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某道的貧民區駛進了一輛轎車。
這是一件非常不平常的一件事情, 住在這裡的人有些不敢想象，他們聚集在街道上望着那輛車遠去揚起的塵土。
“這年頭是怎麼了……有錢人家都喜歡來窮人家嘛。”
“那不就是擺闊嘛，隨他去吧。”
*****
那輛轎車最終在一戶門前種着櫻花樹的人家停了下來, 司機打開車門, 從裡面走出一位穿着傳統振袖和服的老婦人。她是上了年紀的, 卻是十分的威嚴, 打扮一絲不苟。另一邊下來一個少女, 大概十三四歲，深栗色頭髮，穿着普通的學生服。
是暮西涼家的當家主母暮西涼西子和她的孫女暮西涼塵。
那戶人家的主人大概是察覺到了, 半掩着的門扉發出一聲“吱嘎”聲，從裡面走出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來。
她在看到門前的人時, 臉上的表情除了震驚再沒有其他。
她半身癱軟在門框上, 顫顫巍巍地開口：
“媽……夫人。”
西子攏起袖子：“進去說話。”
阿塵第一次見到這位“姑姑”, 看她無力的樣子，想去扶又覺得不太合適, 只好向她點了點頭。
“你、你是……塵小姐？”
“叫我阿塵就可以了，溪靜小姐。”
——雖然說對已婚婦女稱呼“小姐”似乎有點不妥當，但是對於這個私奔家門，又被丈夫拋棄的“姑姑”，阿塵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稱呼。
溪靜低頭縷着耳際散落下來的頭髮, 阿塵看着不由想到了曾經是溪靜少年時好友的子木愛子。雖然說現在與幸村明磊離了婚, 但畢竟是大戶人家, 生活優渥, 哪裡有溪靜這樣蒼白困頓的樣子呢。
……
狹窄的房間, 三人跪坐在榻榻米上。溪靜顯得很侷促，上茶的時候手臂都有些發抖。暮西涼西子只是坐在那裡, 看不出喜怒，卻讓阿塵也覺得這是作爲當家主母的威嚴。
“溪靜，這些年吃的苦，可讓你明白了。”
西子的視線落在溪靜的手上，那原本應該是一雙保養妥當的手，可惜因爲長年累月的粗活，已經僵硬蛻皮，絲毫看不出精心保養的細嫩了。
溪靜低垂着頭顱，從始至終她也只有在門口的時候擡頭看了一眼曾經的養母。
“是溪靜的錯。但是……溪靜不後悔。”
阿塵拿茶杯的動作一頓，若有所思地看着溪靜。
“不後悔？”西子重複了一遍，似笑非笑。
“是的。”溪靜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足勇氣擡頭看着西子，“即使生活窘困，但也比在家族裡被當做工具來得強。”
“放肆！”西子猛然呵斥道，聲音尖銳而響亮，讓溪靜和阿塵同時一愣。
“祖母。”阿塵輕聲提醒西子，“讓我說吧。”
說着又看向溪靜，阿塵緩和着祖母的怒氣說道：
“溪靜小姐，祖母這次來是想爲您和您的女兒給予些幫助的。我們並不是高姿態，而是在東京的時候遇到了您的女兒——藤原水。所以……”
阿塵的話被溪靜打斷了。
“她——她是去打工的，塵小姐怎麼會遇到她？這不可能！”
以溪靜的觀念，自己的女兒是去工作的，而且是個學生，那工作必然是小工作。而暮西涼家的人是絕不會去那些小地方的，所以這樣的說法，在她看來不是藉口就是謊言。畢竟當年是她的行爲使暮西涼門面受辱，即使暮西涼家要做出什麼報復，她也不會奇怪。
只是這樣沉寂了十幾年，爲什麼又突然出現？
難道不是別有目的嗎？
阿塵按住祖母的手，繼續說：
“是這樣的，上個學期因爲社團活動我來大阪的時候，遇到過藤原小姐。後來在這個暑假裡，我又在咖啡店裡再次遇到了和我的同學在一起的藤原小姐。至於她是在哪裡打工，我問了同學，她是在醫院裡。這點您可以放心。”
溪靜攥緊了雙手。
“雖然說家裡可能對您還有些怨氣，但是從豐臣夫人那裡得知你們的困境，祖父祖母還是決定不再追究那些事情……”
“你們這是在施捨我嗎——夫人，小姐。”
溪靜提高音量，目光灼灼地盯着西子和阿塵。阿塵有點咋舌，突然間不知道要接下去說什麼好。
這個溪靜小姐固執倔強地出乎她的意料。
究竟是經歷了怎樣的風波，才能把一個大小姐變成不願再與過往錦繡生活有任何接觸的女人呢。
阿塵陷入了沉思。
“即使你不願意，那你的女兒呢。她呢。”西子嗤笑着開口，她對溪靜仍然有着那種怨氣，即使來這裡是被孫女說動。“你想過這樣飽一頓飢一頓的生活，那你從生下來就過着這樣日子的女兒，在得知可能擁有美好的生活後，她會不渴望，不希冀嗎？”
溪靜開口想要辯解，又想到了什麼似的，低下了頭。
“你恐怕不知道你的女兒爲什麼會在醫院吧？”
“祖母——”阿塵想要阻止她，西子沒有理會她。
“豐臣雲安排她到忍足家的醫院去。忍足這個姓氏你應該不陌生吧，你女兒不是有個同學也姓忍足的麼。”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溪靜大概是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她低聲叫喊着，又咳嗽起來。
