,沒有理會一國王子的粗言鄙語:
“鄙人將告訴坦甘加船主:泰倫邦國和我們的盟友,已經決定拋開成見同殿下合作,我們將冒着虧損開放貨艙和航運,助力市場秩序,致力於翡翠城的止亂復正——我想,他會明白大勢的。”
泰爾斯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這是要……我以爲您剛剛纔才說要保持中立?”
哈沙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鄙人剛剛想通了:在一場強弱分明的戰爭裡,袖手旁觀保持中立,無異於倒向強者。”
泰爾斯挑挑眉毛。
哈沙笑意盈盈,表情溫和自然:
“現在,殿下,您怎麼說?”
泰爾斯愣了好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同樣掛起笑容滿面:
“哦,事實上,特使閣下的話也讓我醍醐灌頂呢:您說得沒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該娶庫倫家的孫女——首相的權力已經夠大了。”
“殿下英明。”
“閣下也英明。”
“但是鄙人位卑言輕,要說服那麼多位大商配合,實屬不易,”哈沙搓動着四色眉毛,“如果您能承諾事成之後,翡翠城在幾大品類的商貨上的關稅政策稍微鬆動一二……”
“再說吧。”
泰爾斯微笑拒絕,低頭處理裝作開始處理公文。
“強硬如您,不愧是未來國王。”哈沙套話不成,不由感慨。
“過譽了。”
“想必您定能馬到功成,拿下翡翠城。”
“多謝了。”
“說不定等不到我上門說服,坦甘加就自己投降了呢?”
“承您吉言。”
“因爲他早就向您屈服了,對吧?”
“是……什麼?”
泰爾斯一驚,不由擡起頭,正好看見哈沙的表情變了,此刻正胸有成竹地盯着他。
不妙。
王子發揮麪皮功力,不動聲色地把話圓過去:
“哦,哈,我倒是想呢,可惜這臭屁海盜不識擡舉……”
“而您,您從剛剛到現在,都只是在出千詐我罷了:拿坦甘加和庫倫家族的事兒做個由頭,刻意營造出一副若不如願就玉石俱焚,殺了坦甘加引得終結海大亂的樣子,以逼我就範,向您妥協,對吧?”
哈沙娓娓道來,嘖嘖有聲。
把泰爾斯的小算盤拆了個乾乾淨淨。
泰爾斯全力控制着表情,努力解釋:
“什麼?不,事實上……”
“我剛剛在外面跟他聊過了,”哈沙言語溫和,卻一擊致命,“不得不說,坦甘加不是個善於隱藏的人。”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什麼?
他……
哈沙特使澹定地舉起茶杯,喝下今日會面的第一口茶:
“坦甘加的過往不難打聽,但您是怎麼篤定,這招會對我有效呢?”
望着對方的眼神動作,泰爾斯終於確認了什麼,不得不長嘆一口氣。
“因爲你是泰倫邦的邦首貿易特使,”他無奈地道,“您的地位和說話的分量倚仗的是和平穩定,而非混亂。”
泰爾斯頹然道:
“若我一怒之下掀翻棋盤,攪亂沿海衆邦的局勢,那您在泰倫邦內說話就不再好使了,遑論競選下一任邦首——泰倫邦掌控艦隊和城防的三位貴人,有兩個都是你的政敵,混亂只會讓他們受益。”
哈沙特使眼神微動。
“畢竟,現任的素帕納特邦首,就是趁着庫倫家族和盟友們同七海海盜的連年攻伐結束,海貿體量恢復正常,纔在曦日神殿的支持下,說動各大家族,拉票上位的。”
哈沙輕輕放下茶杯。
“殿下很瞭解鄙邦的事情,有的甚至是秘辛,嗯,情報收集很是完備。”
應該說,空明宮的羣衆線索很是完備。
但是……
泰爾斯無奈嘆息:
“既然特使大人您早看穿了,這一路還在配合我演戲?”
哈沙笑了。
他不慌不忙,先是擺擺手:
“如果鄙人剛剛沒有答應幫您,那您真會一怒之下,引來東海艦隊和七海海盜,把終結海攪成亂麻嗎?”
