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野真是當舊歲時纔來長安,雖說因爲鐵勒部在此之前百餘年的歲月,一直奉大周爲主,故而如她這般的鐵勒貴族,能聽會講周國雅言,但當然對大周禮儀風俗並不熟諳,就更不提這些錯綜複雜的人事了,只見豫王世子妃對她討好奉承,又直說柳九娘驕縱無禮,她理所當然會被取悅,立馬產生同仇敵愾之情,拉着楊氏便喋喋不休,哪裡知道面前這個低聲下氣的世子妃,竟然也是她情敵之一?
楊氏暗暗冷笑,當然不忘火上澆油:“妾身十叔性情一貫平和,奈何十嬸嫡親祖母,貴爲太后手足姐妹,十嬸自恃出身高貴,歷來便對十叔頤指氣使,十叔哪裡是對她一往情深呀,分明就是畏之如虎。”
拔野真聽後自然信之不疑:“我就說,那柳九娘生得雖說五官端正,卻也並非國色天香,怎麼就能得賀郎一往情深呢?原來如此,賀郎也太可憐了,若換作我們鐵勒部宗室子,可不會受這般屈辱。”
又把柳九娘剛纔那番話複述一遍:“她是不是在罵我?”
楊氏當然又極盡挑唆之能:“她言下之意,無非是鄙夷郡主爲蠻夷,不屑與郡主爲伍。”
“我就覺得她是在詆辱我大鐵勒!”拔野真勃然大怒,立時就要再去找柳九娘理論,楊氏連忙勸阻,越發壓低了聲音:“今日可是太后千秋宴,郡主千萬不能莽撞!”
拔野真立着兩道眉頭:“你們怕太后,我可不怕!莫說太后,連你們大周天子,現下都要對我王父低聲下氣,否則五部數十萬鐵騎,隨時可以踏平甘州!”
就算楊氏膽大包天,也不敢接這話頭,乾笑兩聲,貼近拔野真耳旁說道:“郡主就算不爲其餘着想,也不能真讓我十叔難堪呀,郡主若當衆指責十嬸,十叔能不出面維護?難道郡主還要與十叔爭論不成?鬧出事故來,太后不會怪罪十嬸,可勢必會責怪十叔,豈不違逆了郡主初心?莫不如……由我將十嬸引至僻靜之處,郡主再好好教訓!十嬸一離席,十叔必定也會相隨在後,屆時聽聞郡主爲他打抱不平,十嬸卻惡言相向,十叔當然會心向郡主。”
拔野真轉念一想,也對楊氏的提議極其信服,她在意的是賀清的情意,又不在意韋太后的偏坦,大無必要在衆目睽睽之下鬧起風波,反倒逼得賀清左右爲難,只要她能爭取賀清一往情深,無疑便是勝過了柳九娘,柳九娘可是大週數一數二的貴女,只要風頭壓過了她,還怕其餘人不服?
當下便斜着眼瞅着楊氏直笑:“我記得你了,豫王世子妃是吧?我會告訴王父,今後多多提攜豫王世子,你家中若有妹妹待嫁閨閣,我也可引薦給我長兄,讓她做我長兄姬妾。”
後一句話自然被楊氏忽視,開玩笑,她也算名門望族出身,她的妹妹,即便是庶女,也沒有給一個異族人當妾的道理。
不過這點小小的不愉快當然不會阻止楊氏陷害柳九孃的計劃,滿口答應之後,她便回到坐席,略坐了一陣,又起身向柳九娘走去,她的那個心腹婢女明知等着楊氏的將是死亡陷井,哪裡願意把自己的小命白搭進去,是以便再一次建議:“世子妃若有婢子跟隨,鐵勒郡主必定也會帶着婢侍,郡主愚狂無知,那婢侍應當也是衝動魯莽,萬一太后追察,難保那婢侍不會供出有世子妃在旁挑唆,故而,莫若由婢子拖住郡主隨從,徹底斷絕旁證。”
若換作從前,楊氏壓根便不怕太后會偏心柳九娘,但眼下她的父親楊懷義並無建樹,她也沒有那大底氣胡作非爲,故而因婢女提醒,非但沒有動疑,反而連連稱道:“還是你想得周全,這樣的確才保萬無一失,不過你與郡主身邊婢侍並不熟絡,怎麼說服她跟你走開呢?”
