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太后自大歸自大,卻也當真多疑,尚藥局的重要性不下尚食局,隋逢幬又居尚藥局之首,在過去的二十餘年,韋太后甚至仁宗帝的身體狀況隋逢幬一清二楚,倘若連此人都是賀燁暗線,韋太后哪裡還有命在?只怕早已經被毒死了八百回。太后縱然百密一疏,也不會疏忽在如此關鍵的人事。
其實韋太后自從仁宗帝病情泄露,投書案件緊接着賀淇質疑,當年爲保賀洱繼位,自己名正言順聽政,逼於無奈之下不僅授權賀淇等宗室王公參與國政,還不得不留下賀燁的性命牽掣宗室,她當時便意識到醫官之中恐有耳目。
不過那時她並不懷疑賀燁,更不說十一娘、陸離等等,只以爲賀淇在尚藥局安插了暗線,是以那些年她主要針對汝陽王府,嚴加探察尚藥局的人事,卻並未察獲蛛絲馬跡,直到賀淇被剷除,將其餘黨嚴刑逼問,尚藥局的暗線仍然沒有曝露。
韋太后也察覺事顯弔詭,但因爲接下來獨斷朝政乃至剿除賀珅等事進展得頗爲順利,導致她一度忽視了這一隱患。
直到賀燁起事,直到明白過來十一孃的僞裝,韋太后方纔恍然大悟。
賀淇應當是被賀燁利用了,卻毫無知覺,難怪盯着與他來往之人,到頭來一無所獲。
仁宗帝病重,對賀淇雖爲機密,自然瞞不住賀燁,消息只怕早已走漏,甚至投書案的主犯根本與賀淇無關,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畢竟韋太后的親兒子賀衍,當初感知不久人世,便下令禁嚴紫宸殿,連她這個生母除非起事,竟然都不能與仁宗面見。
直到她發動兵諫,賀衍纔不得不放棄立賀燁爲儲,卻串通薛陸離等人,爲賀燁爭取苟全機會。
要說來韋太后這麼認爲也沒有多大偏差,只她萬萬想不到的卻是,當初連賀燁都瞞在鼓中,不知十一娘及陸離等人早有籌謀暗中相助。
追究當時的泄密者雖無意義,但眼下肯定的是韋太后猜疑並非多餘,尚藥局必定有暗線,才能讓賀燁年幼之時免遭毒害。
而韋太后自仁宗帝駕崩時已經起疑,暗察無果,只能證明隋逢幬等等重要醫官清白無辜,暗線應當是無關緊要之人,根本沒有資格公然替太后、仁宗帝診脈,完全不被重視,這才逃過了韋太后的追蹤,直到如今仍然沒有曝露。
當然,現在能否揪出這暗線,已經不關勝負。
太后這時教導任遙光:“賀燁雖未革退隋逢幬,卻也任命自家心腹田埠楔爲奉御之一,我已失勢,自然無法再庇護隋逢幬等人,賀燁將他留任,看似寬容,實則是威逼利誘,正如今日之事,隋逢幬倘若膽敢違令,賀燁隨便挑一罪狀,就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得勢時,隋逢幬固然不敢背逆,如今生死攸關,他就算想要請辭賀燁也不會給他機會,他沒有其餘選擇。”
又別看太后也有睚眥必報的性情,這時卻能“寬容大度”:“賀燁留着隋逢幬,說明並無意對我施以毒害,爲防我嫁禍他人,乾脆讓隋逢幬負責長安殿問診,逢幬這人,雖然趨利避害,的確沒有膽量加害於我,他心機深沉,自然也會擔心被過河拆橋,要說來賀燁的確洞諳人心,如此利用隋逢幬,不但顯得豁達,又體現了孝敬仁義。”
任瑤光卻不以爲然,篤斷乃太后過於自大,但她這時當然不會與太后爭辯,只是笑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太后意料之中。”
不過如此態度,還是讓太后心中大不愉快,冷笑道:“我當然不會引爲咄咄怪事,就如同瑤光你若不是野心勃勃,難道真會心甘情願入宮服侍我這等死之人?罷!你也不要在花言巧語,你是否真心實意,我一目瞭然。不過人若連趨利避害都不懂得,可謂愚鈍不堪,也不值得信賴了……你以爲我今日言行,當真是爲了爲難柳氏母子?我只不過是料到她不會忍辱,有意藉此事件,公示我並不甘心交權罷了。”
韋太后眼看着任瑤光終於凝重了神色,心中方纔舒坦幾分,她乾脆從牀上站起,踱步至廊廡之下,瞭望着東南方向,紫宸殿一角飛樑:“賀湛、薛陸離等等,縱然不可能爲我所用,王、柳兩大顯望,儼然賀燁臂膀,但朝堂之上,是不可能被這數人兩族壟斷,賀燁復興之治開啓帷幕,權勢之奪已然重新上演,總有人心不足,企圖權傾朝野,賀燁他想做明君,未必滿朝都想爲賢臣,我就是想告訴有心之人,我還沒有心灰意冷甘願在長安殿中渡此餘生,首鼠兩端見風使舵之輩,仍可以利用我牽涉後族,我要讓他們明白,我並非柳氏靠山,我與她,誓不兩立!”