泰爾斯盯着他好一陣,嘆息道:
“不會。”
“噢?”
哈沙聳聳肩:
“即便詹恩大人把您揍破了相,而他妹妹則在全城人面前狠狠羞辱了您一把,讓您顏面掃地,暴跳如雷,眼看就要失去翡翠城?”
泰爾斯一聽這個就頭疼。
他深吸一口氣。
“首先,我沒有破相,其次,我的臉很大,沒有那麼容易丟……”
但泰爾斯看着哈沙越笑越歡的表情,最終還是泄了氣,放棄辯解:
“好吧。
“一來,以掀翻棋盤的代價來移動棋子,那不是我的風格。
“二來,擅動兵戈是最愚蠢的事,尤其當你不知道它會爲你帶來什麼之前。
“三來嘛,和庫倫聯姻什麼的,嗯,是我胡謅的,至於這些,這些都是二手市場上的便宜插畫,連太陽劍盾的家徽都是趕工畫上去的……”
泰爾斯隨手晃了晃一張淑女像。
“看出來了,瑕疵不小。”
哈沙也拿起一張畫框,眼神複雜,既有懷念,也有痛恨:
“很久以前,我母親,當然還有我,我們就是在舊市場裡,替人臨摹廉價插畫過活的。”
泰爾斯看着特使的樣子,突然意識到,這一次,對方沒有謙稱“鄙人”。
只見泰倫邦的特使閣下輕嘆一聲,他放下插畫,緩緩摘掉右手的兩枚寶石指環——泰爾斯這才意識到那不只是指環,而是連接着兩根義指的裝飾性指套。
哈沙的右手,屬於拇指和食指的地方,都只剩下小半截指根。
幾近空空如也。
泰爾斯怔住了,他想起這些日子裡,哈沙在各種場合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甚至讓僕人們奉食奉飲的奢靡場景,突然明白過來。
他扭過頭,強壓下追問對方“發生什麼了”的好奇心,也強迫自己不去看對方的義指。
哈沙望着失去手指的地方,面色沉穩,古井不波。
似乎它們還不比那張廉價插畫更讓他在意。
等等。
泰爾斯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妥了。
他說什麼?
哈沙以前是臨摹插畫的……他懂這個……
那就是說……
泰爾斯反應過來,他難以置信地望着對方:
“是你,剛剛是你出千詐我?”
哈沙慢慢地裝回義指,回覆了那副奢華尊貴的模樣,微微一笑。
“怎麼,您還真以爲我是從坦甘加嘴裡套出話來的?拜託!您的衛隊一個個又兇又狠,根本不讓我靠近他——抱歉,無意打斷,您請繼續。”
什麼?
泰爾斯死死地盯了特使閣下很久,直到對方謙卑道歉,這才氣呼呼地輕哼:
“我說完了。”
沒說完也被氣完了。
哈沙嘿嘿一笑,連聲告罪。
“看出來了,殿下你確實是和詹恩·凱文迪爾不一樣的人,至少不像他那樣精明、睿智、手段高明、令人佩服。”
泰爾斯表情一動:
這是罵我呢吧?
哈沙惋惜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難怪您坐擁寶位,卻仍然被身陷令圄的他,整治得狼狽不堪,捉襟見肘,坐困愁城。”
好吧,確實是罵我。
泰爾斯皺起眉頭,本想辯解一下,說點“其實我也不差”、“此戰優勢在我”之類的話,卻最終啞口無言,無句可供反駁。
下一秒,聽完足夠笑料的哈沙滿意地搓搓雙手,起身站立。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殿下您好運。”
泰爾斯嘆了口氣。
眼見哈沙越走越遠,他忍不住開口:
“但至少——”
哈沙的腳步頓住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只能無奈地道:
“我知道現在說有點晚了……但是特使閣下,能請您像之前所說的那樣,至少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嗎?”
哈沙皺眉回頭。
泰爾斯咬了咬牙:
“拜託,我只需要幾周,不,幾天的時間來挽回翡翠城,實在不行的話……”
“中立?”