“這有何難,婢子只要示意郡主,十郎歷來是薄面皮,從來不肯在婢侍面前怒形於色,她若是跟去了,十郎必存顧忌,可大不利郡主之計,只要郡主開了口,那婢侍難道還會拒絕?”
楊氏再無疑慮,由得“心腹”行動,她自己先去找柳九娘,一口一聲“十嬸”,生拉硬拽硬要九娘陪她去閒散閒散,九娘哪能不知楊氏這樣親近是不懷好意,可婉言拒絕一番,楊氏竟然借酒裝瘋,當衆委屈起來:“兒知道從前因爲性情急躁,對十嬸多有冒犯,十嬸因而怪罪也是合情合理,但今時不同以往,兒也曉得,今後多得靠十嬸在太后跟前美言,十嬸若不肯原諒,兒情願當衆跪叩,還請十嬸息怒。”
柳九娘哪裡會讓楊氏當着這麼多人面前跪叩下去,立馬扶住,無可奈何之餘,只好跟着楊氏“閒散”去了。
又說賀清,雖喝得頭昏眼花,意識卻還有幾分清醒,眼見着妻子被楊氏逼走,他心裡頓時七上八下,旁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韋太后對妻子並不待見,哪裡會袒護,然而在賀清眼中,侄媳楊氏卻仍爲信臣之女,更何況他還留意見妻子離席不久,那個明顯不懷善意的拔野真竟然也跟隨而往!
他不好立即離席,卻也沒有讓九孃的背影徹底消失視線之中,便找了個“閒散”的說辭想要尾隨,賀清的兄長當然明白弟弟的擔憂,交待一句“快些去吧”,再無言語。
今日酒宴,是設在太液池以南玉蘭園,以沁芳殿爲主,往北向而去越是臨水越是靜謐,當然普通的臣公及其女眷是不會在千秋宴時離席亂走的,也只有楊氏這樣的宗室婦才享有此等特權,也就是說,玉蘭園沿着太液池一大片地帶,其實並沒有宮人依令巡防。
而爲了酒宴設置的“更衣”場所,集中於東、西兩側路口,自有宦官宮人指引,不過這些人眼看楊氏等等直往北去,他們也不敢阻攔。
楊氏不是第一次赴宮宴,對玉蘭園已經相當熟悉了,柳九娘自然也不陌生,雖被楊氏硬生生拽向水邊,她倒也不怕楊氏敢在禁苑謀她性命,再說她料到賀清必然在後跟隨,完全不存別的擔憂,一心只以爲楊氏今日喝多了幾杯,無非又要衝她發泄不滿而已,她根本便不在意。
不過今日還有一撥人也是例外,此時竟然也離開了宴坐處。
謝瑩陪着韋沈,以及另幾個貴女,其中有一個便是楊氏的姨妹,正在西側一個亭臺說笑,遠遠看見楊氏及九娘過去,不久又見拔野真在後運步如飛,謝瑩立馬焦急:“這可不好,誰不知豫章郡主蠻橫,就在剛纔,她還衝我抱怨九姐怠慢小瞧她,這時豈不是跟去找九姐麻煩?幾位慢坐,我去去就來。”
別人也還罷了,韋沈可是被拔野真當衆欺辱過,連忙說道:“六姐快去,那胡女可不好惹,今日姑祖母壽宴,千萬別再讓她生事。”
謝瑩急忙一路小跑,抄着近道避開拔野真,卻是正好攔截了楊氏與柳九娘。
“九姐,太后剛剛問起你來,讓我一番好找,問了許多人,才知你被世子妃拉來了池邊,快些跟我回去吧,太后想是有要緊事要詢問呢。”
不由分說拉着九娘就走,依然還是通過那條捷道,並沒有與拔野真碰面。
當然路上之時,謝瑩還是將實情告訴:“我知道世子妃與九姐不睦,更不說竟然還見拔野真尾隨而至,不知爲何心裡發慌,不及多想,覺得還是讓九姐離開這是非之地最好,九姐也真是,怎麼能跟着居心叵測之人去那僻靜之處。”
柳九娘先後得祖母與十一娘叮囑,知道這位謝表妹已經今非昔比,對她當然也有防範,甚至比楊氏更加戒備,但這時聽說拔野真尾隨而至,又的確認爲遠離是非之地更加妥當。
正好兩人從岔道出來,韋沈便忙不迭地通風報訊:“早前見九姐夫也往那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