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年來,未逢敵手,縱威震中州,笑傲江湖,也不過蕭索寂寞,長劍空利。
張三丰念及往事悠悠,輕輕一嘆,屈指暗數,不知不覺,流年又自偷換。門外晚霞彩彩,明豔無雙,金色的餘暉照將下來,爲萬物都鍍上一層朦朦的輝光。
武當山的景色,始終美的緊呀。
一振衣袖,張三丰站起身來,往屋外小徑走去。沿着小徑,至分叉處,一路向上,穿林過坪,不多時便至開闊之處,有飛鳥相還,巨石橫空。張三丰深吸一口氣,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驀地騰空而起,緩緩縱到巨石之上,一攬衣襟,俯身坐下。偶有金光溢出的雲海翻翻滾滾,驟爾凝成一條騰龍,伸爪屈首,齜牙咧嘴。又忽地凝成一隻大虎,氣勢洶洶,作勢欲撲。
張三丰抱膝而坐,看得有趣,忍不住哈哈一笑。太陽漸漸落下山去,茫茫雲海也自散去,張三丰見那一輪紅日究竟落下,不由悵然若失。
天色向晚,月牙兒在天邊升起,孤零零的,微微透着紫色的夜空靜如沙洗,卻無多少星星,只有寥寥數顆,東懸一顆,西掛一顆。晚風習習,吹得張三丰白髮散亂開來,簪落一旁。老人的嘴角噙着笑意,目光湛然若神。
身後緇衣的儒生俯下身來,屈膝跪倒,恭恭敬敬的向張三丰磕了三個頭。黃衫的女子則是福了一福,神色全然不同往日的冷漠,極是恭敬。
但張三丰只是閉着眼,微微笑着,他全以神遇,早已覺出這兩人蹤跡。然而,現在他的全幅注意力,卻是集中在這第三人的身上。
張三丰轉過頭來,目光凝在躺在地上、青衫裹身的男子。眉目間依稀從前,但卻沾染風塵,更爲棱角分明。
張三丰腦中驀地轟的一下,嘴脣微微顫抖。
他心中的喜悅實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驀地張開口來。一口罡氣吐出。清嘯如龍,悠悠傳開。
這一聲嘯,威勢並不如何盛大,但卻清越激昂。彷彿一條大龍在夜空之中張牙舞爪,雖說不上囂張跋扈。卻是生機勃勃。
除去張翠山遠遊。其餘六俠俱在武當山上,他們內功深厚,聞得師尊嘯聲,猛地從入定中醒來,臉上俱露笑意。
宋遠橋睜開雙眼,先是點點頭,撫須笑笑,繼而閉眼盤膝。打坐練功。潛心太極功中。
在俞蓮舟聽來,卻是另一種意思。他微微皺眉,但不到片刻,便舒展開來,雙手叉腰,運氣丹田,悠悠嘯出聲來,與張三丰清嘯之聲相合,一如龍吟,一如虎嘯,聲勢殊不弱之。而這聲嘯在俞岱巖聽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他熱淚盈眶,掙扎着走到門前,不顧雙腿殘疾,筋脈糾結,半跪下來,對着山頂連連叩頭。
張松溪悠悠然的坐起身來,在屋裡轉悠一圈,臉上劃過一道微笑,喃喃自語了兩句,神情一派淡然。
殷梨亭則是手撫長劍,驀地拔出劍來,寒芒閃過,一劍橫空,鋒芒絕世,圓轉如意,這套太極劍術精微奧妙,但由殷梨亭使來,卻是不枝不蔓,顯然頗得真髓。
莫聲谷哈哈大笑,走出房來,一套拳腳打開,山奔海立,虎虎生威,一時三刻不到,便使完一套拳,而後五指箕張,又使一套掌法,堂堂正正,大開大闔。
一聲長嘯,六人各有所悟,各有所得。張三丰卻是聽得青書氣息緩而慢,深而長,顯然修爲大漲,心中喜悅之餘,又聽他驀地急吸兩口長氣,呼吸紊亂起來。張三丰心頭不由一跳,他怎地躺在地上?走上兩步,伸手搭在青書脈上。
張三丰悚然而驚,這孩子,莫不是受了重傷?
百脈俱損,或枯或榮,俱在一念之間。
一手搭在青書脈上,精純到極點地真氣輸入青書體內,這道真氣與青書體內內力同出一脈,本是極是相合,療傷勢必事半功倍。但這時青書體內真氣亂撞,不受指揮,張三丰真氣方入他體內,便是被反震的身子一晃。
望着緊皺眉頭昏迷着的宋青書,張三丰眼中漸漸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這孩子的“純陽無極功”大圓滿了?那……誰能傷他到這種地步?
