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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不多時父子二人已纏鬥在一處, 繼源公子于山頭觀戰,雙手扭成一團,踮腳傾身伸長脖子, 倒是專注無比。
只可惜他靈力不足, 場中戰況已超出他能力範圍甚多, 於他看來便是兩團華光鬥在一處, 分分合合快逾光影閃電。其中人影難辨, 只是一道華光周圍黑氣潛伏,另一道華光周身卻有銀絲如電。
什麼啊…繼源公子觀戰半晌全無頭緒,只得又向身邊豆丁公子求助。被他得寸進尺扯住手臂, 豆丁公子卻全無反應,一雙眼亮晶晶望向場中已是看得癡了。
此時殿中容夫人亦有感慨, 她放下手中繡針, 起身憑窗而觀, 面上微微動容“這日深山真真臥虎藏龍。誰能想到這伊尹公子眼盲之人,竟能將一手太子長琴使的如此出神入化, 恐怕隉陵氏前後百年難有能出其右者…”
所謂太子長琴,乃是隉陵氏上古絕學,以一十二根天絲琴絃爲兵。
非根骨其佳,經脈暗合天地十二經之人不能學;非身姿絕世天縱奇材、心志奇韌之人不能御;非心無旁騖明透如鏡、冰潔如霜之人不能守。
對修習之人要求極其苛刻,是以能習此法者隉陵一族從始至今不過數人。如今伊尹公子使來, 銀絲遊走曲繞百折, 靈動無方, 廣袖翼展身姿翩躚, 足踏遊絲直如天人一般。
進攻退守變幻莫測, 與帝君鬥在一處,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瑞夫人端坐燈邊, 垂頭刺繡手中不停,錦帕之上龍蘭花瓣殷紅如血。
她撇撇嘴低聲笑道“是吶,隉陵蒼與那賤人淺菲生的好兒子!如今我倒要看他還能如何收場!?”
“我早知這平日悶聲不語的伊尹瞎子不甚簡單,今日看來卻是低估了他。如此更好,便叫他們兩敗俱傷!”
言至最後語氣己是怨毒無比,她盯了手中龍蘭豔繡,揚聲喝道“限依,啓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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隉陵蒼亦是低估了自己那幼子伊尹。
十二根纖細長絲細經嫋嫋全不受力,動如華光流轉移,難覓其軌跡,卻是不着痕跡的寸寸逼近,竟是欲結成繭將自己縛入其內!
這太子長琴果真非同小可…隉陵君一生崢嶸身經百戰,雖不算戰力天下無雙,亦算難得戰將,此時困境尚不足爲懼。
真正令他苦不堪言的卻是自己那魔化左手。今遇強敵,全身靈力激發,它蟄伏在袖中蠢蠢欲動,噬血之力強盛的前所未有,漸己不能控制。
瑞夫人所設伏兵現身於四野之時,伊尹公子正將太子長琴御至極處。銀弦輕顫樂聲緩起,銀髮公子揚袖旋身暗合音律,卻是殺氣內斂,醞釀破天一擊。
豆丁公子限親率伏兵,見父子二人全力相搏機不可失,一面虛張聲勢揚聲大喝“公子,我來助你!”一面揮手下令。
前排將士取出身後所負破魔裂甲箭,搭弓射去。後面伏軍卻開始偷偷設陣。
隉陵蒼心頭大怒,只道是跳樑小醜亦敢反天?!心念一動,卻不成想讓那左臂魔物尋得間隙,乘機掙脫控制。
衆人耳邊只聽一聲奇異怪響,尖利無比仿是金屬摩擦,按着一道赤金光芒忽然自帝君左臂涌出,瞬間漲大如輪。
一黧黑魔物半身探出,現於金輪中心,額生豎瞳,桀桀而笑。
隉陵君只覺頭痛欲裂,仿是頭顱己被從中劈做兩半,眼前世界忽生異相,血色浸來,四下景物模模糊糊,如同整個世界突然沉至血潭湖底。
四面人影幢幢,面目全不可辨,看在眼中只是或濃或淡或近或遠的一團人形血氣。比傳說中的幽瞑之界更爲血腥,比夢中出現的地獄血池更加甘甜。
