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別用我的臉哭啊……”
直到何歡的手指撫上眼角,何苦才知道自己原來落淚了,他心道這分明是你在哭, 看着這人強撐着的笑容卻只忿忿道:“關我什麼事, 這是步青雲在哭。”
似乎是被此解開枷鎖一般, 紅衣男子面上笑容漸漸消失, 閉眸輕輕應和道:“是啊, 步青雲很是傷情。”
何歡身爲渡劫期修士,任何人都別想打垮他,可步青雲已經沒有任何身份, 所以他可以傷心,即便嘴硬的兩人心裡清楚知道, 他們都是步青雲。
輕輕握住他的手, 何苦低頭, 看見那滴淚緩緩流淌到白皙的掌心。步青雲和何歡都夠堅強,也夠倔強, 遇到了百般磨難始終不曾哭過,倒是他,何歡被抓走時哭得那樣慘,如今,也忍不住流了眼淚。
忽然, 就有些明白爲什麼何歡要他好好想想, 他若是當真要同何歡在一起, 便不再是看客, 面對這些過往再也無法置身事外。步邀蓮做事尚不夠狠絕, 今後還會有更多真正的惡人佈置萬般陷阱在前方等着他們,到時, 一切苦難他都會如此時一般感同身受。
何歡不怕他後悔,因爲如果何苦後悔,何歡完全可以自己一力承擔誘惑他墮落的惡名,讓少年乾乾淨淨抽身而去。他怕的是,少年承受不住這樣的苦楚,一旦和自己在一起,就再也沒法這樣開朗地生活下去了。
他們之間越是親密,心意越是相通,彼此情緒便越容易互相感染,何歡這一生終究傷情多於歡愉,若要將那百年的傷情分一半給何苦,他捨不得。他的少年就如高空滿月一般,那麼明淨,那麼溫柔,只要同他在一起,就能不再去糾結江湖上的風風雨雨,好像連自己也乾淨了起來。此時的一滴眼淚已讓他心疼,又怎麼捨得讓他再隨自己投身血海之中?
只是雙手交錯的一瞬間,何苦便讀懂了何歡的心思,這是世上只有他擁有的天賦,也只有他可以透過面前人一道道完美的僞裝一眼看到他的真心。
其實,何苦就是步青雲最初的模樣,有些多情,容易感傷,心中滿懷少年人獨有的正義感。他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堅強,是江湖將步青雲一點一點打磨成了如今的何歡。而如今,也正是何歡將他一點點雕琢成了現在的何苦。
何苦的心不大,放不下天下,他的心裡只能容納一個心懷天下之人。進入元嬰期的那天,他便對自己的天道劍意立誓,何歡去守着天下,我來守着何歡,如此纔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彷彿從未改變過的清風拂過仙氣繚繞的落仙湖,若隱若現的倒影之中,白衣少年低頭,輕輕吻上了紅衣人的掌心,苦澀眼淚在脣間的溫暖中瞬間蒸發,只有那滿懷柔情的熱度從皮膚一點點地滲透下去,伴隨血液擴散全身,驅散了歲月留下的一切寒意。少年沒有說話,因爲他知道,自己的決心已傳達至對方的心間。
自從再會,他們之間的心靈感應再沒出過差錯,如他所料,何歡真的懂了。
他忽地想起自己曾經對何苦說過,步青雲無比希望有人能在自己茫然無措的時候告訴他該怎麼走,能告訴他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能夠讓他遠離一切是非安穩睡上一覺……他還說,步青雲等不到這樣的人,但他會做何苦的那個人。
那時候何苦是怎麼回答的?
是了,少年問他,就不能是我做你的那個人嗎?
