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小劍拿出一個小布袋,放在几上。
他看着衆人,緩緩的說:“現在咱們粒米全無,樹皮草根也吃得乾乾淨淨,敵人就算不來攻打,我們也會餓死。即使是要跟敵人拚命,也得有糧食、有力氣、方纔有命可拚啊,這樣下去,我們再守不了三天。”
這惡劣情勢是在座衆人皆知的,可由迷小劍親口說了出來,令衆人心頭寒得如浸冰水。
迷小劍道:“我思前想後,如今我們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王絕之實在很有興趣知道迷小劍口中的路是指什麼,情勢都到了這地步,他們還有路可以走嗎?
當然,更有興趣的是與會的衆酋。
他們目光露出熱切之色,只盼精明智慧的迷豪能夠吐出一條妙計,帶領這裡被圍的羌人逃出生天。
迷小劍卻道:“這條可行之路,其實也是死路。”他一字一字從齒縫迸了出來:“就,是,吃,人!”
這句話一出,衆人俱皆動容,心登時沉到了谷底。
城中斷糧已久,百姓早有私下吃人之舉;吃死人,也偷偷宰掉落單的活人來吃,各種的首領雖禁止,卻禁之不絕,也無法子。但他們再怎麼也想不到,吃人之議意由一向溫柔敦厚、視百姓如親子的迷小劍親口提出來!
迷小劍知道他的話對衆人造成的震撼有多大,但他仍正色道:“行軍斷糧,軍中吃人,雖是殘酷不仁,也是屢見不鮮。當日壽春一戰,晉軍堅壁清野,把沿途三百里的農民皆盡撤走,毀壞所有農田莊稼;石勒大軍所經之路,均無所搶掠,也無得食,軍中大飢,自行相食。若不是後來到了汲郡,據了襄國做爲大本營,恐怕石勒一軍已經完了,也輪不到今天的威震天下。”
零吾種的酋豪麻象是老成持重之輩,深覺此計不妥,諫道:“迷豪,你口口聲聲說民心比性命更重,然人吃人之舉,乃是桀紂之道,此舉一行,恐怕民心惶惶,離散得更快啊!”
迷小劍道:“我可沒說要吃人民的肉。”
麻象不解的問:“不吃人民的肉,那要吃誰的肉?難不成吃敵人的肉?”
敵人的屍體都在城外戰場,要是出城把屍體搬回來,只怕搬不到幾步路,搬屍者也會被敵兵殺掉成爲新鬼了。
迷小劍的聲音倏地變得陰森可怕,“我們吃的是將兵的屍體!他們既爲軍人,便該存有爲民捐軀之心,便是死了,也不冤枉。”
他此言一出,衆皆震驚。
榆卑南立刻進言道:“迷豪,此舉萬萬不可。目下將士疲憊飢餓,全賴一腔熱血跟敵人拚命,如果下了此令,軍心必定蕩然無存,天水便是再想守上一刻,也是不能!”
迷小劍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言。”
王絕之聞言,心中大奇:迷小劍啊迷小劍,你素以精明仁厚聞名天下,怎地到了這個緊要關頭,居然會想出這個既殘酷、又愚笨的法子來?莫非人到了絕路時,便會發狂?
迷小劍指指几上的布袋,“我們爲酋豪者,應該身先士卒,方能令百姓心服。這袋子裡有十三張紙條,拈中‘死’字者,便要自刎,以肉身佈施給羌人黨的軍民。”
零霸第一個大笑起來,“妙計,真是妙計!我們爲酋豪者本應身先士卒,自己先把肉獻出來,這樣一來,將士亦無人敢不服此議,就算是把他們的頭砍下來喂狗,也不會吭上一聲了!哈哈哈!”