哈沙撲哧一笑打斷了他。
“殿下,我瞭解詹恩·凱文迪爾,他絕不會是輸家。”
他眯起眼睛,舉起手指——那根義指——晃了晃,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
“而您,泰爾斯王子,至少現在的您,卻是必輸無疑。”
泰爾斯失望地嘆一口氣。
可惡。
他本來可以引得對方上鉤的。
問題,怎麼就出在了一張廉價插畫上呢?
簡直比隕星者找到那張請柬還要愚蠢。
“因此!”
下一秒,哈沙特使突然肅顏正色!
只見他死死盯着泰爾斯:
“泰倫邦和我們的盟友們,我們決定,放棄投機鑽營,趁火打劫。”
泰爾斯擡頭瞪眼:嗯?
“事實上,我們將盡其所能爲您平抑市場,平息謠言,打通商貨,挽回人們對王后之城的信心,甚至還能爲一筆不小的債務延期,以助力翡翠城恢復常態。”
啊?
泰爾斯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住了。
哈沙微微一躬,擡起頭時面帶笑容:
“希望能爲您,在這場不公平的對決裡,扳回些許優勢。”
書房裡安靜了很久。
直到泰爾斯回過神來:
“什,什麼?”
只見哈沙搖頭晃腦:
“沒有其他附帶條件,殿下,甚至是他們吵吵嚷嚷的關稅——面對那幫目光短淺的小人,這點事我還是做得了主的。”
泰爾斯終於一字一句明白過來對方的話,疑惑地看着他。
哈沙也不多言,只是輕輕點頭:
“至於剩下的事,就看您了。”
特使閣下言罷便轉身離開。
步伐穩健。
衣袖帶風。
體型龐大。
卻絲毫不拖泥帶水。
只留下泰爾斯一個人,坐在書桌後,兀自驚奇。
“閣下等等!”
泰爾斯到底沒有想明白,在哈沙即將走出房門的剎那,他忍不住叫住對方:
“介意告訴我爲什麼嗎?”
哈沙迴轉過身來,依舊是笑意盈盈。
“爲什麼?”
他思索了一會兒,方纔眼神一亮:
“我說過了啊。”
泰爾斯面露不解。
“詹恩大人是位精明強幹的領導者。”
哈沙慢條斯理,輕輕地搓動着自己的指環:
“翡翠城在他手下蒸蒸日上,前提卻是他的權柄地位不受威脅,否則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翡翠城——就像他提前準備,要我們給翡翠城找麻煩,惹禍事,以逼走它的新主人一樣。”
他目光一變,直射泰爾斯。
那一瞬間,泰爾斯突然有種錯覺:眼前的人,不是某個中立貿易邦國的跑腿使者。
而是一位統帥兵馬的百戰將軍。
“但您是一國王子,今後還要繼承王位,理應看得更長遠些,”哈沙一字一句,重複剛剛的話,“名望和口碑,那纔是您今後的統治根基,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泰爾斯呼吸一滯。
“可是,詹恩的名聲和口碑也很好。”他下意識道。
“是非常好,”哈沙毫不猶豫地點頭,目光卻堅定不已,“在那些不瞭解他的人之中。”
泰爾斯眼神一動。
“曦日有教:若無聖心,難行聖蹟。”
哈沙做了個誇張的祈禱式,做完之後,他的表情瞬間恢復到之前外交官般客套虛僞的樣子:
“現在,鄙人還得趕去召集一個‘小小的聚會’,請恕失陪……”
“哈沙閣下。”
泰爾斯本能般開口。
他本想說聲謝謝,卻自覺不妥,話到嘴邊,最終變成另一句:
“這個製造險情、逼您就範的主意,是從羣衆舉報線索——我是說,從詹恩那裡逼問來的。”
泰爾斯幽幽道。
哈沙聞言皺起眉頭。
泰爾斯心情複雜地看着對方:
“但現在看來,詹恩低估您了。”
哈沙嗯了一聲,低頭陷入沉思,表情耐人尋味。
幾秒後。
“不,事實上,”特使閣下擡起頭來,釋然一笑,“是他高估我了。”
“就像長久以來,我也高估他了。”
來自泰倫邦的哈沙特使一捋四色眉毛,甩動龐大的體型,微笑不減,輕鬆自如地踏出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