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禁足,無疑讓姚姬心頭積蓄的怒火更添蓬勃之勢,又兼蕭氏竟然將她由江南帶回僕嫗盡數打發——就連姐姐當初贈予那幾個,也被蕭氏公然送往及恩侯府,顯明不給她留半分顏面!
好在蕭氏百密一疏,不察安氏早已被她收買,居然將這人安排近身侍候。
這些日子以來,安氏倒也與她說了不少柳府內情,譬如太夫人對蕭氏甚是看重,譬如白姬眼下竟得協助理家權力,譬如郎君新添庶長子身子虛弱,太夫人不放心,留在膝下親自照管,好不容易纔有幾分起色,算是保住一條小命。
安氏甚爲她將來處境擔憂,屢屢建議要早作打算,如今之計,也只好求得及恩侯府撐腰,她纔有立足之境。
姚姬卻沒有放在心上——區區僕嫗,能有幾分見識?安氏還道柳貴妃在宮中有多得寵,卻是不知眼下……得寵又能如何?根本就是奉承錯了人!
至於韋太夫人看重蕭氏,那也是當然,誰讓蕭氏是太夫人親親兒媳婦呢?可若是韋太夫人一旦得知宮裡是那樣情形,就明白柳貴妃靠不住,柳家想要長保富貴,還得靠她!姐姐不是也說,別看太夫人出身韋氏,那位卻對她不無防範,並非世人想當然那般親近信重。
所以姚姬才能強捺怒火隱忍,沒急着知會及恩侯府,好教元賢妃這時施壓,她必須得等禁足解除,想辦法去拜會太夫人,曉以利害……縱使太夫人不會立即休棄蕭氏將她扶正,卻也不會眼看她讓蕭氏欺辱。
可是今日,喬氏卻藉口散步到此腿痠口燥入內暫歇,待打發走侍婢,與她好一番交心。
姚姬本就從姐姐口中聽聞喬氏與韋郡王妃親近,卻不滿蕭氏掌管中饋,這位也是深明隱情者,故而姚姬自然將喬氏看作自己人,毫不避忌將她一番盤算說來,甚至拍着胸口合保證:“只要我得了機會,也替柳郎產下子嗣,必不容蕭氏在上耀武揚威,她落個休棄下場,我卻懶得親自打理家務,將來,還得靠阿嫂替我分憂。”
哪知喬氏卻嘆息一聲:“阿姚也將高門族務想得太過簡單,蕭氏出身望族,雖說無子,卻也容納白姬爲均弟誕下子嗣繼承香火,無犯七出,又有孃家仗勢,哪會這麼容易就被休棄。”
姚姬卻不服氣:“明人不說暗話,阿嫂既與韋郡王妃親近,必然也明瞭內情……只要那位貴人開口,蕭家又能如何,難不成,想步裴鄭兩家後塵?到時候爲了榮華富貴,也只有犧牲女兒。”
喬氏固然暗笑姚姬妄自尊大蠢不可及,卻不曾顯露一絲半點,只耐着性子與蠢婦交心:“別說那位,即便是聖人,也不能將天下望族都盡數剷除,名門望族根底深厚,聖人治理國政,離不開望族士人協助,那位眼中,蕭家與元家孰輕孰重自然分明。”更何況姚姬還不是元家人,甚至與元家連親戚關係都扯不上。
見姚姬仍不以爲然,喬氏又再苦口婆心:“你是不知,阿家可沒這麼好對付,即便迫於壓力不得不休棄蕭氏,將來若用陰私手段謀你性命,那位也是鞭長莫及……再說來,阿家怎能不知你與元賢妃交好,然而蕭氏輕描淡寫說將你禁足,阿家沒有一句過問,我當時可就在場,親眼目睹阿家連眉頭都未蹙一下。”
姚姬這纔有了幾分慌亂,喬氏再接再勵:“不過半月而已,你親生瑾娘就被白姬籠絡得服服貼貼,一口一聲庶母喚得親熱……白姬起初待她還好,沒過幾日,就開始責罰,還稱是你從前太過驕縱瑾娘,對她不是好處,反是害她!瑾娘纔多大,被白姬這麼一挑唆,竟就信了那話,眼下白姬施罰於她,非但不會哭鬧,甚至恭敬服教……瞧着吧,今後你沒法子接近瑾娘,遲早她會忘記有你這個生母。”
“賤人竟敢如此!”姚姬一巴掌拍在案上,氣得咬牙跺腳。
