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毛維不會將丁梧亮置之不顧,然而深深以爲根本沒有爲了這麼一個豪族子親自“殺往”晉王府的必要,故而只交待時任太原府司法一職的劉力:“這案子雖是薛絢之主辦,可也在你職責範圍,無論如何,在堂審之前,晉王殿下也不該對人犯施以刑訊,如此豈非有屈打成招之嫌?劉主司還當將人犯押回衙獄,審問清楚。”
毛維當初被貶黜太原尹,雖然無權直接任命十四縣令,可因爲太后當初對他還有寄望,故而也甚放任毛維薦舉一應僚屬,太原府的這個司法官劉力,便是其中之一,做爲毛維的鐵桿黨羽,他當然不可能違逆上官囑令,不過卻沒有自信能在晉王手中將人犯“奪回”,於是建議讓毛趨這晉陽令從旁協助。
毛維自信不過是佃農子一樁命案,既無證據確鑿,晉王妃也不會爲此雞毛蒜皮奏告太后,倒不擔憂毛趨會被牽連,再者憑劉力職位,確實也沒那能力壓服晉王妥協,免不得讓毛趨走這一遭,才更有威懾力。
卻也交待毛趨:“賀燁哪知這些關節厲害,無非是聽信柳妃蠱惑而已,咱們犯不着與賀燁結仇,你好生勸誡着些,記得言辭要委婉,不要激怒那活閻王。”
是以毛趨便與劉力結伴而來,兩人既是朝廷命官,當然不會與晉王妃理論,直說爲丁梧亮一案求見晉王,毛趨甚至硬塞給了負責傳話的閽奴幾枚金幣,好讓他稟話時斟酌言辭,心中卻實在不以爲然。
晉王燁那一無是處之徒,只要三兩句好話一轉圜,哪裡有閒情理會這麼一樁案子,說不定,心中還得埋怨王妃多管閒事不知輕重。
殊不曾想,晉王居然直接讓兩人到來刑室。
毛趨一眼看見血肉模糊的丁梧亮,鼻子裡又聞到一陣肉香,尚在腹誹:晉王燁果然狂戾,一邊將人嚴刑烤打,一邊還有閒情烤肉來食,這一大清早,倒是不嫌油膩。
便陪着笑臉:“殿下,這案子原是有些誤會,丁四郎聽聞佃農告主,一時氣憤,昨晚纔會想着教訓家僕,並不是爲了殺人滅口……王妃怕是被肖小矇蔽,又氣惱薛少尹曾被丁家佃農圍罵,才至於這樣小題大作,殿下何等尊貴,一樁小案,哪裡需得着殿下煩心,莫如交給劉主司來審,下官已在汾水閣置下酒宴,殿下莫如一同去歡喜歡喜?”
賀燁仍然斜靠着軟榻,睨了一眼毛趨:“案情如何本王可不願過問,不過王妃交待這差使,卻也十分有趣,你來得正好,看看,那塊肉可是本王親自從人犯手上剜下,立即就能烤熟了,到時讓人犯嘗一嘗味道如何,還別說,本王雖見多識廣,卻還未見過凌遲之刑,之前與親衛們討論,都說其實失血過多,人便死了,不能感受千刀萬剮之痛,這回倒能驗證驗證,若一日剜肉一塊,保證止血,又保證不會飢渴,怕是沒這麼容易嚥氣吧?只啖己之肉,未免會引噁心犯嘔,毛趨,要不咱們賭上一賭,我說這人犯至少能活一月,並至多三日之後,便不會抗拒啖己之肉了,你以爲如何?”
毛趨哪裡想到賀燁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只仍然強顏歡笑:“殿下,丁四郎可是豪族子,若是殿下將其刑虐至死,只怕……只怕會不利新政推行,這事若被太后得知,殿下豈不會擔當過錯?”
“屁話!”賀燁懶洋洋地喝出一句,目光卻攸忽一冷:“阿母只交待我聽從王妃囑告,我可是在奉行阿母懿旨,豪族子怎麼了,豪族子難道就敢謀逆?晉陽丁若真敢違抗新政,那可是滅族之罪!”
毛趨這時心頭也生了怒火:“殿下雖是太原牧,也不能濫用私刑。”
“毛明府這是在威脅本王?”賀燁這回倒坐直了:“本大王這就讓你知道什麼叫作濫用私刑,賀琰!把這兩個都一併綁了,我就看看,今日還有誰敢來問本王濫用私刑之罪!”