任瑤光不由興奮起來,心說韋太后到底是執政多年,想法確然有常人難及之處,看來自己不能低估這隻被拔了牙的老虎,很多人事,還得虛心請教,她不由摩拳擦掌:“那隋逢幬爲使皇后擺脫不孝之嫌,必然會有意張揚太后乃借病刁難一說,不如太后也允妾身出宮,委婉應證此件事故。”
“就依你所言。”韋太后滿意道,棋子既如此積極,當然有利無害:“我早前聽見皇后公然折辱於你,如今你無名無份,不過是在長安殿服侍起居,也確然太過委屈,接下來,我便會替你爭取,總歸不能讓你任由柳氏欺凌。”
對於身邊的棋子,當然要施予恩惠,但更加關鍵的是,韋太后想借任氏告知衆臣,她還沒有徹底喪失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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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殿中,十一娘待遲兒填飽了肚子,母子兩也正在閒話,此時的皇后根本沒那空睱去計較韋太后的花招伎倆,她無比欣喜的是近兩年分別,非但不曾與兒子更加疏遠,反而更加親近。
比如她說出“阿孃面前不用拘謹”那話,遲兒非但沒有再用“保母教導不能有違禮儀”的話搪塞,竟十分自然地依偎過來,要知這孩子,三歲那時可對所有女子敬畏非常,只會對男性長輩表現親暱,爲此懸殊區別,十一娘可一度對賀燁妒嫉得眼紅。
她這時帶着滿足的笑意,聽遲兒喋喋不休說起在邙山的趣事,冷不丁聽到一句:“阿耶擊退了突厥兵,洛陽百姓無不敬佩阿耶神勇,就連邙山上那些獵戶,也都羨慕阿耶能夠百步穿揚,他們說阿耶只用一箭,必定就能射殺一頭猛虎,可他們都不知道阿耶是我阿耶,我好些回忍不住告訴他們,師祖教導我,阿耶有本事,並不代表着我有本事,我不能借阿耶之名誇耀自己,如果我也想贏獲百姓敬重,就得回宮,學會阿耶一身本領。”
於是當母親的心底又再泛酸,竟脫口而出:“遲兒願意回宮,原來是想跟着阿耶學本領,也不知遲兒有沒有記掛阿孃。”
小孩兒竟能聽出皇后的惆悵,忽然伸手摟住了十一孃的脖子:“遲兒當然也記掛阿孃,師祖常常提起阿孃,說阿孃年幼之時,也像遲兒一般貪玩,八歲時就敢偷偷喝酒,總是縱着十四伯幹壞事,師祖說阿孃並不嚴厲,不像保母。”小孩壓低了聲音:“保母是真嚴厲,雖說有師祖縱着我嬉耍,但就連師祖,也不能說服保母落下哪怕一堂儀態課程,保母授課,我稍微錯失,保母便會真用竹尺責罰。”
“那遲兒是否經常受罰?”
小孩又忙把腦袋甩成撥浪鼓般:“在邙山只被罰了兩次,一次是因爲貪玩,誤了課時,一次是端坐時,因一隻野兔分心,就那兩次,保母雖責罰了我,自己卻哭了,師祖說保母是心疼我,師祖還說阿孃若知我被責罰,必定比保母更加心疼,遲兒若是好孩子,今後便不能讓阿孃與保母傷心。”
師公可真會教孩子!十一娘不由感慨,卻忽而意識到凌虛師公似乎是把渥丹當年的糗事說給了遲兒知曉,又忍不住直按額頭,少不得做賊心虛的叮囑:“阿孃小時候那些壞事,遲兒可不能說給別人知曉。”
皇長子咧開嘴角:“知道知道,阿孃也和遲兒一樣,是怕丟人。”
當孃的又哪能想到,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兒子轉眼就把她出賣了。
傍晚時,好不容易纔處理完公務的皇帝陛下迫不及待回到蓬萊殿,遲兒已經在殿門前翹首以待,當見他英明神武的阿耶,居然忘記了禮儀教條,猴子爬樹般轉眼就攀上了皇帝陛下的肩頭,這當然也是因爲“大樹”主動配合,可一猴一樹兩父子到底驚掉了蓬萊殿一地眼珠——雖說潛邸之時,陛下的一大愛好便是被兒子當馬騎,但如今到底不比當初,莫說天子尊威不容冒犯,皇長子也不再是蹣跚學步的幼/童,就是擱在勳貴之家,當父親的也不能再如此寵縱長子。
但江懷等等,也只好是把掉落的眼珠子自己裝回眼眶,莫說提醒父子兩言行不當,臉上都不能顯明詫異之色,還是已經榮升爲保母尚宮的江氏謹記職責,正要上前告誡,又被皇后勸阻:“皇長子懂得禮矩,不過是許久不見陛下,又是今日纔剛回宮,驚喜之餘一時忘記了禁忌,尚宮體諒他是出自天倫自然之情,寬限這回也罷。”
話雖如此,十一娘卻又忍不住暗暗眼紅,遲兒到底還是對父親更加親暱,在她面前,可沒有得意忘形到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