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馭賓天,自古爲國之大喪,但通常情況下君帝病喪都會牽動權位歸屬,在大局未定前一般都會秘而不宣,更何況賀衍病危是突然間發生,崩逝前竟然不及擬定遺旨,又兼遺詔上必不可缺的國璽還不知所蹤,這接二連三的變故讓太后頗有些不知所措,這時自然顧不得操持治喪。
夜色仍舊深沉,殿堂越加靜寂,韋太后甚至顧不得現下已經齊集東配殿的宗室王公,這時的她鐵青臉色目透陰厲,看向跽跪座下對於國璽下落一問三不知的陸離,置於膝案的拳頭狠狠握緊,已經足有兩刻不曾說話。
天子不會將國璽交予陸離保管十分正常,因爲太后篤定賀衍對其並非真正信任,她眼下懷疑的是國璽已被賀衍託付給賀燁,倘若果真如此……說明賀衍對賀燁的寄望並非早前所稱那般唯願平安,那麼薛陸離甚至柳十一孃的供辭就是不盡不實,這代表着太后今日想要穩定局勢必須要殺更多的人,她從不爲殺人煩惱,卻必須考慮怎麼把人殺得罪有應得理所當然,必須煩惱殺人之後如何善後。
別看這時禁衛多數被她掌握手中,可一不小心仍然可能造成滿盤皆輸。
而就在這時,太后忽然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小內應,於是立即傳喚十一娘入內。
好在十一娘沒有一問三不知,她至少提供了國璽下落的重要線索。
貴妃知情。
如此重要之事十一娘當然不可能信口捏造,事實上當兩日之前太后尚未逼宮之時,她的確聽貴妃說起擔心天子會一睡不醒,在昏沉中就此賓天,韋太后必然會假擬遺詔,因而貴妃自作主張將國璽隱藏某處,交待十一娘倘若事態真向她擔心那般發展,不妨對太后實話直說,十一娘原本以爲貴妃是聽進了她“需留退路自保”的勸諫,打算利用國璽爭取太后暫時信任,故而這時才配合貴妃之計行事。
只不過十一娘當然會隱瞞貴妃自作主張的事,聲稱是天子因擔心昏睡不醒而將國璽交託貴妃暫時保管。
國璽下落落在貴妃身上,太后反而不會再生猜疑,她知道賀衍對貴妃一貫信任,並十分不放心身邊宮人內宦,病重之時既然先有禁嚴紫宸殿的囑令,當然不放心國璽無人看管,最關鍵一點則是,貴妃無子,又無能與外臣聯絡溝通,即使手持國璽也沒有辦法興風作浪,賀衍託付貴妃暫管只是出於以防萬一的心態,並非全然是針對防範她這個生母,否則乾脆交予賀燁甚至擬定遺詔豈不更加妥當?
可接二連三的意外已經讓太后更添警慎,她這時並不完全信任十一孃的話,故而雖然十一娘主動提出前往紫蘭殿勸服貴妃以大局爲重,太后幾經遲疑後,仍是語氣和藹地婉拒了十一孃的懇求:“我知你是在擔心你阿姑性情倔強在這當頭還不肯服軟,可事關重大,牽涉太深於你有害無益。”
勸服貴妃的任務於是理所當然落在了本就躍躍欲試的竇輔安肩頭,做爲太后真正的心腹,這位當然明白勸服貴妃爲次,重要的是必須應證十一孃的話是否屬實,天子是否真將國璽交託予貴妃,而晉王毫不知情。
兩日之前,自從貴妃被軟禁於紫蘭殿中,原本服侍的宮人內宦就被徹底調換,竇輔安甚至還奉太后之令前來盤詢,以覈實十一娘與陸離口供是否屬實,哪知貴妃壓根不願配合,聲色俱厲將竇輔安痛斥一番,堅決不肯交待紫宸殿中耳聞目睹,這在太后看來,應是貴妃聽聞賀衍的遺令後心存不甘,故而一如從前般任性胡鬧,反倒證實賀衍當真交待過讓衆人遵奉她之指令。
而這時雖已夜深,貴妃卻並未安歇,滿殿燈火輝煌,她卻閉門拒絕宮人進入寢殿,獨自跽坐案前,神色平靜。
指尖輕輕撫過裙上織金繡紋,是她甚愛的蕙蘭,不由想起閨閣時候,碧紗窗下親手栽種心愛植芳的時光,讓人懷念非常的無憂無慮,可當年嫣然莞爾的女子,連自己都覺得無比陌生了。
早已淡忘了,那些輕鬆愉悅,有若瓊漿般清甜的歲月。
實非不值珍惜,恰恰太過珍愛而不堪回首。
而這個晚上,怎麼就願意逐一回味了?明月夜、綺紗窗,那些少女心事閨閣情懷。
到後來一步步的身不由己,一日日的屈辱難堪,一歲歲的心灰意冷。
如今人未老,鬢仍烏,心卻早早衰邁。
深宮之內,這一夜思念錐心刺骨,她的母親與小弟,多想再見他們一面,無所顧忌地抱頭一哭抑或談笑同樂,這遺憾殘缺的人生或許便能略減哀悽。
想着想着就酸漲了眼睛,只是孤寂的哭泣怎抵消這滿腹辛酸?