大笑聲中,伸手入袋,拈出了一張紙條,卻是空無一字。
他哼了一哼,大笑道:“看來我零霸命不該絕,閻王爺選不中我。”接着把布袋遞給姚弋仲,“你來。”
姚弋仲在面臨生死關頭,他的手依然穩如磐石,沒有一絲的顫抖。
就在他將手欲伸入袋中時,迷小劍忽道:“慢着。”
姚弋仲的手頓住。
“刺史身負重責,明天一戰全仗於他,絕不能死。他的一分,讓我來代。而鬼池安由於防守城門,由易容代拈。”
王絕之知道鬼池安乃是廣漢羌的酋豪。廣漢羌是白馬種羌人的一支,控馬之技甲於天下,據說石虎曾在馬上與之決戰,也曾經是鬼池安的手下敗將。羌人黨中,除了姚弋仲之外,最令人頭疼的,就是這位鬼池安了。
王絕之心想:如果易容爲鬼池安拈出“死”,鬼池安怎麼死得心服?
幸好易容沒有拈中“死團”。衆人心知,別人拈到白紙,自己“獻身”的機會便增加了一分,他們在戰場上雖然是百戰不折、悍不畏死之徒,可是要說死得如此輕蔑,而且死後還得給人吃下肚子,畢竟並非情所甘願的事,額角不禁流出冷汗來。
在場酋豪一個接一個的把手伸進袋中,沒有拈到“死”字,到了最後一人,那是武都一陽。
這時,布袋中應該還有三張紙條,武都一陽代表武都羌,得拈一張,其餘兩張則由迷小劍??一張是他自己的迷唐種,一張他代替姚弋仲拈的。
武都一陽伸手入袋,“迷豪,看來這肉身佈施的人,不是你,便是我了。”
迷小劍冷冷道:“你拈吧。我雖有兩枚團,拈中的機會比你多出一倍,但是拈團全憑運數,是你拈中也說不定。”
王絕之心想:到了這地步,迷小劍多半拈中死團。究竟他肚中抱着什麼念頭?如果他真的以肉身佈施給羌人,天水羣龍無首,豈非垮得更快?
武都一陽笑着說:“拈團當真是全憑運數,誰拈中也說不定。”他的笑容十分詭異,似乎隱藏着什麼陰謀。
人人皆知,羌人黨中,以鬼池安最爲多計,武都一陽最爲老實,方纔當上掌刑之職。老實的武都一陽會有何詭計?
武都一陽的手正待從袋中抽出來。
突地,一道劍光飛起,插進他的手背!
他的手上功夫何等厲害,然而竟擋不了、閃不開這一劍!
誰人的劍有這樣大的威力?
沒有劍。插進武都一陽手背的,是一根食指!能以一指之力使出快加電、銳勝電的劍法,插入武都一陽強硬的掌背的,除了易容之外,還有誰人?
武都一陽驚訝道:“爲、爲什麼?”
易容冷冷的看着他,“放下掌中的另外兩張紙條,每人只能拈一張。”
王絕之恍然大悟:原來武都一陽是想代迷小劍赴死,所以一拈便拿了三張,卻給易容發覺了。
武都一陽的回答,卻大出王絕之意料之外。“易容,你以爲我不知道袋內的十三張紙條,全都是白紙!”
王絕之聞言大惑不解:全都是白紙,這怎麼會?那麼拈團有何作用?
易容臉色不變,驀地一掌摑在武都一陽的手背,發出轟雷似的一聲巨響。
王絕之心中喝采:好功夫!這的確是劍法,而不是掌法。他的劍法絕對在祖逖之上,怪不得能名列天下三大劍客的次席。
至於三大劍客之首,自然是謝伯。
古往今來,論到劍法,就算連袁公也包括在內,還有誰比謝伯更高!
易容這一掌拍得驚天動地,衆人以爲武都一陽的手掌必定盡成糜粉,誰知定睛一看,武都一陽的手除了被易容食指刺破一個洞外,別無損傷,那個裝着紙條的面袋卻真的化成糜粉了。
最令人驚訝的是,武都一陽的拇指與食指,赫然站着一張紙條,一張空白無字的紙字!
想來武都一陽的手指本來拈着三張紙條的,易容這一“劍”,只毀碎了兩張,而另外一張卻是絲毫無損,這是何等的神功!