他不該小看自己的,他少年時真是這世間最厲害的人,素來言出必行,如今果真便做到了。
此時,過去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步邀蓮走出來了,步青雲也走出來了。他不再是要步邀蓮跟着後面收拾一切的步青雲,他身邊之人永遠知道他何時難過何時高興,誰都不用猜測,不用疑心,因爲,他們本就一體同心,比世間任何關係都要更爲親密。
嘴脣柔軟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一切鬱結心緒彷彿就此消散,他不再維持面上強裝出的笑意,只將少年擁入懷中。一模一樣的身高讓他們相擁時正好能貼近彼此胸膛,用心去感受着對方的心跳,這是何歡在這世間最熟悉的身體,也是唯一能讓他安心的身體,所以,唯有在同他相擁之時,他才願意露出一絲哀容,這是他,只允許何苦看見的脆弱。
他們在一起抱了許久,彷彿是刻意停留了時間讓他們養傷一般,世界終於安靜了下來,沒有任何人打擾,這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互相扶持,互相安慰,然後,抹平一切傷口和痛楚,鬆開手時,過去便是雲淡風輕,不再提起。
默默感受到抱着自己之人心緒漸漸平穩,何苦知道他的心情已經恢復了平常,這纔開口問起當下問題:“師尊那裡,你準備怎麼應對?”
說到青虛子何歡也是有些頭痛,說到底此次之事由他一手策劃,偏執行過程中又改了主意,導致自己折騰自己,還差點沒折騰死了。青虛子從頭到尾就被他瞞在鼓裡,差點就將徒弟斬於劍下,如今得知真相,要說不怒那是不可能,左右過去那個欺師滅祖的罪名,他現在擔得着實不冤。
只是,他過去惹事青虛子從未發過火,一時也摸不準師尊到底氣到了何種程度,只能無奈嘆道:“以步邀蓮的性情定是去向師尊請辭了,左右什麼都瞞不住,師尊若是問起,那便照實說吧。”
默默想象了一番以何歡素日性情和老道士坦白事實的情形,何苦可以肯定此人爲了不讓師父傷心一定會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氣得老師父恨不得真的一劍捅死他。
他們也不是鐵打的,搞定一個步邀蓮已經是大傷元氣了,要是再和青虛子決裂,何苦想想就覺得胃疼,當即便慫了,只提議道:“要不,我們私奔?”
何歡又不是真的喜歡自虐,自然不會願意送上門給自己找不自在,然而,看了一眼自己身體,唯有嘆道:“我們的魂魄被師尊以天道劍意斬開,若他不收回劍意,我便無法回到身體。”
何苦這才發現,兩人再會這麼久了,何歡就像被什麼隔絕在外一般,一直沒法回到身體。他們魂體在外的性質就相當於元嬰,可是能被人吞掉煉化的。何歡一個渡劫期的元嬰走在大街上,又進不去身體沒有多少殺傷力,這場景,想想就知道該被多少人當寶貝疙瘩搶,外界是絕不能去的。
想到這裡,何苦不由慶幸,好在此次負責看守何歡的是青虛子和步邀蓮,若是換了旁的門派,乃還用他自己作死,只怕早就迫不及待地把這香噴噴的大元嬰給吞了。不過轉念一想,若非對手是玄門何歡只想着作死,又怎會如此容易便被抓住?總之,還真是一場冤孽。
不能跑便只能硬抗,何苦自然知道青虛子脾氣,頓時便明白了何歡的無奈,同樣嘆道:“看來只能等死了?”
“師尊性子柔和,打死我們的概率不大。”
何歡這句倒是實話,被關在落仙湖的這些日子他一心求死,什麼手段都使了,偏青虛子就是不爲所動,任何歡如何作爲就是不肯煉化了他提升自己修爲,最後被他煩得受不住了乾脆就讓步邀蓮守着,眼不見爲淨。
對上步邀蓮何歡自然是一句話也不想說的,便也只能敬佩師尊果然高風亮節,渡劫期的元嬰就在眼前也絲毫不爲所動。只是,如今想起自己那時的表現,怎麼就覺着背上有那麼一絲涼意呢?
叫你作死,現在知道慫了吧!