“我是可憐你,今日纔不顧太多與你說這番話,阿姚你與其寄望阿家,真還不如求告及恩侯府,你那番盤算固然暫時難以達成,也得早想法子在這府裡站穩腳跟,至少先得奪回瑾孃親自撫養……我那娣婦看着良善,也確不是狠毒人,但一旦感覺威脅……瑾娘在她手裡還落得着好?可得抓緊,那位最看重什麼?是聖人子嗣!倘若讓貴妃先有龍嗣……元賢妃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你,貴妃是蕭氏小姑,勢必會替她撐腰,到那時……怕沒你立足之境。”
喬氏這番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徹底擊碎了姚姬的淺薄優越感,真切體會到處境艱險,哪裡還安坐得住老老實實在這小院居室禁足,於是立即交待安氏,讓她如何如何……
安氏因爲早前替姚姬說盡好話,爲她籠絡七娘姐妹一事被蕭氏察覺,險些被罰去田莊苦役,正是懊悔不已,得知暗人線索,哪敢隱瞞不報,立即便請見蕭氏,將姚姬交待一字不漏訴諸:“是讓奴去尋內宅門房當差韋嫗,遞訊及恩侯府,說她這時處境艱難,瑾娘朝不保夕,懇請元賢妃想法助益,讓娘子……不敢怠慢欺辱她。”
竟然是韋嫗?蕭氏不由緊蹙眉頭,這韋嫗夫婦二人類同蕭媼,都是得主家信重才被賜以姓氏,既然姓韋,當然是太夫人陪房。
這就是說,暗線不是來自毛、元兩家,卻是韋氏內部。
那背後收買之人已經不庸置疑了。
可眼下情勢,卻不能驚動這兩耳目,也只能暗下防範,好在這夫婦二人,一個只負責驅駕,一個在內宅門房當差,負責稟回傳訊,倒不涉食飲厲害。更慶幸則是,阿家一貫警慎,要緊內情連心腹曹媼都不曾泄露,更別說這對夫婦。
蕭氏一番打算,囑咐安氏:“你這就去傳訊,別事莫論,記得切莫在姚姬跟前流露異狀。”
明知風波將至,卻不能根本避免,蕭氏難免也覺幾分懊惱,也只好將仔細回稟韋太夫人,待她決斷。
“你做得極好,莫打草驚蛇。”韋太夫人卻似心有成算。
原本她早疑心陪房被人收買,是以這些年來,一直未將韋大夫婦當成心腹重用,也始終沒讓韋嫗生出一男半女,防備的就是需要避人耳目裝作毫無察覺,不得不將這對夫婦所生子女留在晚輩身邊照顧起居。
只喬氏欲爲五娘謀奪姻緣,何故還得先行利用姚姬生事?這不像出自喬氏那淺薄頭腦,倒有些像她那庶妹義川王妃在後出謀劃策……韋太夫人不由冷笑——自己已退讓至此,不想對方還是不依不饒,既然風波尋了上門,那麼也只好迎戰,只這棋局,是攻是守,還得好生思量。
十一娘自然也預料到風波就在眼前,交待碧奴專心留意風吹草動,自己卻只能裝作一無所知,或者背習蕭氏於《孝經》後佈置那捲《論語》,或者練習臨帖“精進”書寫,然而兩日過後,卻沒任何異像,彷彿喬氏上竄下跳一番後,事情竟被擱置在旁。
當然,這更像是暴雨之前的異常平靜。
這日,蕭氏忽然又知會十一娘,說要帶她去拜會姨母——嫁入著姓李氏的蕭氏長姐。
李氏雖爲京兆十望,然而蕭姨母嫁的這支雖也爲嫡系,卻並非鼎盛嫡宗,李姨丈當了兩任縣令,便多年候職不出,李家彷彿也不怎在意這位嫡子,任由他結交文士、縱情風月,倒得了個瀟灑不羈名號,號稱籬下居士。
十一娘前世就聽說“李姨丈”在樊川終南下,置一別墅,美名“籬下居”,內引溪水通竹洲花塢,建有不少館齋,常與友人浮舟賦詩、縱飲笑談,而那些館齋當中,多數只設茶鐺、酒臼、經案、繩牀,雅樸別緻,竟引士子稱譽“必當一遊”,視籬下居士相邀爲幸。
這樣一個灑脫不羈之士,當然身邊少不得紅顏知己,美妾豔婢。
印象當中,“蕭姨母”卻是善妒之人,每每聽人議論“李姨丈”又得美色佳人安置別墅紅袖添香,毫不掩飾怒容,有好些時候,竟怒斥旁人道聽途說。
然而當十一娘眼見“蕭姨母”這時容顏,仍然不免暗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