迷小劍道:“你們十一人俱都沒有拈中死團,而剩下的兩張紙條已毀,死團必在其中一張紙條上。”
武都一陽叫道:“不是的,餘下的兩張都是白紙!”
榆卑南大聲喊道:“迷豪,你使詐!我們全都心甘情願爲你、爲大家去死,爲什麼你要使詐?”
迷小劍不理會他們,看着站在身旁的易容,下令道:“易容,動手!”
武都一陽是內家高手,榆卑南雖然不諳內功,卻是天生神力、嗓門特大,兩人齊聲喊起來,真是驚天動地;而迷小劍聲音虛弱細微,在他們兩人的聲音掩蓋之下,如非王絕之內力深厚,耳聰過人,幾乎完全聽不見。
忽然,大量的鮮血噴出,一條血淋淋的手臂直飛天上。
再看向迷小劍,一條左臂赫然不見了!
易容以掌劍砍斷了迷小劍的左臂,飛身接住,隨即落地,伸指封住迷小劍巨骨、大椎、乳根、不容、大包五處穴道,止住血流,伸掌抵住迷小劍的背心,真氣源源輸出。
從迷小劍下令到易容伸掌抵住他背心,不過眨眼睛時光。初時,王絕之心想莫非易容叛變,是以砍傷迷小劍?但轉念一想,立明其理,心中暗喝一聲:原來如此,好一個迷小劍!
迷小到斷臂重傷,本已站立不住,幸得易容以真氣穩住,方能勉強說話,“這條胳臂,你拿去熬場湯,分給衆將士吃。”
易容頷首道:“是!”
迷小劍喘過一口氣,又道:“我身爲羌人黨酋豪,肩負十三萬羌人的性命,縱是拈中‘死團’,也不能死。今日且以手臂代之,這條性命算是欠了羌人的,以後有機會,必定償還!”
他話未說完,在場衆人均淚流滿面。榆卑南大聲哭道:“迷豪,你自毀身體,這又何苦!在座衆人都願以身代你,爲你捨棄性命!”
王絕之目睹這場面,也是驚心動魄,淚流不息。只有兩個人表情木然如舊,一滴淚水也沒流下來,一個是易容,另一個是姚弋仲。
迷小劍道:“傳令下去,所有將士。每日挑選出一個人,生殺其肉。一半分給將士,一半分給城中婦孺。人人均得抽團,無人能免!”
衆酋齊聲應道:“是!”
這時,突然聽到角聲響起,遠遠傳來,依然十分清晰,顯然吹角之人內力深厚,而且不止一人。
在場衆人均是身經百戰之輩,一聽便知這是鮮卑人的戰角之聲!殺聲隨着角聲一併響起,越逼越近,來得好快。
易容道:“是慕容嵬!”
武都一陽訝道:“你肯定是他?”
