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人中,自然是《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最負盛名。
但即便是馬爾克斯,在初次閱讀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時,也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翻開第一頁,我就意識到,這是我未來想要成爲的那種作家。”
科塔薩爾筆下的故事充滿想象。有的作家想象力澎湃,聲勢浩大,仿若從九天垂下的銀河。但科塔薩爾不同,他的想象力是慢熱的,好像需要一段發動的時間,這個作家會先跟你談天說地講述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然後不動聲色地講到夢魘般的離奇畫面,驚出你一身冷汗。
等你仔細追問的時候,他又像是沒講過剛纔的故事似的,迴歸到絮絮叨叨的普通對話中。
他的短篇小說字數不多,卻個個都有着驚人的腦洞。
比方說《公園序幕》。
講的就是一個在公園裡看書的人,在書中看到自己在看書,看的書正是自己手中正在看的書。可能會讓你想到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的那個故事。
再比方說《美西螈》。
說有人來到植物園的水族館,參觀這種名爲美西螈的爬行動物,突然有種強烈的代入感,覺得自己就是美西螈,而且這種代入感在回家之後都沒有消失,他認爲自己還在館中被人蔘觀,反倒是其中的美西螈跑出來,寫下了這篇小說。又頗有些莊周夢蝶的意思。
科塔薩爾的這種風格很明顯,類似的小說還有很多。他的作品總是遊戲的,是智性的。你說故事裡寫了什麼情節嗎,沒有?但是卻給了你很多情節之外的,理念層面的啓發。
憑着極其現實的敘述,給人以超乎現實的感受。這正是他現在要達到的效果。
想到這裡,李帶決定寫出那篇小說。
科塔薩爾短篇小說集中的代表作,他每次看都會驚出一身冷汗的作品。
——《一朵黃花》。
他的行楷在卷面上鋪開,小說的原文在筆下流淌出來:“聽着像玩笑話,但是,我們確實是永生不死的。我是通過反向推理知道這一點的,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爲我認識唯一難逃一死的人。他在康布羅納路上的一家風味餐館裡跟我講了他的故事。”
故事其實並不複雜。
說小說中的第一人稱主角“我”,在餐館裡遇到了一個男人。他邀請我去旁邊的桌上聊天,這個男人已經中年,碌碌無爲,婚姻失敗,我以爲他是要借酒澆愁,男人卻很篤定地告訴我,他發現了驚人的秘密,人是永生不死的。我很驚訝,問他爲什麼這麼說。
他告訴我,他曾在公交車上見過個小男孩,發現這個小男孩跟自己非常相似。無論是臉、手、頭髮、眼睛,還是語言動作神態,甚至是聲音,兩個人都一模一樣。
抱着這種強烈的好奇,他來到了男孩的家,跟男孩的母親攀談起來。
越是聊得深入,越是發現這個名叫盧克的小男孩,跟他小時候的經歷都高度相似,他肯定盧克就是他重生之後的模樣。
“我們全都是不死的,老夥計。您看看,從來沒人能證明這一點,卻叫我撞上了,在一輛九十五路車上。一個運作上的小錯誤、一個時間的褶皺,重生體與前身竟同時在世,而不是接續出現。盧克本應該在我死後再出生的,但是……”
男人喃喃自語,喋喋不休。
但我還是不願相信,試圖打消這個男人的妄念。就告訴他,兩個人的人生,無論如何總有細節上的不同。他搖搖頭反駁說,表面上的相似是很膚淺的,不能追求一模一樣的相似,應該考慮到時空的變量,把盧克看作是一個相似的鏡像。
男人七歲手腕脫臼,盧克卻是鎖骨脫臼,九歲時盧克得了猩紅熱,男人得的是麻疹;況且隨着時空的改變,社會的總體醫療水平也在變,男人的麻疹持續了十五天,盧克四天就被治好了,但本質上他們其實是相同的。
他還打了個比方說,街角的麪包店老闆,很有可能就是拿破崙的一個重生體,儘管他對此一無所知,可他的人生正在重蹈覆轍,走上拿破崙的老路。譬如他從洗碗工開始幹起,逐漸地積累資產,變成了麪包店老闆,這就是拿破崙從科西嘉島一躍坐上法蘭西王位的寫照;而麪包店經營不善最終破產倒閉,他不得不把自家的老宅賣出去,對應的則是皇帝流落聖海倫娜島。但這種一敗塗地的感覺是相同的,麪包店老闆和法皇拿破崙被同樣的孤獨淹沒。
我已經開始對他的說法感到驚訝,但還在勉力掙扎。我說,其實大家小時候的經歷都是差不多的,跟朋友玩耍的時候不小心受傷,悄悄陷入對隔壁家大姐姐的單相思,不可避免得一次一生之中必須要得的病,譬如水痘、腮腺炎什麼的。這很正常,說明不了什麼。
男人沒有理會我。
他自顧自地繼續說盧克的故事。他說因爲經常去盧克家,是第一個知道盧克的死訊的(這死去的症狀跟醫生的診斷結果並不相同),他現在意識到自己乃是必死之人。
我安慰他,但他一杯又一杯,越喝越傷心,誰都沒法勸。
他不單單是爲了盧克的死而痛哭,更是爲了這種永無止盡的輪迴而痛哭,可怕的並不是他或是盧克的命運,可怕的是還會有另一個也許叫羅伯特、叫克勞德、叫米切爾的後繼者,懵懵懂懂地重蹈覆轍,進入這個輪迴,過着卑躬屈膝、苟延殘喘的單調生活,還自以爲海闊天高、人定勝天。他以爲自己打拼出了一條新的道路,卻不知這條道路已經被人打拼過了。
男人的敘述到了最後,卻突然轉向。說起他經過公園,在路邊看到一朵黃花。
他說,他從這朵黃花中看到了永恆的美,因爲永遠都會有漂亮的花給將來的人們看,但他也同時看到了虛無,因爲如果人死了,就是再也不會有一朵花。
當他明悟了這點之後,他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不斷地坐上公交車,跳下公交車。
他說,要是再找到自己的重生體,他就會任他離去,什麼也不告訴他,讓他繼續那愚昧、可悲的生活,那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再下一次……
寫下最後一段話。
李帶放下筆,故事至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