他想動動手臂,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左臂直挺挺向前伸着,被吞沒在碩大金輪之中,全無知覺。
三眼魔物卻頗爲興奮,將烏亮的三趾前爪擡至眼前,興奮不己的張合兩下。額上豎瞳血光浮動,似乎是在嘲諷,而後突然昂頭噴出一道純黑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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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火噴出,山下立時亂做一團。
奔在陣前的壯士兵卒被黑火掃中,呆立片刻軟身便倒,無聲無息,連句慘呼都未發出來。身上血肉盡去,筋骨盡碎如芥粉,只餘個空空皮囊,緩緩軟倒扭成一團,模樣其是恐怖。
繼源公子遠遠站在山頂,目睹了那些方纔還在彎弓持刀的強悍兵卒成片成片軟倒在地的全過程,直嚇的魂不附體,只看到那些灰敗皮囊蜷成一團,竟還在緩緩蠕動,漸漸生出些淡青色的魂滅清煙。
如此死法委實也太過恐怖…繼源小受一向無甚男子豪氣,雙股顫顫只欲逃跑,慌慌張張習慣性的向身邊一撈,卻是抓了個空。
——豆丁公子早己領命下山統領伏兵去了。
也不知他是否還活着。留下我一人面對兩位妖婦,如何是好?受虐狂繼源公子忽覺悲中從來,擡袖掩面竟是要哭。
遙遙遠觀繼源公子尚且如此,場中衆人自不必說。
箭兵之後負了破魔紅石準備設滅魔收魂大陣的衆位將士眼前驚變,早己嚇的魂飛天外,呆立片刻將身上魔石一丟,慘叫着四散奔逃,哪裡還有之前盟誓護主的豪情。
慘叫之聲紛雜四起,悽悽入耳,宛如百鬼夜行,連瑞夫人都禁不住悚然起身,面色一連數變。
修羅場中唯一沐黑火卻得己全身而退的便是伊尹公子。雖未受傷,但他手中十二根天弦卻受損過半,氣血翻涌己有靈力不濟之感。
華服公子獨立修羅殺場,銀髮如月色,長身而立不慌不亂,氣度風華令容夫人都頗爲折服,心中暗贊。
哪知華服公子脫身黑火卻不退走,反而橫展長袖略整心神,復又揉身而上,神色微凜,仿是不死不休。
他這又何苦!這下連瑞夫人都頗感詫異。
此時空中濃雲漸低夜色愈沉,雲層中電光四起,如銀蛇狂舞,雷聲連連竟作山傾地陷之聲。天威萬仞,彷彿這腐朽陰暗的世間己行至末路盡頭,再向前一步便是毀滅。
毀天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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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公子靈力本竭,哪裡是這三眼魔物的對手。
扯扯嘴角露出滿口獠牙,那魔物竟在無聲微笑,仿是頗爲愉悅。三趾利爪一張,毫不費力將天弦銀絲扯在掌中,豎瞳內異芒連閃,手臂用力漸漸收緊,面上笑容越發邪異。
伊尹公子着魔一般,竟然並不鬆手,亦不掙扎,素白麪容之上一雙淺金柔瞳靜如秋水,全無身處絕境惶然失措之感,從容不迫一如往昔。
華服公子就這樣被一步步拖至魔物身前,漸漸沒入金輪盛光。銀髮四散纖如明絲,輕柔拂動仿能攝人心魂。
魔物側頭看着,瞳中異色更勝,另一隻利爪蜷動不休,蠢蠢欲動,竟是有些按捺不住。
被魔物寄生的隉陵君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冷汗如瀑浸溼身上數重華衣,隉陵蒼咬緊牙關目眥盡裂,只想將這魔物驅出體外,或者,便是收回體內也好。可他漲紅臉龐拼命聚力,卻身形分毫難動。
三眼魔物與他同體而生,此時將伊尹扯至身前,竟是看中了伊尹肉身,想要寄去他體內!