易容點頭,“確定是他。我在鐵雞山殺了他的‘神力十三箭’,他既把族中高手挑來,想必也親身來督戰。”
零霸道:“我們雖然餓着肚子,但一直把天水城守得滴水不漏,否則敵人早攻了進來。能夠偷進城中的只有第一流的高手,鮮卑四族中,遼北宇文、代北拓跋、遼西段氏皆無什麼高手,只有慕容嵬,方有這個本事殺入天水。”
慕容嵬,是鮮卑族中武功最高、手段最辣、擁兵最多之人,麾下擁有控弦戰士二十餘萬人。他之所以當上鮮卑單于,即是手刃其親生弟弟慕容耐而得來。
鮮卑族即是戰國時的東胡,世代居於北方,秦漢之際,被匈奴一戰擊潰,逃往鮮卑山定居,此後便稱爲鮮卑族,其後一支稱臣於漢,仿學漢朝風尚,流行頭戴步搖冠,代代之後,“步搖”首訛,變成了“慕容”。
逢敵手的段氏族酋遼西公段務末塵,不到二十招,以“惡音之歌”震破段時亦與段氏結下不解之怨。段務末生死後,其子匹單接位,矢志爲父復仇,並聯合字文氏共抗慕容;而慕容氏又聯合拓跋氏,以二對二,在遼西、遼北並峙。
但是論到武功,慕容嵬遠遠不及他的同父異母哥哥吐谷渾。
由於父親慕容涉婦鍾愛小兒子,吐谷渾、慕容嵬自小欺陵壓迫,雖是異母兄弟,卻比同母兄弟的感情更爲深厚。
一次,慕容耐不知爲了什麼原因,以馬鞭痛打慕容嵬,打得他皮開肉綻、死去活來。吐谷渾見狀,氣極不過,便和慕容嵬聯手,打斷弟弟的小腿。
兩兄弟闖下巨禍,知道若讓父親發覺,非被活生生打死不可。商量之下,決定遠走高飛,而且一不做二不休,還殺掉七名族人,帶走大批金銀財寶,方纔逃走。若非慕容耐見情況不對,搶了一匹馬逃走,只怕也難逃毒手。
沒有人知道兩人逃到何方。據說,他們是逃到極東苦寒之地,那裡的河流在一年中有十個月是處於冰封狀態的,冷得連鼻子都能凍掉。就是在這個苦寒的地方,兩兄弟迭逢奇遇,練就了一身邪門魔功。
慕容嵬藝成之後,回到部族,其時父親已死,他雖不敢殺父,可是殺弟弟慕容耐卻毫不手軟,還把慕容耐的屍體醃成肉,強迫種人分而吃光。
奪位之後,吐谷渾甘爲弟的副手。
未幾,兩人發生激烈口角,起因於吐谷渾所統御的馬匹突然失了常性,互相踐踏爭鬥,死了大半。
馬是兵士的戰車,死了大半,慕容兵力的損失也就可想而知。本來慕容嵬想發動突襲,要將段氏一舉殲滅,如今卻要擔心段匹單乘機講攻。
慕容嵬於是大怒,痛斥吐谷渾道:“馬匹應該分開飼養,你偏不這樣做。終於闖出大禍來了!”
吐谷渾反脣相稽道:“馬是牲畜,爭鬥是他們的天性,你能遷怒於人的身上?既然你這樣蠻橫無理,我只有一走了之!”
他說走便走。慕容嵬卻在事後懊悔,命心腹史那樓馮和父時耆舊一個向西、一個向東追尋吐谷渾,勸他回去。
史那樓馮快騎向西奔出一千里,終於追上吐谷渾。
吐谷渾聽完他的來意後,卻說:“當年父親占卜,卜者說慕容氏有兩子有成,其後裔繁衍昌盛、開族立名。我是庶出之子,應該由我出走,在遠方開枝散葉。這次因爲死掉馬匹而出走,也是天意。”
史那樓馮道:“大都督命我勸你返歸,你若不回,我難以交代。”
吐谷渾拍拍胯下駿馬,“就連我的馬也是一心向西。你不妨試試它,如果它肯向東走,我便跟你回遼西去。”
史那樓馮派了兩千多名人馬,包圍着吐谷渾的馬,強逼它向東走。但走了數百步之後,該馬停下腳步向西悲鳴,不肯向東繼續走。
如此試了十餘次,結果均是如此。
史那樓馮嘆道:“無意如此,奈何!”遂停止勸阻,回覆慕容嵬。
自此之後,吐谷渾便銷聲匿跡,無人再遇其行蹤。三十年過去了,他成爲鮮卑族神一般的人物,傳說中,他的天資與武功均高出慕容嵬十倍,但畢竟那只是傳說,沒有人真正見過吐谷渾的武功。
吐谷渾不單是慕容種的神,還是整個鮮卑族的神!
慕容種和羌人黨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本來互不侵犯,如今竟然萬里迢迢親來進攻,可知劉聰、石勒必定是許了他極大好處,亦可知他必殺迷小劍的決心!
