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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雲中來到日深山之時己至清晨, 天色卻是極暗,仿是晝夜交疊黃昏時候。半空中烏雲壓頂,翻涌不休有如濃墨, 挾了狂風閃電雷霆萬鈞, 一場風暴正自醞釀。
空氣躁動不安, 帶了些微的塵土氣息。
山雨欲來狂風滿樓, 山路兩側荒草連天, 隨風而舞曳動不休,越見秋意蕭條。雲中君孤身行來,卻也不急, 斂了袍袖信步漫行,眉目低垂, 其中情思全不能辨。
巨大白虎緊緊跟在他身側, 寸步不離。粗大虎尾輕輕晃動, 偶爾頓步擡頭觀望四周,模樣倒是頗爲警覺。
霽天塔建於日深山頂, 高聳入雲幾與天接,極是雄偉,頗有君臨天下之勢。如今暴雨在即,濃雲如墨層層疊疊,聚於塔頂上空, 讓人倍覺壓抑, 彷彿將有魔物橫生出世。
雲中大人停停走走行至近前, 頓步擡眼, 輕輕一嘆。面色茫然, 竟然躊躇不前,顯出幾分遲疑不決來。
遙白…遙白麼…昨夜夢到你我背向而馳, 再也無法並行,我卻是不信。所以,願天佑我。
新版遙白繼源公子坐在霽天塔主殿之中,欠着身子,坐立不安,竟然頗有幾分期待。——這很容易理解,任何人在太湖大人與隉陵帝君手下走過一遭,都會覺得魔王傍身也不過如此,也不會更慘。
他此時坐在殿中偏坐,距離隉陵帝君不過數步,偷眼望去,只覺那平素和藹敦厚的面孔佈滿戾氣,周身魔氣四逸,在空中散開枝脈。
陰寒刻骨,難以形容。
所以,當他望到殿門衣影一蕩、有人飄身而入之時,便立即奮不顧身撲了上去。額角尚有血絲,口中苦澀難止,模樣極是狼狽,惶然之情倒是分外真實。
誰能想到,堂堂風流浪子天才繼源落得如此窘迫,皆是因爲太湖大人隨口一句“言多必失,不如暫時毒啞;養尊處優,哪像剛由全無人煙的荒原深谷中辛苦尋來的?”
這絕對是某種意義上的打擊報復!
可惜隉陵君卻深以爲然,對其言聽計從。當下目色一凝,微一頷首,便有武士上前,將繼源公子七手八腳狠狠按住,灌了毒汁。順便爆打一頓,製造出荒原求生顛沛流離的假像。
自此縱是鬱悶致死心有不甘,他亦是有口難言。他也再不敢多言。
如今苦盼良久如坐鍼氈,那救他脫離水深火熱無邊苦海的魔君大人終是來了!繼源公子激動萬分,倒像真的見到了自己那分離日久日想夜想的金玉良人。
他撲至那人懷中,只覺淡渺酒香飄然而來,輕輕圍攏將他環在其中,清冽微苦,卻又彷彿凝了些落日閒花的飄渺香氣。
傳言那人慣穿銀衣,今日卻一反常態着了件大紅外袍,竟然仿似新郎衣着。
衣上暗繡荷紋,質極輕軟光華暗潛,仿有水澤。腰間銀帶結絡,墜了枚鳳型斷玉,佩飾極簡,氣質高華。
這便是傳聞中集天下靈秀於一身的魔主雲中麼?…繼源公子心中微微一動,禁不住昂頭去望。
那人背光而立,天光沉鬱電蛇騰空,自他肩頭橫溢而來,竟然格外灼目。那人面目便隱在光芒之中,表情全不可辨,只能依稀看到線條利落的面部曲線。
此時驚雷驟然炸響,地動山搖,無數慘白光線撲天蓋地,宛若洪流。繼源一時不防,心神劇震,卻覺那人手臂緩緩籠甚至自己腰間,帶了濃厚而迷幻的氣息。
長風直起涌門而入,魔君雲中紅衣盛裝,袖擺極寬於風中揚起,彷彿豔色羽翼,天姿絕美又異常凌厲。
繼源公子被他圈在懷中,冷風撲面寒意迫人,眼睛便眯了一眯。
殿門之外蒼穹如墨,電閃雷嗚,這場暴雨終於落了下來。暴雨傾盆天河倒垂,繼源公子忽覺腰間驟緊,那人手臂宛如鐵箍一般,直掐的他眼前發黑腰骨欲碎。
天雷霹靂震耳欲聾,魔主低低輕笑,聽來卻異常情晰“如此大禮,雲中不才,倒是難承盛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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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時一場暴雨,更添幾分秋涼。
隉陵君眉頭緊皺,負手踱回塔頂居殿。暴雨如注浸窗而入,地面廣有積水,隉陵君一腳踏入,水花四濺浸溼衣襬,他卻彷彿渾然不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他左思右想,總感覺這偷樑換柱李代桃僵的過程實在太過順利,順利的出乎意料,一反常態分外詭異,倒讓他七上八下不得安神。
言及雲中晉,大約這世上沒有人比太湖君更有發言權。
