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鳳眠要離開的是葉凌凡,他看着面前的少年這大半年磨去了棱角的臉龐,變得日復一日的沉凝。
“多謝這些日來的照顧。”鳳眠微微頷首,揹着包袱辭行。
葉凌凡看着他,突然覺得他跟風無意某些地方很像,都是一樣的決絕,一樣的當斷則斷。
“無意與你的關係?”葉凌凡突然這樣問道。
鳳眠愣了一瞬,隨即笑:“同根同源,不過以前從未見過,算是表親。”
葉凌凡頷首,卻知道鳳眠來歷不凡,沒有多問。
爲避免一大堆丫鬟小姑娘的幽怨眼神,鳳眠選擇了從後門走。
只是,剛出了葉府後門的冷清巷子,卻見一青衣少女,精妝華衣,精緻的小臉上,滿是怒氣。
鳳眠沒來由得就打了個寒戰。
“姓風的,你休想擺脫我!”少女咬牙切齒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
鳳眠直覺有些頭痛,心底不知怎麼又生出一絲甜蜜來。
顧蓮蕪瞥了一眼丫鬟,小丫鬟立即識趣地退下去。
“你……”鳳眠想說什麼,卻最終冷下臉來,“顧小姐,還請你讓開!”
“鳳眠!”這是顧蓮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鳳眠二字。
鳳眠的身子抖了一抖。
顧蓮蕪大病未愈的小臉還有些蒼白,但眼神已經不復那日的驚惶,平靜下來的她,更顯得淡然明麗,在初冬的寒風料峭裡,頗有些楚楚可憐。
“若是喜歡我,便帶我走,若是不喜歡……”顧蓮蕪頓了頓,平淡卻篤定道,“你不會不喜歡的。”
你不會不喜歡的。
這句話像一柄巨錘,狠狠地砸在了鳳眠心上!
他再也受不住這些日子自己內心的折磨,狠狠將面前的少女擁入懷中。
“你……快放開……”少女羞紅了臉,少年霸道又溫暖的氣息充斥着她整個鼻腔,她頓時眼睛發酸。
“不放,不放……”鳳眠低聲呢喃,“讓我抱一會兒……”
“帶我走。”顧蓮蕪在他耳邊低聲呢喃道,吐氣如蘭而帶着眼淚的鹹氣讓鳳眠身子一僵。
他鬆開面前的少女,看着那雙被眼淚洗過清澈眼睛,掙扎着搖頭道:“我不能帶你走,你等不起,你還未及笄……”
“帶我走,我不會給你添麻煩!”顧蓮蕪固執地淚眼朦朧,讓鳳眠一下子軟了心腸。
鳳眠怔楞好半天才咬牙道:“好!”
顧蓮蕪回府後,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收拾了些碎銀子及兩套衣服,從自己的妝奩裡取了些首飾,利落地打包,塞入牀下。
做這些的時候,她的手都是抖的。
“蓮兒,這麼晚還不睡?”顧夫人同往常一樣,睡前來看女兒,“風寒纔剛好,要多休息纔是。”
顧蓮蕪沉默地點點頭,又忽然擡頭道:“孃親,小風他……要走了。”
顧夫人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
“走了也好……”顧夫人嘆了口氣,“如果鳳眠的出身能再高一點,你下嫁也無妨……只可惜……”
顧蓮蕪靜靜聽着母親的話,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錦被。
“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最要緊。”顧夫人幫她按了按被角,母親的手在她鬢邊拂過,讓顧蓮蕪的眼淚,幾乎就要收不住。
眼看着顧蓮蕪安心躺下,顧夫人才走出房門。
快到年關了,顧淮良查賬分年餉,已經幾日不曾回來了。
不過府中一直太平,顧淮良隔三差五也回來用完膳再出去辦公,是以顧夫人也未曾多問什麼。
顧蓮蕪睜大眼睛,窗外寒月透過枯枝,帶着幾分瑟到骨子裡的淒冷,透過手中的冷汗,似乎照亮了她砰砰直跳的心。
看着剛纔孃親那樣憐愛的眼神,她心底生出一絲猶豫。
然而,鳳眠那一不顧禮節的一擁,男性濃烈而霸道的氣息,縈繞在鼻尖,讓她的臉上,多了一抹緋色。
年少的愛情,太容易爭得頭破血流,而 不諳世事的顧蓮蕪,顯然是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縱使再年少聰慧,她也只是個驕縱壞了的孩子。
天矇矇亮時,顧蓮蕪躡手躡腳地起牀,換了一套絳紅窄袖的棉衣,順着案几上昨夜擺的點心,胡亂啃了幾口。
即使一夜未睡,身體有些疲倦,但她的精神仍然緊繃。
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冷風拍在臉上,然後灌進袖口裡,褲腳裡,一時間全身血液都好似被凍僵了一般。
她咬着牙打了個冷戰。
揹着早就收拾好的小包袱,顧蓮蕪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慢慢頂着寒風,走到了她與鳳眠第三次相見時,後院荷塘邊上的那棵柳樹下。
那時,揹着滿滿一包袱蓮葉蓮子的鳳眠,在圍牆上朝她揮手道別,夕陽餘暉照在他身上,溫潤美好的叫人不敢直視。
今天,卻是輪到她顧蓮蕪,來翻牆出府。
順着枝丫,顧蓮蕪手腳並用,攀上了那棵柳樹,蔥白的手指貼着降了寒霜的柳樹枝丫,讓顧蓮蕪一時間冷到話都說不出。
那棵樹長得奇特,順牆而上,在牆外伸出了枝丫。
顧蓮蕪覺得她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拼命過——的確,她是被人嬌慣大的。
好不容易攀上了牆頭,看着底下的圍牆,顧蓮蕪有些害怕,腳下一滑,險些掉下去。
她穩了穩自己的心神,手指已經凍紅了,甚至凍得有些發痛。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要涌出來,可是,只有兩個字是她走下去的信念。