榆卑南冷笑道:“哼!慕容嵬有什麼了不起?我管教他有命來、沒命走!”一挺丈八蛇矛槍,率先走出氈帳。
勒姐、滇良、吾良三種的酋豪齊聲道:“我跟你一起去!”快步跟出氈帳。
誰都知道慕容嵬的可怕,單憑榆卑南一人,絕不是他的對手,是以三大酋豪連忙跟去助陣。此時此刻,羌人黨再損折不起任何一員大將!
迷小劍沉吟道:“慕容嵬既然敢潛入天水,就算被我們的人發覺了,也無需吹起號角,除非……除非這是一個信號,要示警給什麼人聽?”
他話聲方落,姚弋仲突然捉住易容的手腕。
易容武功雖高,可是事出突然,他猝不及防,給姚弋仲的一雙手牢牢抓住,運足全身功力也掙脫不開來。
姚弋仲的手掌赤紅,比原來的手掌縮小了差不多一半,十指深深陷進易容的手腕之內,鮮血緩緩流出,傷口深可見骨。
易容咬牙道:“赤毛鳥手!”
作說極西之國,有一座大山,山頂終年積雪,山中有長年不絕的熱泉,泉水旁有長年嫣紅的奇木樹林,林中住有一種赤毛禽鳥,身體能大能小,奇怪莫名。“赤毛鳥手”和赤毛鳥有無關係,已不可考了,多半因爲使出“赤毛烏手”時手掌會變紅,而且能脹大、縮小,狀似赤毛鳥,因此得名。
姚弋仲年少時曾周遊西域,無意間學會這門絕技,仗此名揚西羌,成爲羌人最負盛名的一代高手。
易容知道“赤毛鳥手”的厲害,若姚弋仲的手掌再縮,自己的手腕非給捏斷、手掌非得脫落不可,於是大吼一聲,十二成內勁齊發,以抵抗手腕傳來一圈又一圈扼緊的內力。
武都一陽等人意欲相助,卻不知應該相助哪一方??姚弋仲固然是先出手的人,可是說不定易容是奸細,姚弋仲只是受了迷小劍所囑,先發制人而已。
卻聽得迷小劍長嘆一聲,語重心長的說:“姚弋仲,你一直忠心耿耿爲羌人黨盡心盡力,爲什麼今天要背叛於我?”
姚弋仲冷然道:“石勒親口答應,只要把你的首級獻上,解散羌人黨,便饒了這裡十三萬羌人的性命。”這話說得平平穩穩,依然一絲感情也沒有。
接着,他平淡的語氣居然帶着一絲悽傷之色,“別怪我沒給你活命的機會。爲什麼剛纔依不答應我的奇計呢?你答應了,我便不用殺你,也能救回十三萬羌人的命了。”
衆人這才知曉姚弋仲就是背叛者,紛紛掏出兵刃,同時往姚弋仲身上招呼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轟”他一聲,爆了開來,一個人飛身出來,手中的刀便往迷小劍砍去。
王絕之見狀,躍出木箱欲相救,誰知那人一刀砍向迷小劍,另一手卻射出三柄短刀,朝王絕之的面門而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王絕之跟蹤的人。
他進人氈帳之後,便躲在地面暗格,伺機暗殺談小劍。王絕之來時雖然沒見到他,他卻知道王絕之躲在木箱裡,是以下手狙殺迷小劍之際,同時射出三柄飛刀,阻住王絕之相救。
王絕之見到此人的刀法,肯定原先所想,“你是石蔥!”
石蔥,原名陳聰,羯人,因犯了皇帝劉聰的名諱,於是改名陳蔥。他是石勒麾下的勇將,自弱冠開始,跟隨石勒已有十多年,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立功無數。石勒一則爲了攏絡這員悍將,二則爲了向三軍宣示,勇武殺敵者,必有重賞,於是賜陳蔥姓“石”,並授以石家神刀。除了石勒、石虎和石勒的兒子石弘之外,唯一懂得石家刀法的人,便是這位石蔥了。
王絕之適才在茅舍見到石蔥掠過,一來見他身法步姿類似石虎。不免生了狐疑之心,二來天水城中全是饑民,哪有這麼高大粗壯的漢子?心下懷疑便尾隨追了上去。
石蔥這區區三刀,自然殺不了王絕之,所以石蔥也不指望這三刀能殺得了王絕之,他此舉是爲阻止王絕之救迷小劍。等王絕之伸指彈開三柄短刀,已遲了一步,來不及救迷小劍。
迷小劍眼看長刀襲體,竟然沒有閃避,因爲他根本不懂得武功!