劉力眼見丁衙亮的慘狀,已被嚇得屁滾尿流,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拉住了毛趨:“殿下恕罪,下官也是職責所在,聽聞丁四郎涉嫌命案,不能置之不問呀。”
“不想死便立馬滾遠些。”賀燁冷哼一聲:“丁梧亮既是嫌犯,又被我晉王府察明意欲殺人滅口,本王盤問有何過錯?你們兩人這樣着急,不惜威脅本王交還人犯,說不定也是幫兇!毛趨,你區區晉陽令,竟敢來晉王府要人,若不是看在毛維老兒這段時日還算識趣份上,今日我也不怕讓你嚐嚐啖己之肉是何滋味,想來你那一身細皮嫩肉,烤來也甚肥美。”
毛趨雖然狂妄,卻並非愚蠢透頂,要比丁梧亮還明白什麼叫做知難而退,賀燁既不吃軟,來硬的更加不行,也只好無功而返,回去添油加醋說道一番晉王如何狂妄,毛維雖也覺得大傷腦筋,卻也打消了從晉王手中要人的想法,杮子挑軟的捏,毛大尹終於親自出馬,先去找了陸離理論。
又說丁梧亮,因爲有董醫正寸步不離地“照顧”,一直保持着清醒,然而竟然看着救兵雖來,卻毫無作用,甚至連晉陽令也險些被嚴刑烤打,原本已經瀕臨崩潰的他,徹底喪失了理智,眼看着那些凶神惡煞的王府親衛,真要逼他啖己之肉,哪裡還存一絲一毫饒幸,就算被綁吊在刑架上,膝蓋彎了又彎,恨不能擺脫桎梏匍匐跪地。
連最後的曙光也熄滅了,丁梧亮哪裡還能堅持,哭着喊着認罪,涕淚滂沱不說,甚至於屎尿橫流,鬧得晉王殿下好不掃興,他雖不喜薰香,卻還沒變態到喜好惡臭的地步,捂着鼻子蹙着眉頭:“真是噁心,洗刷乾淨了,讓王妃來審問吧。”
揚長而去。
於是丁梧亮終於有了機會徹底昏死,只這一刻,他的心情卻甚是輕鬆愉快。
賀燁自是要急着去表功的,十一娘聽聞這慘絕人寰的一幕,倒一點沒有覺得反胃,誇讚道:“就知道這事交給殿下,必然是輕而易舉。”
“不過毛維解救未遂,應當會煩纏絢之,莫不如我這就趕去解圍?”賀燁眉開眼笑,他倒也看得出來王妃這回的褒獎是發自內心。
果然是十一娘呀,竟不覺得這手段殘忍惡毒。
“殿下今日已然大出風頭,不宜再拋頭露面了,否則這樣積極,也不符合殿下一貫心性。”十一娘說道:“不妨事,六哥應付得來,毛維雖是太原尹,但扣審人犯者爲晉王府,他拿六哥有何奈何?”
十一娘也不急着去盤問丁梧亮,此人剛纔經歷了地獄之厄,不妨緩上一緩,讓他明白只求速死亦不失一種幸運,好好掂量掂量,還有沒勇氣承擔“屈打成招”的指控所帶來的慘痛。
再說毛維,這日終於是親臨刑堂,在陸離面前很是顯擺了一番官威,他板着臉不說話,只讓劉力將早前見聞晉王的“惡行”沉痛道來,毛趨便立即質問:“事發靖平坊,論來亦屬晉陽縣管轄,就算涉及命案,該當上報府衙,劉主司身爲司法官,理當過問,但殿下卻扣着人犯不放,濫用私刑逼供,薛少尹若真公正無私,便不該袖手旁觀。”
陸離很是嚴肅地蹙着眉頭:“這案子我也知情,原爲鄭遠舉告,因未察明案情,確實未曾知會劉主司,再者這段時間,舉告不法甚多,劉主司顯然忘記了本身職責,一味不聞不問,盡皆推託給薛某審斷,故而本官尚在思疑,劉主司既然不諳律法,看來並不能勝任司法一職,可鑑於劉主司爲大尹舉薦,正想與大尹商議一番,是否該上告吏部,另任賢能,倒沒想到,原來劉主司還暗暗關注着丁氏子故殺案。”
一句話便顯示出欲將劉力罷職,把毛維氣得半死。
“這卻不怪劉力,原是絢之意欲清察不法,故而本府才令劉力暫時不需過問刑案,全由絢之主斷,也是爲了避嫌,可鄭遠一案,今日卻是丁四郎父丁牢則主動向劉力舉告,聽聞罪證未鑿,丁梧亮卻被晉王府扣審,故而本府才下令過問。”
陸離將這一案稱爲“丁梧亮故殺”,顯然是傾向原告鄭遠,只到了毛維口裡,卻成了“鄭遠一案”,那麼言下之意,便是主張鄭遠污告了。
陸離當然明白毛維的意有所指,也當然不會妥協:“接鄭遠舉告後,因憂原告貧微不能自保,故而確是下官向殿下建議,派遣王府親衛暗護原告安全,沒想到被告昨日果然意欲殺人滅口,在場見證甚多,故而殿下決斷親自盤問人犯亦爲無可厚非,丁梧亮既被當場捕獲,理當刑訊,怎稱濫用私刑?毛府尹,殿下身爲晉陽牧,依律有權審斷刑案,至於是否屈打成招,該由刑部審覈。”
說完這番話,陸離甚至貼心建議:“毛府尹若是心存疑慮,不妨遞交奏劾,上報朝堂審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