張三丰擡起頭來,深深看了一眼將他送來地兩人,一人緇衣儒衫,眉目疏朗,長鬚飄飄,步伐輕而沉穩,目光潤而湛然,顯然是個了不得地高手。咦,他看起來,很是面熟,不知在何處見過。眼睛移到黃衫女子身上,饒是張三丰百年修爲,也是忍不住驚豔了一把,細細查之,卻見她眼神溫潤,氣息悠長,若非張三丰百年內功,幾不可聞。這個女子,也是一流高手!
緇衣的儒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道:“晚輩劉基,見過張真人。”黃衫女子也是福了一福道:“古墓傳人,問張真人萬安。”
前邊的劉基在張三丰看來,倒還無所謂。後邊出場地這位黃衫女子,四字“古墓傳人”,卻不由的令張三丰側目看之,想到光明頂上見到地兩位,他不由開口問道:“你是楊大俠地傳人?”
楊汐晴直視張三丰和藹眼神,微微笑道:“小女子誠然姓楊,雙名汐晴。潮汐之汐,晴空之晴。”
張三丰唸叨了兩句,笑道:“原來是神鵰俠後人……汐晴,汐晴。好名字,好名字。”話鋒一轉,伸手一指躺着的宋青書,問道:“我這青書孩兒……”
劉伯溫道:“公子他強悟雙推勢,百脈俱損,昏迷至今,已有三日。”
張三丰一驚,說道:“他竟練了太極十三勢麼?”劉伯溫更是驚訝,道:“難道不是真人傳與公子的麼?”張三丰一拂長袖,斥道:“胡鬧,胡鬧。這孩子也忒膽大了,還沒學會走就想學跑,他修成化勢了麼?雲勢渾成,他又有幾分火候?”瞧他模樣,竟是破天荒的動了怒。
劉伯溫唯唯諾諾,楊汐晴卻道:“青書他說他已融成化勢,雲勢連綿,也被他悟通,唯餘雙推勢交匯陰陽,始終不得其解。”
張三丰又是一驚,問道:“你所言可是真的?”
楊汐晴點點頭道:“是啊。”她天真爛漫,幾番出手雖辣,卻都是聽他人安排。這時面對這天下第一的高手,便純然沒有劉伯溫的惴惴之感。
張三丰搖頭苦笑,嘆道:“這孩子修成這等武功,也不知是福是禍。”伸袖一攬,將青書抱起,往小木屋中走去。劉伯溫和楊汐晴隨他而來。張三丰將青書放在牀上,對劉伯溫道:“劉先生,你幫我扶好他,五心向天。”劉伯溫忙上前去,將青書扶成盤膝而坐,五心向天的姿勢。
張三丰點點頭道:“多謝。”劉伯溫被這一聲謝給叫得不知所措,往日裡地隨機應變,機智巧辯都全然不見,只撓着頭呆呆立在一旁。
張三丰雙手抵在青書背上,深吸一口氣,闔上雙目,輸入自己錘鍊了百年地精純真氣。
兩道精純內力四處遊走,將青書散亂在各處經脈的真氣收攏起來,恍如兩道巨大洪流,轟然刷下,將青書地奇經百脈都梳理了一遍。
宋青書微微呻吟一聲,顯然頗爲痛苦。楊汐晴目露擔心之色,欲要上前,卻被劉伯溫攔住。
劉伯溫想得不錯,青書的“純陽無極功”修煉到這個地步,如今走火入魔,“純陽無極功”平日裡溫溫潤潤,可一旦失控起來,卻如洪水猛獸,唯有修煉同源同脈內功的張三丰能製得住他。
放眼天下,內力上壓過青書的人,已然不多。若求無失,還是到武當山求張三丰相求來得保險。
張三丰行功三刻,內力到處,青書體內真氣如逢春風,頃刻融入張三丰兩道內力之中。這兩道內力從大椎穴起,經任督二脈,入奇經八脈,而後又返任脈,由上而下,納入青書丹田。
看着徒孫緊皺的眉頭,張三丰拭去額頭的微微汗漬,嘆道:“他內傷好了大半,但經脈創傷卻非一時可好,還需靜養半月。”說着側目望向劉伯溫,目光如電,沉聲道:“光明頂上,老道所見者,可是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