名列天下兩位大英雄之一、與石勒齊名的羌人酋豪迷小劍,竟然不懂得武功!
王絕之初見迷小劍時,就是因爲看出他不懂武功,纔會大爲驚奇,然而後來見到迷小劍的氣度、行事,這才明白他能成爲舉世佩服的大英雄,連王璞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也不惜爲他背叛殺胡世家,實有道理!
而這位絕世無雙的大英雄,眼看便要被石蔥一刀分爲二了!
武都一陽等人眼睜睜看着迷豪就要遭人所殺,心中大憤,欲回身相救,可是攻向姚弋仲的招式已遞出了一半,卻哪裡能回得過招來救迷小劍?
姚弋仲早料到衆人會出手相攻,雙手依然緊扣易容的手腕,驀地反腿踢出,空中頓時出現漫天腿影,隱隱帶着千軍萬馬般的蹄踏之聲。
這正是草馬谷、三元洞、大明上帝君的不傳絕技??天馬腳。
一百年前,大明上帝君全家爲羌人所殺,他獨赴絕域,力戰西羌數十高手,苦戰了十日十夜,終於脫力而死,然而臨死之際,他用一記“馬行天空”踢穿了赤亭羌酋豪姚黑龍的胸口,從此“天馬腳”名震天下,不過,秘笈卻落赤亭羌人的手中,變成姚家的不傳絕技。大明上帝君如果泉下有知,絕學竟然爲敵所用,必定會死不瞑目。
姚弋仲這記後腿踢上,有如萬馬行空,力道無與倫比,功力在昔年的大明上帝君之上。他熟知來攻六人的武功,自己也許會中上一招半招,卻至少能殺傷三人以上!
這些人雖然是他出生入死的夥伴,但他向來翻臉無情,要殺同生共死的夥伴,絕對不會眨上一記眼、皺上一根眉毛。
姚弋仲是一個做事幹淨徹底、絕不回頭的人。據說,他拔一朵花,必會連根拔起;殺一個人不是穿心、便是破腦,確定對方真的死了,方纔罷手。
所以,當他前一刻還是羌人黨的人時,盡心爲迷小劍出計、甘願脫褲受刑、甚至如果拈中了“死團”,也是死無怨言;可是當他聽到慕容嵬的鮮卑號聲,瞬間便背叛了羌人黨,而且背叛得很徹底,完全不顧以往的情誼。
就是不同意他的做法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一位人物、一位漢子!
然而,姚弋仲這記無所不摧的天馬腳,竟然踢空了。
而石蔥劈向迷小劍的必殺一刀,也劈空了!
原來千鈞一髮之間,易容手臂橫揮,以姚弋仲的身體使出一招“玉女穿梭”劍式,將石蔥撞飛五尺,那一刀使劈不到迷小劍身上。
在手被緊握住的情況下,易容居然還能使出他的易容神劍,以姚弋仲的身體當劍,攻擊敵人,可謂奇幻莫測到了極點!
石蔥和姚弋仲一個身軀強健,一個內力渾厚,這一撞完全損傷不了二人。
反而易容強運真氣使“劍”,用力抵抗姚弋仲的內力便變得稍弱,再也抵擋不住“赤毛鳥手”的陰邪內勁。
姚弋仲悶哼一聲,正欲運功捏斷易容的手腕,捏斷這位一代劍豪的手,絕世無雙的易容神劍便再也無緣復睹人間,這時,姚弋仲看到了半空飛來的一掌。
這一掌看似平淡,卻蘊含沛然莫衛的內力,姚弋仲不是撤身後退以避開這一掌,就是騰出雙掌,合雙掌之力,方能擋住這攻來的一掌,再不就是捨棄自己的性命,也要廢了易容的手。
不用說,這發掌之人就是王絕之。
姚弋仲當然不會用自己的命去搏易容的手,也犯不着試圖接王絕之的強橫掌力,只有選擇撤身後退。
王絕之救了易容,問道:“你沒事吧?”