那一份複雜難明的愛恨糾葛,荒草一般在血骨中瘋長,己與靈魂結在一處,太湖穎本身便仿如一隻容器。
強大而冷酷,異常複雜又極度純粹,偏執固執姿態強硬,永遠從容不迫,永遠不會狼狽不堪,旁人永遠也看不穿的——太湖穎。
他在無邊火海之中擡起眼來,似是想笑,扯起脣角微微上翹,卻不知怎的讓人只覺苦澀難言,表情極爲微妙。
“雲中晉吶…”聲音輕軟綿長彷彿嘆息,他振振長袖,身下烈火宛如紅蓮妖嬈“他自幼聰明絕倫,不管當時是否認破,辨出真僞只是個時間問題,帝君還是勿要心存僥倖的好。”
“與其寄希望於上蒼疏漏,不如加倍修煉。今日騙得雲中君暫時休戰,時機大好,帝君莫要辜負這決戰之前的錦繡良辰。”
他望望隉陵君左袖,笑意淡淡“若不然,帝君身患奇疾,只怕難以維持了吧?帝君半生潛心修習大光明法力,卻體生邪物難以自控,最後死於自身心魔。”
“嘖嘖…”眯眯眼睛,太湖大人表情頗爲玩味“人死萬事空,死後身敗名裂倒也無妨,帝君心胸開闊,想必不會介懷。只是如此這般,倒是乘了許多人的心思…”
隉陵君口中不答,面上卻青氣繚繞,越發沉鬱。他側頭盯了自己左袖,目色陰寒閃爍不定,其中狠絕暴烈之氣更甚於前。
這幾日,隉陵君焦頭爛額想盡辦法,甚至瞞着老虎一般的瑞夫人,偷偷動用了隉陵氏宗祠之中的異寶,卻仍然無法控制左手傷勢。
焦黑傷痕迅速惡化,腐肌噬骨痛入骨髓,並且逐漸蔓延而上,全身血脈均作焦黑顏色,現於皮膚之下,脈絡糾結宛如蛛網。
更爲可怖的是,隉陵君因此陡生異能,性情突變。
精力異常旺盛整夜難眠,視力奇好竟然漸漸能夠清晰夜視,眼前世界泛了淡淡血色光芒,搖搖晃晃偶有扭曲,仿是置身於一池血水。
體內噬血之力越加洶涌,左臂蠢蠢欲動,總覺旁人身邊浮動着誘人血氣,腥膩芳美勝過人間珍饈。
隉陵君大難臨頭,心憂似焚,卻又無法可解。
太湖大人瞧在眼中,心如明鏡,完全沒有半分罪魁禍首的自覺,安慰之語卻說的彷彿譏諷一般“帝君畢生苦尋,不爲修心得道,所求不過是權勢天下歸一、戰力冠絕古今,成神與成魔又有何區別?”
階下之囚仍然氣焰囂張若此!隉陵君氣苦,抖了手,舉鞭便打,鞭影重重,直如狂風暴雨一般。
太湖大人卻也不躲,面上笑意淡淡,目光陰涼如蛇。
此人如何靠的住?隉陵君頭昏腦脹,孤軍作戰孤掌難鳴,被逼無奈,纔想到解鈴還需繫鈴人。
輕藍與海吒結成的逆天大陣自從上次異相陡生之後,倒是十分平靜,只是異化速度變的奇慢無比,隉陵君夜夜守在天鏡海眼之外,心急如焚。
逆天大陣本爲聚靈而設,此陣一成,他神功大成橫行天下便指日可待。
可是上次爲習神功,他在暗室之中用異寶隔空吸取靈力,陣式未明,竟然在體內種下異魔。如今也只有兵行險招,在逆天之陣中抽取足夠靈力,將此魔物逼出體外,或是可行。
若是失敗,後果也不過就是成魔…
湛藍海眼之中水色澄明,水勢至深,水底祭臺卻一覽無餘。
祭臺周圍星圖明滅,光芒搖曳淡淡緩緩,寒域小公子輕藍伏在醜陋至極的海吒背上,一動不動兀自沉睡。緋紅髮梢隨水波輕輕飄搖,黑鏈重重將他護在其中。
容顏絕美平靜安和,宛如沉睡在剔透寶石之中,宛如這陰暗世界中最後的一抹溫暖浮光,與虛僞恐懼、破滅無望一類的詞彙全無關聯。
隉陵君負手於海眼之外,旁觀多時,立定決心準備孤身行險,轉動身旁柱石,將海眼之中的星圖法陣開啓。正欲躍入海眼之中,卻忽聽身畔巖壁內部異聲大作,竟然仿有馬蹄踏擊之聲遙遙而來。
馬蹄之聲疾速迫進,地動山搖碎石紛落,海眼動盪碧浪層起,隉陵君大吃一驚扭頭望去,還未觀清事態,身側石壁便突然炸裂,碎石橫飛。
石壁那頭是條寬闊石洞,曲折幽暗似是頗深,奇異綠火森森閃動,搖曳不定,竟如鬼火一般。
煙塵飛揚之中,有個白衣少年衝了出來,連同跨下人馬巨獸一同栽倒在地。摔的頗重,一時竟然不能起身,伏地劇烈喘息,似是驚魂未定。
月白色衣襟染了陳灰,烏髮如瀑蜿蜒若水,手中緊緊握了一柄柳葉彎眉般的小刀。刃身狹長而凜冽,映了海眼碧水竟有霧般刃光,聚而不散,不帶絲毫殺氣,柔似情人眼瞳。
烏髮少年慢慢撐起身來,半跪於地,表情痛苦的擰着眉擡眼四望,與隉陵君目光相觸,理所當然大吃一驚——這是什麼地方?他怎麼在這裡?!…
隉陵君的驚駭程度不下於他,一手扶了咒紋柱石,雙目瞠大目瞪口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異獸人馬從何而來?…
還有,他手中所持細刃,似是多年前丟失的岑影景夜!…怎麼會在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