天將大亂魔物盡物,這可如何是好?況且…況且那是淺菲與我的兒子…
隉陵蒼心急如焚之時,伊尹己被扯至近前。
他望着自己父親越發猙獰扭曲的臉,微笑起來,薄脣微微上翹,弧度極美。這是兒子給予父親的最溫存的笑容,沒有怨恨全無陰霾,此生此世唯一僅有。
隉陵蒼微一怔神,卻見伊尹長髮一蕩一步逼至身前,揚袖返身,背部貼入自己懷中。右掌之中不知何時己握了一根由天絲銀弦對結成的尖錐,抵於胸口。
錐尖銳亮,如聚冰晶。
他…他竟是要與我同歸與盡麼…
魔物縱聲嘶吼,銀髮少年側頭輕言,脣畔笑意仍未褪去“你不將遙白交於我亦可,但是,你再不能去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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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夫人並肩立於窗前,看伊尹公子被魔物一步步扯至身前,華服銀髮沒入金輪盛光再不可見。容夫人雙手緊緊絞在一處,竟是全不能言。
繼源公子假扮伊尹雖然時日不長,卻也知他身世坎坷品性高潔,心智武功俱是上上之選,他日爲君必能開啓盛世。如今看來,他竟是必死無疑了…
繼源公子坐在地上,雙手抱頭不忍再看,卻聽殿中窗前觀點的二位夫人齊聲驚呼。
嗯?怎麼了…繼源擡頭望去,卻見隉陵君左臂金輪光芒爆漲,數倍於前,宛如一隻巨大的金色光球。其中光影紛雜人影幢幢,他心中狂跳竟是看不真切。
三眼魔物正被緩緩吞入光芒之中,劇烈掙扎仿是心有不甘,張了獠牙大口仰天長嘶,黑火如柱直衝蒼穹雲端。
那嘶聲震天,與雲中悶雷相合,引得山石震顫朔風平起,仔細聽來竟是模模糊糊的兩個字——淺菲…
此二字入耳,瑞夫人像火燙一般一聲尖叫,長袖一擺便要衝出門去。
容夫人大驚,急急伸手將她攔住,卻只見她怒目圓睜面色赤紅,雙脣劇顫神情極是可怖,恨不得食人血肉。
她指了山下咬牙獰笑“你可看的清楚?!便是如此生死關頭,隉陵蒼亦不肯殺那伊尹小賊,他果然還在念着淺菲那個賤人!!”
“費盡心力將她一縷魂魄強行封在屍身之中,說是爲了鬼域之陣,實則亦是爲了一解相思!好,很好,他便是如此騙我半生!即是情深若此,我便讓他們通通魂飛魄散!”
萬重濃雲越壓越低,罩在頭頂讓人呼吸不能,彷彿天毀地滅便在此時,恩怨情仇俱會成空。
電光驟閃,仿是一把利劍直直剖開天項蒼穹,悶雷滾動綿綿不絕,重重雲朵再不能承,但飄飄灑灑於雲端直落的並不是豐沛秋雨而是渺渺細雪。
萬千雪花悠然而落,彷彿星辰彷彿落羽,仿是九天仙子盛妝而舞。
細雪四籠,金輪光芒緩緩淡去,隉陵蒼全身浴血左臂己折,他緊緊抱了懷中銀髮少年,用另一隻手緊緊按住他胸前傷處,口中嗚咽似是重傷野獸。
雪勢甚大天地寂然,只片刻便覆住了枝冀殿前金磚地面。瑞雪瑩白,更襯的地上龍蘭錦帕殷紅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