只見易容一雙手腕鮮血淋漓,傷口深可見骨,這雙手就算沒廢,也得好一段日子不能使用武功。但他的右手仍緊緊握住迷小劍的左臂,似乎這條胳臂已與他的手掌連結成一體,除非他的手腕真的斷了,否則迷小劍的左臂永不分身。
易容道:“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易容死也甘心。”
不待易容說出所求何事,王絕之便慨然道:“放心。我王絕之就算丟掉性命,也會保護迷小劍的周全!”
易容道:“多謝王公子大恩。”身子一旋,轉向姚弋仲。
他的手腕雖不能動,可是手臂能,他的手臂運動,使出劍法的“砍”字訣,一招“鳥類遮日”,雙臂幻化成朵朵烏雲,往姚弋仲頭頂砍下。
姚弋仲高舉手臂,一雙本已比常人大的手掌突然脹大一倍,易容的“鳥類遮日”,一劍、二劍、三劍、四劍、五劍、六劍、七劍、八劍、九劍、十劍,全部砍在他的手掌。
易容硬拼十招,扯動傷口,鮮血急速涌出。他咬牙忍痛,單腳直踹,穿過幾面,再提腳運勁,以腳使幾,以幾做劍,使出一招變幻莫測的“葉公好龍”來。
傳說葉公子高以好龍聞名天下,家中雕樑窗扇,貼滿大大小小的龍。天龍得聞此公傾慕自己,便下凡去見葉公,天龍把頭探進窗內,拖尾曳於堂中,葉公嚇得奔跑退走,臉色慘白若紙。
易容這記“葉公好龍”,幻化的劍光不下於千百點,卻全是虛招,真正的殺招是在其後的全力一劍之上。他以腳使長達十尺的長几,使出這變幻莫測的“葉公好龍”,這份修爲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姚弋仲面對無數虛招,猛地一個轉身,雙腿踢出,正是天馬腳??馬以後腿踢入,是以天馬腳亦必須背部示敵,方能發揮最大威力,端的是一門奇詭絕倫的武功。
然而他以實招來對付虛招,豈不是會擊空,必得大大吃虧不可。
誰知,“砰砰隆隆”之聲連響,腿幾支碰,幾面裂成碎片。易容使腿的功力畢竟比不上姚戈件,被震得向後連退數步,口中鮮血狂噴,但他的手依然緊握着迷小劍的手臂不放。
姚弋仲目光銳利,一看便知易容這招“葉公好龍”虛實互換,將先頭的虛招變成實招,因以硬破硬,一舉將易容震成重傷。
王絕之一瞥形勢,武都一陽六人纏住石蔥,大佔上風,心道:“姚弋仲功力強橫,易容雙手廢了,不是他的對手。”於是長嘯一聲,正欲出手相助,制住姚弋仲。
誰知一陣長笑聲自外面傳來,緊接着一道劍光連人飛進,勢道駭人,來人顯然是一名劍術高手。來人是名中年男子,一臉儒雅,王絕之一見他的容貌,脫口叫道:“劉琨!”
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是漢朝中山靜王劉勝的後人,算是先前的皇室貴胃。
他在青年時,便與祖逖結交,天天切磋劍術,後來甚至結義成爲兄弟。那時兩人同被共寢,睡到中夜時,聽到戶外雞鳴,祖逖便將他踢醒,兩人拔劍起舞,七年從不間斷,創出了許多套高深精妙的劍法來。
劉琨後來當了幷州刺史,屢次與石勒、劉曜的軍隊大戰,互有勝負。這幾年間,晉京被圍,朝中大將死傷凋零,劉琨遂升任司空,都督並、翼、幽三州,他本到鮮卑拓跋氏結盟,然而拓氏內鬥不息,再與段匹單結爲異姓兄弟,共抗劉聰、石勒。年初,晉陽失守,劉琨一軍成了孤懸西北的一支恢復大軍。
劉琨一至氈帳,哈哈大笑道:“慕害老怪,我比你快了一步!”