“你並不瞭解自己的女兒。”西子緩緩起身，睥睨着溪靜，“你考慮一下吧。”
和服的婦人出門了，阿塵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着趴在榻榻米上的溪靜，有些不忍地開口：
“溪靜小姐，祖母沒有惡意。相對於豐臣夫人……您還是……”
“你開心嗎？”
溪靜止住了咳嗽，並沒有回答阿塵的提議，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誒？”
阿塵詫異地看着溪靜。
“除了物質上的滿足，其他地方……我聽說暮西涼宗家的長女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真田家。”
“是那樣沒錯。”阿塵回答。
“你難道沒有被拋棄的感覺嗎？因爲你是個女孩子，所以不受重視，所以只能被利用。”
“小時候確實有那樣想過的。”阿塵笑了笑，“不過我知道家裡人……都很關心我，就像您關心您的女兒一樣。溪靜小姐，您設身處地地爲藤原小姐想一想，她現在只是個學生，每個人都會想擁有物質上的滿足。她沒有經歷您所經歷的，所以並不能完全體會您的感受。所以給她一個機會，堂堂正正地生活。”
“什麼叫‘堂堂正正’？”溪靜有些被阿塵說動，但仍然不鬆口。
“您和您女兒的生活都是靠政府的救濟和其他人的善款吧？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藤原小姐在學校裡頂着‘貧困生’的頭銜被人指指點點，難道不會難過嗎？”阿塵看着溪靜的眼睛，依然幽深的，和幸村家人很像的眼睛。“活得有尊嚴一些。”
“照你這麼說，我們只不過是從許多人的救助變成了獨獨你們暮西涼一門的施捨而已。”溪靜倔強地說，“這兩者有區別嗎？別人給予的尊嚴，我們不需要！”
“您爲什麼會這麼認爲呢。”阿塵想了想，認爲溪靜大概是因爲曾經的聯姻而氣惱着。“我們只不過給予您相對於您的身體狀況合適的工作，爲您的女兒安排學生時期的道路。等到她成年，工作，完全可以到暮西涼附屬的公司做事，作爲‘回報’。您也不想她在這個年紀就想着要如何謀取更多的利益吧？”
——更何況，大部分工作，都是由幸村家主來安排。
阿塵垂下眼睫，對沉默的溪靜彎腰告辭：
“雖然是夏天，但請您一定要注意休息。我先告辭了。”
“你……”溪靜欲言又止。
“請放心，藤原小姐在東京一切都好，我有拜託同學照顧她。”
阿塵在門口停住腳步，對溪靜露出一個安靜的笑容：
“畢竟她是我的表妹啊。”
……
坐進車子裡，面對神色冷淡的祖母，阿塵難得用略微撒嬌的語氣說：
“溪靜小姐只是倔強了一點，心裡對您還是尊重的，您就別生氣了。”
“你這孩子……”祖母嘆了口氣，緩緩撫上阿塵的發頂，“是和真田兄弟呆久了麼，都是不願做紛爭的性格。”
提到真田兄弟，阿塵眼神一黯。
“怎麼會呢。不說藤原水沒有暮西涼家的血，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想去爭什麼。只是印他還是……”
“你明知道你祖父在家主的事情上是偏向你的。”
“印還小，等到他長大，祖父一定會了解他的能力的。”
“那你呢，今後有什麼打算？聽說你在學校和跡部、忍足家的小子走得很近。”
“……怎麼突然提這個。”
“阿塵，你知道華族和商家……很少有這樣的婚姻。”
*****
因爲忍足的生日宴，寄住在他們家的藤原水被忍足姐姐拉去挑選出席宴會的禮服。忍足侑士則大清早就出門了。
少年抄着口袋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閒逛。
——他只是不知道要幹什麼。
跡部跟他父親去了英國，忍足侑士的父親忍足木禮隨同。據說是開發新藥的合作案。而因爲菊川南芴在夏令營的時候挑開了松本莉告白的真相，兩人的交往也劃上了句號。就連平時閒散的暮西涼塵也不見蹤影。
“他們到底在忙些什麼啊！”
一陣風吹來，安靜的街道上走過一個人影。
有那麼一瞬間忍足以爲自己看到暮西涼塵了。
可惜不是。
那是個男生，只是有一頭和暮西涼塵髮色很相近的栗色頭髮。
手機鈴響了，來電提示爲暮西涼塵。
“怎麼想到她就來電話了……”
忍足按下接聽鍵：
“暮西涼，是不是準備給我送生日禮物的呀。”
與忍足擦肩而過的男生身形一頓。
“去你的。”女聲從電話那頭傳來，“我有事找你。”
“哦。哪裡見？”
“上次的咖啡館。”
“好。我大概十分鐘的路程。”
“我也是。”
忍足合上手機蓋，腳步輕鬆地往前走去。那個男生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忍足並未發現。
“暮西涼……”
男生呢喃着，脣角勾起一抹笑，繼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