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搬入旭曉堂,十一孃的日常生活比在無衣苑時更加充實,一來韋太夫人在學業上的督促教導其嚴厲程度,比蕭氏有過之無不及,這固然不會讓十一娘感覺吃力,反而慶幸“進度”突飛猛進,大大縮減她故作懵懂“才疏學淺”一段歲月。再兼,韋太夫人這處總有些孫子孫女閒睱過來省安承歡,抑或族中女眷串門看望,十一娘不但與家中兄弟姐妹親近許多,更時不時就要被太夫人喊去見客,儼然成了個小忙人。
另外就是蕭小九這個毛孩子,那日硬是將十一娘也牽涉進禁足之罰,偏偏柳少卿還覺得這是個與女兒親近絕佳機會,居然也贊同,十一娘只好陪着這雙大小頑童待在藏書閣“博覽羣書”,當然,相比三郎與蕭小九那整整三日禁足,連入夜都只在閣中“席地而臥”,十一娘晚間倒是被允許回去旭曉堂。
好在她原本也愛讀書,並不覺這“禁足”煩悶,就是受不了蕭小九心心念念於“扳回一局”,這段日子竟死乞活賴要與十一娘比較習背《晉書》,看誰更快掌握,所以毛孩子竟然也光明正大賴在旭曉堂不走,像塊狗皮膏藥粘着十一娘不放。
這位又長着一條毒舌,無論是二房那兩個庶子小郎,抑或七娘等女孩兒,無一沒被他“品評”嘲諷,牽連着十一娘也捱了不少白眼,誰讓蕭小九動輒就將她與人作比,通過擡舉她的方式踩踏兄弟姐妹,簡直就將十一娘“培植”成了特別招風那棵大樹,毛孩子還樂此不疲,恨得十一娘直磨牙。
就連白姬所生狒兒,一個還只會哭鬧要麼傻笑的襁褓小兒,都沒逃脫典型“蕭九品評”——小阿弟那雙眼睛不如十一妹靈動,眉毛也不如十一妹清秀。
說完還用手指去戳狒兒眉心,結果招致小兒“撲”“撲”兩口飛沫唾面,蕭小九跳腳哀號:“更遠不如十一妹乖巧明理。”
十一娘:……
另外便是,通過這些時日以來與韋太夫人朝夕相處,十一娘當然會比重前更添認識。
韋太夫人表面不苟言笑時多,彷彿嚴厲,實則只要晚輩們主動親近,她倒也不厭煩,但凡孫輩有任何不惑疑難之處詢問於她,倒也樂得指點,其實並不怎麼寡言沉默,性情頗爲寬朗。
十一娘觀察得這一情況後,自然十分乖巧承歡,動不動就粘着太夫人問這問那,對於柳氏內部族務更添了解。
這日,她見韋太夫人得閒,便有意提起一句:“今日三哥又被四姐教訓了一番,因四姐得知三哥打賞從者足千錢,責三哥不知儉樸而追尚豪奢,可我也常見大母與母親賞賜僕從絹帛,是以也不知四姐教訓在不在理,三哥不知會否覺得委屈。”
十一娘在無衣苑時,便知蕭氏雖然不喜時下貴族熱衷那番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無論居室呈設抑或衣着髮飾都甚淡雅簡潔,然而卻也與節儉樸素挨不着邊,就拿衣着來說,儘管不喜時興金線密繡華光豔色,然衣料質地,甚至不是普通貴重,如繚綾必定爲越州精品,輕羅必爲名貴單絲,色澤看似素雅,實則卻有別於市面常見,也不知如何染就,十一娘甚至懷疑蕭氏暗暗開了個染坊,用密方染色製衣,才能如此與常不同。
當然衣裙也不是全素,也有繡紋爲飾,只那繡樣更加不同於常見,應均出於蕭氏親繪,別具一格,回回穿着赴請抑或見客,都會被女眷們拉着細看衣上繡紋,便是喬氏,好幾條裙子一看就是仿照蕭氏,只可惜配色始終不能全然一致,不過微有差異,那清雅秀麗就大打折扣。
總之衣食飲用,蕭氏都十分講究,日子過得別外雅緻,半點不肯虧待自己。
韋太夫人相比蕭氏,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夫人尤其講究飲食,一日三餐,那菜餚糕點無不精緻,色香味三者俱全,這還不算,十一娘聽說太夫人竟不惜重金從各地州郡聘請了不少皰廚,數量不下三十人。又有各處田莊、商鋪管事,爲太夫人收羅不少地方美食製法,年年謄寫呈回長安,交皰廚烹製來供主人品嚐。
只舉一例,於西南邊陲地野生椿苗,清嫩可口,太夫人最愛食用,爲此不惜令人不遠千里採擷,據說爲保其鮮嫩,連植土一同挖運,還取當地山泉於途中澆灌,縱然如此,途中也半點不能耽擱,必須日夜兼程,以免椿苗久離熟悉水土環境而枯死,因食用只取鮮嫩,回回大廢周折擷運返京當然不會太多,運回立即便要食用,烹製倒不繁瑣,洗淨拌以豆油,少許醬醋,再用天竺熬製之法所得沙糖些微,最後撒入波斯國胡商販賣至長安之胡椒、畢撥等辛香調料,盛放於玉白琉璃碗中,才能呈上食案供太夫人及諸位主人享用。
看上去不過一碗野菜,並非名貴,然則一番波折下來,價值大概也抵兩畝良田!