另一道猶如金鐵交鳴的怪聲桀桀響起,“也快不了許多。”
聲到人到,一名高鼻深目、膚色奇白的鮮卑人大步穿過氈帳。他從帳壁走入,不用割穿帳布,帳布卻被他撐穿了一個人形洞孔。這份魔勁,委實駭人!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鮮卑慕容族的酋豪,“萬毒魔人”慕容嵬??他號稱“萬毒”,卻不懂得使毒,萬毒指的是他的心胸,比任何毒功還要厲害。
劉琨佔了先到一步的優勢,進入氈帳,略一打量形勢,說道:“慕容老怪、石蔥,石勒答應我們,誰殺得了迷小劍,幷州之地便歸誰有!”劍尖一抖,七朵劍花往迷小劍身上點去。
他和石勒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因與段匹單結交,也和慕容嵬不知打過多少場大架,此番與這兩名生平大敵暫且偕手合作,自是爲了利益,這證明了石勒許他的好處極大,也證明了他必殺迷小劍的決心。
慕容嵬反正是遲了一步,不跟劉琨爭快,反而放慢腳步,魔爪緩緩遞出,心想:王絕之在迷小劍的身旁,他此來天水是爲了運送糧食給迷小劍,想來不會坐視迷小劍被傷。劉琨你這一劍,保需阻礙王絕之一阻,我這支七陰魔爪便會捉過迷小劍的咽喉,也不用太大力,輕輕一捏,便可捏斷迷小劍的咽喉,讓他一命歸天。
王絕之看見劉琨朵朵劍花襲來,連刺胸前九處穴道,劍法之高,比之祖逖也差不了多少。然而最難應付的還是後頭慕容嵬的那支魔爪,爪招只出了一半,陰寒之氣已然森森襲來,令人寒毛直豎、血管似欲凝結;就算擊退了眼前兩人,還有剛剛回過氣來,準備再攻的姚弋仲!
要說單打獨鬥,王絕之絕不畏懼任何一人。要是以一敵三,王絕之縱然明知不敵,也躍躍欲試,然而此時兵兇戰危,只怕不到十招,迷小劍便會丟了性命。
王絕之不敢遲疑,氣運丹田,十二成內力澎湃擊出,喝道:“跟你們拼了!”
劉琨只覺一股勁風撲面,身上衣服似欲向後飛走,連肌肉也被這股勁風壓得凹凸不平。但他在軍中二十年,歷經無數次戰役,不知遇過多少險境,他是遇強越強,長劍運足內力,連揮數十下,欲以四十年苦修的深厚內力,割開勁風,與敵人硬擠!
誰知硬拚之下,對方內力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看王絕之,卻只見到他的背影。
他剛纔虛晃一招。騙倒劉琨和慕容嵬,乘機背起迷小劍,飛也似的跑出氈帳。
劉琨跺腳道:“追!”
慕容嵬、姚弋仲身子一閃,先他一步,追出氈帳。至於石蔥,急出六刀,逼退六大酋豪,閃身竄出氈帳,也只比劉琨遲上一步而已。
武都一陽等人連忙追出。
“石蔥,有種的別走,繼續跟老子大戰六百回合!”
“姚弋仲,你背叛羌人黨,我不殺你,誓不爲人!”
零霸卻沒有追出去,托起易容的身體,問道:“你沒事吧?”
易容滿口鮮血,剛纔他在手腕受傷之下,與姚弋仲硬碰一腿,內臟已給震傷。他淡淡道:“死不了的,救迷豪要緊。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迷豪死在這羣魔頭的手裡!”
他的手,還握着迷小劍的胳臂!