這涼意自然也傳到了何苦身上,沒好氣地斜了這心裡明顯已經慌了面上還假裝淡定的傢伙一眼,他也沒戳破,只應和道:“但是禁止你和自己斷袖的機率可以說是百分百。”
聽了這話,何歡也是默了默,繼續嘆道:“這個,畢竟說出來還是比較駭人聽聞的。”
其實若只是斷袖,大概青虛子聽了這麼多年他的風流韻事,膈應一會兒也就習慣了,可斷袖的對象是自己,古往今來確實是頭一遭。他在風月場打滾了數十年,一開始都沒起過這種念頭,後來雖有了這方面趨勢,也只當是憋久了產生的綺念,還將自己狠狠鄙視了一番。他一代風流魔頭尚且如此,傳出去也不知正道說得會如何難聽。
唉,情動起來對自己都能起慾念,這大概已經是好色的最高境界了吧,他這個江湖第一風流魔頭之名現在倒是實至名歸了。當然,他的何苦可是個純潔正直的好少年,接個吻都要緩上許久纔敢看他,斷不會如此變態,一切只是他太過扭曲把人帶歪了而已。
何苦還不知道這人眨眼間又自發背上了一口黑鍋,心道反正煩心也無用,不如談點重要話題,於是直接便問道:“左右都是等死,你方纔沒有說完的話,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看吧,何苦果然是最純潔正直不過的,若是換作他,談論這等話題必定得溫上一壺小酒,藉着酒意兩人抱在一處,兩情繾綣半推半就之間,自然是水到渠成……這,還是別貿然成了吧。
及時抑制住自己那放蕩不羈的思維,何歡堪堪找回了理智,瞧着少年坦蕩到彷彿彼此正在討論人生理想的眼神,那些原本的風月心思便也淡了,只摸着他的頭,含蓄笑道:“何苦,人一生最愛的永遠是自己,而你,就是我。”
何苦期待了許久,誰知就等來了這麼句話,思索了半餉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由忿忿抗議道:“你告白需要拐這麼多彎嗎?以前你就是這麼和人說情話的?”
你這滿目正直握着劍彷彿下一秒就要下山除魔衛道心中一絲羞意也無的模樣,原來等得竟是情話嗎?
步青雲在正道時從未同人談情說愛,何歡也沒想到自己少年時對愛戀的表達方式竟會如此與衆不同,一時只能虛心求問:“那,這情話該是怎麼個說法?”
何苦一腔情意正被這話憋得厲害,一聽他問,也不去想旁的,指着他就大聲宣告:“何歡我喜歡你!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那種喜歡!我只準你和我一個人睏覺!”
他這語氣着實坦蕩,若是直接換成我定當守護天下成就大道之類的話語也是毫無違和,然而,就是這樣直截了當沒有半分柔情修飾的話語,卻讓何歡的理智彷彿被敲懵了一般,所有思維只有一片摸不着地的飄飄然。
他忽地明白,對少年而言,喜歡他本就是一件能夠昂首挺胸對任何人坦言宣告的好事。何苦本就是這麼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只要自己心中認定沒錯,就算是爲世人所不容的愛戀,他也要談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
他這樣的人,能被這麼愛着,當真是一生的福報。
一切顧慮就這麼被少年的銳氣斬斷,他不再猶疑,把人摟進懷裡,面上全是春風般的笑意,“好,我和你睏覺。”
“只和我一個呢?被你吃了?”
何苦喜歡被他抱着,不論互相擁抱還是靠在他懷裡都能讓他有種什麼都不用害怕的安心感,此時嘴上雖仍硬着,心卻是瞬間軟化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耳邊傳來的溫柔聲音卻是立即讓那心化作了一灘春水,他說,“只和你一個,一生一世。”
何苦喜歡何歡用這種語氣說話,雖然不夠惑人,也沒法讓人意亂情迷,可是,一字一句,都是實打實的真心話。這就是他的戀愛方式,簡單明瞭,不需要任何猜忌揣測,一切隨心。
我想同你談個戀愛。
好啊,我也想同你在一起。
感情哪有那麼多彎彎道道,從一開始,需要的也只是這兩句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