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多延遲,大屏幕上已經顯示出了李帶筆下寫出的最後一句話。
“這就是爲什麼我沒有給科利爾雜誌寫一篇男孩遇到女孩的故事,因爲在男孩遇到女孩的故事中,男孩得要跟女孩產生交集才行。”(And that“s why I never wrote a boy-meets-girl story for Collier“s. In a boy-meets-girl story the boy should always meet the girl.)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不論是臺下剛纔激戰正酣的江舟和關悅然,還是翁釣雪和胡循,包括所有其他在場評委,都被震住了。並不是因爲這句話本身什麼特別動人的地方,就語言的美感而論,他當然是遠不及開頭的「只有一個讓他一見鍾情」,以及中間的「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但是結尾這句話的出現,卻提醒了讀者們關鍵的事實。
上面的故事並不是真實存在的故事,而是文中這位「作者」虛構的小說。
率先驚呼出來的是章守白。
“最後一句,立刻拔高了整篇小說的文學價值!剛纔我們關於小說的討論還停留在兩層。第一層,男女主角在幻想中產生了聯繫,有了往來之間的通信交流,這是個美好的愛情故事;第二層推翻了前一層的預設,告訴我們,其實他們之間並不會有任何聯繫,因爲男主角認爲,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所以他們會錯過瞬間的心動,回到平淡的日常之中。”
雖說完全不想幹擾其他評委的決策,但是在跟旁邊的陳豎和林果分析這篇文章時,章守白的聲音卻忍不住地越來越大,他指着屏幕上的最後一句話。
“但是這句話提醒了我們,小說裡的人物,其實從來不存在,事情其實也從未發生。因爲它們實際上都是作者在桌前閉門苦思的虛構。
我記得,李帶寫完開頭的時候,就話鋒一轉提到過,小說的「作者」要給言情小說雜誌寫一篇投稿,但是屢屢失敗,因爲他不知道,要怎麼讓男女主角按照套路相遇。
到故事的最後,這個作者的身份再次出現,在寫完了美妙的故事之後,卻說自己其實沒有寫一封男孩遇到女孩的故事。這麼一來,就爲故事架設出了第三層空間,也就是說,作者正在虛構一個關於作者如何虛構愛情故事的故事!”
“畫中畫?!”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首先,在小說中,男女主角相遇了,想象自己如何與對方戀愛;
接着告訴你,上一層其實是虛構的,因爲這只是兩個人對彼此的美好想象,實際生活中,他們剋制住了這場猝不及防的心動,迴歸到平凡的日常生活;
然後,小說中的作者跳出來,再告訴你,上一層是虛構的,原來他只是想寫篇類型小說,發現這種套路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男女主角根本沒機會跟對方產生交集。
最後,也就是我們所處的這個現實空間了,當李帶寫出末尾那句話時,我們就都知道了,這個故事其實是,小說外的作者,正在虛構小說中的作者,如何虛構一場戀愛的故事。”
章守白一鼓作氣,以超強的邏輯能力理順了這故事之間的層層關係。
大部分人已經聽懂了,不久前分析過《破碎故事之心》的江舟和關悅然面面相覷,沒想到李帶竟然只用了一句話就完全改變了整個故事的結構,昇華了整個故事的格局。
方纔他們煞費苦心的一番分析,現在回頭看來,如同夢幻泡影。
“Metafiction!是Metafiction!”
自己安安靜靜地品咂了一會兒這小說的滋味,章守白突然狂喜,連連呼喊起來。
“這是用元小說的技巧,把嚴肅文學和類型小說融合了起來!我遠不及他!遠不及他!”
見臺下所有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還有的已經表現出了跟章守白一樣的癲狂神情。陳豎急忙朝林果眨了眨眼,目光中寫滿了迷茫,她完全沒理解章守白口中突然蹦出來英語是啥意思,感覺自己突然之間成了局外人。
林果知道,現在是她發揮解說職能的時候了。
“Metafiction,元小說,這是個後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術語。翻譯成比較好理解的人話就是,元小說是關於小說的小說。還是不好理解嗎?這麼說吧,通常小說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是講一個虛構的故事給你聽,讓你誤以爲這是真實。但是元小說不是這樣,它是先讓你相信,然後再主動揭穿,打破第四面牆,告訴你,其實剛纔發生的都是一場虛構。”
“但是讓讀者知道故事是假的,對作者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
“當作者主動跳出框架,吸納了元小說的技法,文本的涵義就會變得更加豐富。
這就像是普通視頻和最近流行起來的彈幕視頻的區別,常規小說就像是普通視頻,帶給讀者的主要是種旁觀者的沉浸感,而元小說就像是彈幕視頻,它讓你自己參與到故事中去,閱讀這個故事,體驗這個故事,乃至於解構這個故事。
給視頻加上彈幕,給小說加上元敘事,就是爲故事的觀衆提供了選擇,看你是希望單純地讀一個故事,還是成爲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陳豎這才恍然。
那邊的江舟和關悅然也是如夢方醒。
“原來如此,是我之前的理解太膚淺了。我爲此感到抱歉,《破碎故事之心》這篇小說,看似講的是愛情,但卻不止於愛情,故事中男主角跟女主角的關係,應該是一種隱喻,暗示了嚴肅文學和類型小說的關係……”
兩人原地發揮起閱讀理解的功力,再次展開作戰。
元小說就像是個筐,什麼都能往裡裝。
經過章守白這麼一提醒,所有評委都對這篇小說有了超越文本的理解。大家爭先恐後想象出了小說的隱喻,生怕說慢了半步,自己的點子就被別人搶先。
此時章守白的激動之情仍未消退:“大家說得各有各的道理,但我認爲李帶採用元敘事的技法,實際上是以小說文本對他自己在現實中遭遇到的情況進行指涉。
你們看小說中的這位作者,爲什麼寫不出合格的小說投稿給《科利爾》雜誌?難道是因爲他寫的不夠好嗎,不是的,是因爲他寫得不夠套路,不符合審稿編輯的要求。
作者、投稿、編輯、要求,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在我看來李帶筆下的作者正是他自己,《科利爾》雜誌則是在隱喻我們在座的全體評委。男主角一次又一次被女主角拒絕的遭遇,對應着小說裡的作者一次又一次被雜誌拒絕的遭遇,放到現實就是我們評審組一次又一次拒絕他稿件的遭遇!”
這回輪到臺上的李帶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