正自傷懷,殿門卻怦然洞開,趾高氣揚的宦官陰笑入內,已經許久沒有受過妃嬪喝斥的竇輔安別外記恨兩日前的屈辱,這時打量貴妃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個將死之人,尤其是當捱了“滾”這一喝後,閹宦胸中的積怨再難摁捺。
“這回可再由不得貴妃抗命了,在下是奉太后詔令前來問審,貴妃應知在下來意,切莫敬酒不吃吃罰酒,貴妃隱藏之物,還是好好交出爲妙。”
竇輔安這話說得語焉不詳,貴妃心裡卻清明得很,然而雖然想到既然事發只怕天子已然賓天,卻仍如有恃無恐般回以冷笑:“國璽何在我確知情,可既無御令,憑你區區一個閹奴便欲豪奪金寶,竇輔安,你莫不是想謀逆不成?”
居然直到這時,還以爲有天子撐腰旁人拿她無可奈何?竇輔安冷笑:“聖上已留遺令,囑太后監政,太后有令,貴妃倘若抗令不遵,以謀逆論處!貴妃莫不以爲有國璽在手就能跋扈違令?在下好心提醒,縱然在下奉令賜死貴妃,只要刑逼晉王,亦能察明國璽下落,貴妃可要三思呀……太后到底念在韋太夫人情面上,才願給貴妃改過之機,貴妃只需聽令行事,將來榮華照舊,又何必自絕生路……”
“遺令……你竟敢……”
眼看着貴妃已然心慌意亂卻色厲內荏,竇輔安心頭得意卻終於跪地匍匐:“聖上已然賓天了。”
阿弟,你終於得以解脫……
匍匐跪地正沉侵於裝模作樣的竇輔安錯過了貴妃的脣角輕揚。
“國璽爲我親手收藏,晉王又怎知下落?太后若真得聖上遺令監國,何必遣你前來威脅利誘!區區閹奴,有何資格在我面前呼三喝四,想要得到國璽讓天下臣服,也得太后親自出面,並有,我決不相信聖上已然……定是你這閹奴心懷叵測詛咒聖君圖謀不軌,竇輔安,你還真是膽大包天!”
自己並未將話說穿,貴妃卻主動承認了隱藏國璽,以爲如此就有了免死金牌,當然是明知晉王不知國璽下落。竇輔安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原也沒想着憑他自個兒真能逼令貴妃妥協,尤其是當眼看貴妃不肯相信天子已然賓天,越發篤信這婦人心懷不甘負隅頑抗:“貴妃抗命不遵,反污太后,看來真是喪心病狂。”
數聲冷笑,拂袖而去!
國璽這般貴重物件,絕不可能隨身攜帶而不被察覺,貴妃必然是隱藏在紫宸殿某處,竇輔安堅信貴妃之所以如此囂張,無非想借這“免死金牌”換取今後尊榮而已,可經他覆命時一番煽風點火,對貴妃本有積怨的太后越發會惱其張狂,縱然暫時施以安撫,當察知國璽下落安定大局,哪還會容貴妃繼續跋扈?到時候一杯毒酒賜死,對外宣稱貴妃因爲龍馭賓天鬱痛而逝,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柳氏,這便是你口口聲聲將我稱爲閹奴的慘痛代價,竇輔安猙獰暗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