“鳳眠……”
她看着兩米多高的圍牆,彷彿要伸手抓住什麼,不僅是自己的愛情,還有……自由。
看着牆外的風景,其實牆外也沒什麼風景,淮安城還是淮安城,圍牆內的顧府還是顧府。
但她還是有一種突破束縛的感覺。
這種感覺,名爲自由。
顧蓮蕪看着牆根下堅硬的土石,突然微微笑了一下,就那樣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第一感覺是疼,真的疼,好像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一般的疼。
顧蓮蕪咬緊牙關,一時間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纔有了些知覺。
手掌擦傷,正在往外滲着血絲,她掉下去的時候,是背先着地,此刻這種疼痛蔓延了整個五臟六腑。
就剛纔那一瞬間,她清晰地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天光終於有些滲透了的亮光,映着前幾日剛下過的初雪,倒也勉強能看清視線。
她坐起來,咬着牙忍着疼,卻看見不遠處的牆根處,好似坐着一個人。
她嚇了一跳,卻見她自己摔得那樣慘,牆角那人絲毫沒有反應。
她大着膽子湊過去,輕輕地碰了碰那已經有些僵硬的人,那人竟然順勢倒了下去!凍得清白的臉上,是面無表情的僵硬。
紅牆內紅香軟帳,外面卻有硬生生凍死的乞丐。
顧蓮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時間都要忘了逃跑,死亡像一條最毒的蛇,順着她的脊背一點一點吐着芯子,她像發了瘋一般跑出的巷子,不敢回頭再看那屍體一眼。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少女因爲極度恐懼而幾近崩潰的神經,在看到鳳眠出現在約定的地點時,化作一片委屈,她想哭,然而她哭不出來。
她不想,也不能讓鳳眠覺得她是個拖油瓶。
鳳眠問她怎麼了,她只是輕輕搖着頭,將所有的恐懼壓下。
其實路走到了這裡,她有些後悔,但她已經沒有退路。
鳳眠並不着急,看着她逐漸一點一點緩過來的神經,仍然恐懼的眼神,心中暗歎。
牽起她的手時,看着往日的骨肉細膩的柔荑,竟是一片紅腫,左掌掌心還向外滲着血絲,鳳眠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蠢蛋。
此時,天終於大亮。
有年關時節賣吃食與對聯的小販頂着寒風,推着小車早早地在大街兩旁佔好位子,擺好攤。
鳳眠沒有說話,帶着她到一家纔剛剛擺好桌凳準備開張的攤位,坐了下來。
鳳眠掏出手帕,細細地包紮着少女的手掌,將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不斷哈氣給她取暖,並向攤主要了兩碗熱餛飩。
餛飩上的有些慢,露天的攤位也依然很冷,顧蓮蕪感受着手上傳來的微不足道的溫暖,又感覺背上的疼痛還是尖銳,應該是摔得青紫了。
她本來想問鳳眠什麼時候出城,卻又想起自己現在的狀況,根本不適合這樣長途趕路。
顧蓮蕪捧着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吃得很慢,很香,香得她眼淚不住地往碗裡掉。
她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這樣辛苦,這樣危險。只是,她還是下定了決心。
鳳眠看着她,沒有說話。
吃完餛飩,他還是沒有要出城的意思,反而又帶着她回到了他早上住的客棧。
他吩咐小二打了盆熱水,又在房裡添了個火盆。
熱毛巾敷在臉上,讓顧蓮蕪的心有了些許安慰。
卻見鳳眠又淡淡道:“先趴牀上,將上衣脫了。”
顧蓮蕪的臉色,霎時變得極爲僵硬,她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鳳眠。
“難道你要自己來敷傷口?”鳳眠挑了挑眉,沒有對她客氣,語氣仍然是淡淡的。
顧蓮蕪沉默了半晌,才用宛如龜爬的速度,一點一點褪下了自己的外衣,中衣……
她做這些時,他一直背對着她,謹守着禮數沒有越距。
只剩下貼身的繫帶肚兜時,顧蓮蕪沒有再動,只是悄悄爬上牀,趴着蓋好被子。
“我……我好了……”身後少女忐忑的聲音,卻在鳳眠心中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畢竟……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
轉頭間,看着少女蜿蜒的身姿玲瓏地鋪在牀上,宛如振翼般的蝴蝶骨**在外,再往下是盈盈一握的小腰,至於側面和被子下方的美景,他不敢再看……
妖精!
心中暗罵了一聲,鳳眠就着打來的那盆冷水,浸了毛巾,輕輕地敷在少女背上。
顧蓮蕪剛剛暖下來的身子,因爲這絲涼意,而打了個冷戰,臉上卻愈發紅得誘人。
看着少女已經一片青紫的背部時,鳳眠旖旎的心思一下子全部打消了,只見少女本應晶瑩的美背,此刻因爲摔傷而青紫遍佈。
還好顧家的圍牆不是很高,故而只是些皮肉傷,並沒有傷到筋骨。
顧蓮蕪是聰明的,她選擇了背先着地,無疑是爲了不讓自己的腳扭傷,不然,她更容易成爲鳳眠的拖累。
思及此處,鳳眠愧疚地狠狠在心裡扇了自己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