好在椿苗唯春季才保鮮美,太夫人大約每年也只能食用兩回——“僅需”四、五畝田價千餘貫錢。
有這兩位當家人作爲表率,柳府諸位大小主人生活品質可見一斑,然而,柳蓁作爲嫡宗嫡長孫女,卻並不怎麼追求“品質”,反而遵奉節儉律己,當然也會順便律一律三郎。
而十一娘並非不知阿蓁“與衆不同”根由所在——應是姑母從前約束教導。
但這時她這麼詢問韋太夫人,當然別有用意。
只見韋太夫人微微一蹙眉頭,似乎有些無奈:“四娘尋常沒有一處不好,就是這點……咱們這樣家族,子侄雖也不應窮奢極侈,可也不該過於檢樸,失瞭望族氣勢是一方面,人生在世短短光陰,虧待自己豈不可惜?何必爲身外之物斤斤計較。”
十一娘忽閃眼睛:“如此說來,是四姐之錯?”
太夫人卻又搖頭,彷彿一下子也不知怎麼合理解釋這一問題,沉吟一陣才說道:“倘若家族落魄,日子捉襟見肘,當然應該勤儉行事,不應一昧追求虛榮,可明明生於富貴,只要無傷禮德,當然也不能耗廢錢財於聲色犬反而馬不利身心,不過難道就該棄錦衣玉食不享,而居陋着麻纔算高尚?爲這名聲,苛薄自己,我只以爲大不划算。”
見小丫頭似懂非懂,太夫人微微一笑:“你三哥賞賜僕從,並未做錯,須知主僕之間僕固然要對主盡忠盡誠,主也要護僕衣食平安,纔是道義……只四娘之言,卻也算不得錯,不過是過於嚴厲而已。”
“可大母難道就沒告訴四姐,不該苛薄己身?”
太夫人這下笑了出聲:“是我剛纔說話太嚴重了,只因你四姐母親一貫節儉持家,也是這般教導你四姐,是以她才處處律己,苛薄倒還說不上。”
十一娘依然“心存疑惑”,問道:“難道說世母從前生於落魄,才至於居富思貧,教導四姐節儉律己?”
“你過世世母也是出身名門望族,只她孃家不同別族,歷來就講究節儉。”
“四姐外家也與我們家一樣麼?是不是也在京都?可我怎麼從未聽四姐提起外家?”
十一娘眼見太夫人怔了一怔,卻沒有任何不悅之色,說道:“你四姐外家京兆裴氏,從前也與我們一樣,爲名門望族,你世母之父以前是國相,兄長曾經擔當聖人太傅。”
十一娘驚訝道:“原來四姐外王父是高官重臣!”她觀察到太夫人眼中似有複雜情緒一掠而過,竟有幾分傷感與形容不出別樣意味,心中又是一番度量,忽然卻如醍醐灌頂般,抓緊了太夫人手臂:“大母,四姐外王父若爲裴相……豈不是,豈不是……裴相豈不是犯大逆之罪,以致被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