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還沒有網絡小說的世界裡面,一切文本還遵循着傳統出版行業的定義和規則,一萬字以下的叫短篇,三萬字到十萬字的叫中篇,十萬字以上的就是長篇。
通常作者寫到十萬字以上,再加上排版排得不太密,大約就可以出版一部小開本的實體書,兩百多頁的樣子,這也是類型小說出版的常規開本和厚度。
然而這本書洋洋灑灑長達六十萬字,是當時罕見的大長篇,即便採用了大三十二開本,也比其他的書高出一頭,厚上兩倍不止。
施楚楚當即拍板買下,不管內容好不好,這麼多字,至少在一路上是夠看了。
《北俠傳》這本書李帶聽周助提過,是他早些年寫的武俠小說,他寫這本書的時候,正在經歷自己新聲杯成績作廢的那場意外。
當時他滿腦子考慮的都是,這個世界到底是否存在着公平與正義,假使存在的話,又到底意味着什麼?他思來想去不得其解,一度痛苦得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在沒有公義的世界裡,何必棲此殘身呢?最終,是寫作救了他一命。
當他面對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敲下《北俠傳》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最初的少年熱血重新沸騰起來,夢中的一整個江湖,如同繪卷般在他眼前鋪展開。
周助決定用七年時間,以七本書,七個故事來勾勒自己心中的江湖。
這本《北俠傳》只是系列作品的其中一本,靈感的野火一旦燃燒起來,便無法熄滅地在草原之上蔓延,他懷着雄心壯志,要寫出這本武林七部曲的剩下六部,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分別叫:《八幡歌》《百戟守》《標心燈》《兵燹災》《奔突馬》《坡壘花》。
這每本書名的第一個字合在一起,是一句在民間傳唱已久的著名詩歌。
「八百標兵奔北坡」。
然而現實殘酷,準備用來打頭陣的拳頭產品,第一本書《北俠傳》的銷量就並不樂觀。
首版印了六千冊,連三千都沒有賣掉,施楚楚找書店老闆要最厚的書,老闆幾乎是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把這本塵封了不知多久沒賣出去的大部頭搬上來。
“老闆說便宜點賣給我,我就買回去了。在車上打開第一頁,我和愛人就笑了起來。”
“封面之後是扉頁,扉頁之後是獻詞頁,作者在獻詞頁的正面寫着,獻給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父親、母親、還沒有出現的愛人,以及還沒有出生的兒女——”
“背面寫着:如果這是一沓錢。”
李帶也笑了。只聽施楚楚繼續說下去。
“老實說,《北俠傳》這本書的故事,現在回頭想想,真的不太好看。有種用力過猛,但是什麼也沒有表達出來的感覺,動不動就是驚天陰謀,腥風血雨,刀光劍影,鐵膽柔情,虎軀一震,納首便拜之類的。構思的時候考慮得很多很複雜,但是落到紙面上的文字很傻很天真。”
“我這麼說可能有點過分,但這種書的確滿足了我的要求,視覺衝擊力夠足,花活很多,寧可尬寫,也絕不乏味,是笑話大合集的絕佳替代品。有時候我們會因爲作者寫出的降智橋段,而哈哈大笑,還有些時候,我們會把作者因缺乏生活常識而犯下錯誤,狠狠批判一番。”
“因爲我們對書進行的評論的有趣程度已經大大超過了這本書本身的內容,所以,雖然這本書稚嫩的,在進高原區送貨那七天七夜的路程裡,我們還是把這本《北俠傳》讀完了。”
“在書的最後,作者花了好幾頁寫後日談,就是創作總結那樣的東西,出於嘲笑的目的,我們還是選擇讀完。具體的說法不記得了,但有印象,裡面大概的意思是,作者通常是內心敏感脆弱的生物,如果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悶着頭在家裡,對着鍵盤敲打出十萬字,二十萬字,乃至於六十萬字的小說。”
“但是在寫《北俠傳》這本書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覺悟,既然決定要把小說發表出來,那麼就應該有接受評論的擔當,這是作者最初難以克服,但是最終必須要克服的一道很小很小的內心關卡。他還說,既然已經看到最後,如果有什麼意見和建議,歡迎來信至某某地址。在書的最後一頁,他還附上了信封和足額的郵票。”
“還真是個細膩的人。”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我們就是兩個運貨的司機,並沒有那個閒工夫給他回什麼信,更關鍵的是,我們又不是專業書評人,什麼都不懂,說了也沒用。就把書放到駕駛室裡忙自己的活去了。”
“後來我和愛人在南海運了三個月青芒,芒果是很好吃,但架不住你天天吃,而且從南海到近陸的貨運輪渡條件實在不怎麼好,車在船上停着,船在海上停着,你感覺全世界都靜止了,由於之後我也沒買到長度與《北俠傳》相仿的小說,到底還是空閒下來了。”
“空閒到一定程度,人的腦子都是麻木的。又是突然之間地,我愛人說,要不要把之前看完那本書再看一遍?我說別了吧,實在是寫得不怎麼行。我愛人又說,反正在過海這段時間,閒着也是閒着,要不把回信寫了?”
“我想這是個打發時間的辦法,就找來填寫貨單的兩支圓珠筆,在上面用我們已經生疏了好多年不寫了的爛字寫起回信來。”
“那天玩得很開心,你小時候跟人一起堆過沙包,或者在地上畫過畫嗎?就是那種感覺,回到了童年時代的快樂。我們因爲實在夠閒,在這幾個月坐輪渡的空閒時間裡,把所有覺得他寫得不好的地方挨個批評了一遍。找了個相熟的快遞公司,用匿名件的方式給他寄了回去。”
“上去就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現在想想好像確實有點過分,不過是他自己說的有勇氣承擔,也不能怪我們,就算他要找我們麻煩,也找不到我們不是嗎。”
“你們這還真是……夠調皮的。”
“又過了幾個月時間吧,又要出一趟長途車,從滇南往東北送一批貨。我還是照例來到書店問最厚的書,店員向我介紹了《洪荒戰紀》這本書。據說,這書超過了之前的《北俠傳》,達到了今年類型小說單本字數的最高峰,長達八十多萬字,我說好啊,來者不拒。”
“當這本書放在桌面上的時候,不僅是桌子,我的內心也着實被震了一下。因爲這幅畫面如此熟悉,那個熟悉的名字再度出現。封面上寫的是,周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